沈青霜抬头对上敛骨带着笑意的目光，并未从其中看出任何歉意。只是他那眼神不再像先前一般含蓄内敛，而是直勾勾地望着她。

沈青霜目光凝了凝，竟从他的眉目间辨出一股熟悉之感，于是她认真打量起敛骨来。

一张平平无奇的面皮，顶多算得上秀气的一张脸上长着一双灵动多情的眼睛，瞳色如一滴浓墨浸入干净的水杯中，晕染出妖异的碧色，本该是如山水辽阔清新的颜色，眼波流转间却透出似有似无的撩人媚意，一看便知他之前纯良又呆懵的眼神不过是伪装。

“小霜……”容栩蹙起一对柳叶眉，见沈青霜的目光在敛骨脸上停留过久，不由得剜了敛骨一眼，才松的一口气又瞬间提了起来。

他的心中甚是不安，下意识伸手将敛骨扯到一旁去，用灵力隔音尚且不足，还背过身去，压低了嗓音恶声质问道：“你不是常得意自己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吗？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这么不明显？”敛骨轻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慢条斯理地覆在容栩用力攥着他胳膊的手上，不容置疑地将他的手掰下来。

他淡淡拂了拂衣袖，眼角眉梢勾人的媚态毫不收敛，眼神越过容栩、朝好奇看过来的沈青霜投去，毫无特色的唇一开一合间变幻起来，唇中圆润可爱的唇珠露出来，两边唇角自然地翘出好看的弧度，一边朝沈青霜歪了歪头，俏皮地向她眨了眨眼，一边从齿缝中抿出话来，理所当然对容栩道：“当然是揭开伪装，坦然面对沈仙子了。”

“你分明是在勾引她！”容栩咬牙切齿，恨不得糊上他渐渐露出真容的脸，“朋友妻不可欺！我还在这呢，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哎呀，竟然被你看出来了，”敛骨语气平平淡淡的，似乎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良心丝毫没有受到谴责的样子，他余光瞄了眼几乎气得七窍冒烟的容栩，伸手薅了一把她头顶炸毛的羽翎，道：“我从紫蝶那儿知道了点事，觉着你就算换回了男身，也没有重获沈仙子青睐的机会了，既如此，我又何必压抑对沈仙子的爱慕之情……”

“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自然会好好照顾沈仙子。”敛骨说完，替容栩理了理翎毛，挥手破了隔音结界。

容栩面色阴沉，双手垂下，攥得指骨咯吱作响。

沈青霜撇了撇嘴，三个人的灵舟还要设结界说悄悄话。当她瞎呢，就算她不能用灵力，但还是看得出来结界存在的。

可敛骨那惊人的容貌变化和猝不及防的媚眼抛来，让她一时生不起气来。

算了，她大人有大量不与他们计较。她还得帮容栩换个人族身躯呢，现下沈望的黑化值起起伏伏，估摸着下次见面后就不一定再有机会帮容栩了，还是趁如今还算空闲，速战速决吧。

也不知他们的小秘密还要说多久，于是沈青霜又瞧了一眼敛骨风流冶丽的容色，便转过身去看风景。

灵舟早已飞离业城上空，又越过了几个城池，底下的人烟逐渐稀疏，向下望去，一道天险横穿，裂谷深不可测，只看得到裂口之宽，光线被吞没，黑黢黢一条长蛇一般横亘在城池边沿的广袤森林外，另一侧，是光秃荒芜的灰白岩沙堆积而成的崎岖山脉。

他们正在逐渐进入北荒的地界。

“沈仙子，北荒凶险，作为医者，并不建议你亲自前往，不过沈仙子一诺千金，想必是不会听我的劝的……”敛骨行至她身侧，缓声道。

“你想说什么？”沈青霜将手臂支在灵舟舷上，撑着脸颊侧首看向他，目光是一派看透的了然。

“我只是想告诉沈仙子，取红尘木的途中若遇到凶险，我会尽全力保护你。”

敛骨碧色的眼眸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天光将他的眼睛照得透亮，其间映衬着她的身影，便显得深情款款。

沈青霜另一手也搭上船舷，纤瘦骨感的手指叩了几声，盯着他思索数息，似乎在忖度他的企图，又似在想他的话有几分真情。按理说，她应下便好，不过，她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一次的任务也不是玩万人迷游戏，场面已经够乱了，还是叫他知难而退比较好。

少顷，她的手停顿下来，问道：“你为何选择此刻褪去伪装？是觉得你突然的坦诚相待，我会更信任你？还是说，你觉得此时只有一个有求于你的容栩，再无其他威胁便可露出真面目了？”

叩响声惊醒了容栩，再听到她唤出他的名字，极端的愤怒之后，他反而冷静下来，走到沈青霜身后，距离不足一尺，彰显着两人之间无需多言的亲密与信任，端着一颗凉透的心冷冷地审视着这个他曾视为好友的人。

而今他才知晓，原来他从未真正认识过敛骨。

敛骨眸中的笑意消失大半，却保持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他虽早料到情形不会好到哪里去，可也期待过她的反应，明明她眼中闪过惊艳之色，显然是对他的容貌是满意的不是吗？

而容栩早已经是过去式了，他那不争气的私生子哥哥也早就被她采撷过了，既然她不喜欢怀旧，既然她从不回头看，既然她喜欢新鲜，为何偏偏对他如此戒备？

“沈青霜，那副容貌并不是为了骗你的，只是出门在外，习惯了低调，而如今以真面目见你，是我为获你青眼而增加的筹码，你若不喜我这幅容貌，大可以提出你的喜好要求，我的易容术都可以满足你。”

敛骨第一次唤了她的大名，向她认真解释，语气虽极力保持轻松，可还是泄露了他的难过之意。他觑着她的神色，试图从她脸上看出她的所思所想。

“你与燕湛是什么关系？”

沈青霜看出来他眉眼间正是与燕湛相似，尤其是那一双碧色妖异的眼睛，更何况，他们也都喜欢穿绿色系的衣袍。

她本没打算问出来，不过敛骨都这样表现了，她就不打算与一只狐妖整弯弯绕绕了，直接与他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不知你与容栩有多交好，但能让他将借尸还魂一事告知的，想必不是一般交情，你定知晓我们曾经的关系不止青梅竹马这般简单，而一路走来，以你的细腻心思和聪慧程度，也必然知晓我与燕湛有过一段姻缘过往，即使如此，你还是选择向我表明自己的心意，我不得不说，你很大胆，勇气十足……”

“也十分不知廉耻。”

她的语气并非批判，也无鄙夷，十分平静，只是陈述而已。

“不过，你倒确实坦诚得很，既然如此，那我也坦白告诉你，我不会回应你的，一时爱慕不过流水与云烟，劝你放下。我的时间不多了，也并不是留给你的。”

他倒想再不知廉耻一些，好叫她知晓，什么才是狐妖的真性情。

敛骨抿了抿唇，他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那是他天生的神色，即使内心不虞想要冷脸，也会是这样看上去轻松的表情。

如今世道，修士对妖的态度并不友善，对狐妖的印象无外乎花心风流，却不知，狐妖之中也有痴情之辈，不过是对那样的事格外坦然而已。

只是若与她说了他与燕湛的关系，只怕她对狐妖的看法更差几分。

在敛骨还在思忖如何开口向她解释时，容栩已经率先开口，再无半分顾念敛骨面子的意思，语气森冷，内容直白：“燕湛能坐上妖主之位，多亏了前任妖主将他寻回。外传他是前任妖主流落在外的亲子，其实谁不是心知肚明，那燕湛不过是个私生子，那妖主根本就不在意，否则，怎会多年毫无找寻动静。而前任妖主原形是一只白狐，天生风流多情，在外不知捏花惹草多少回，连元配夫人都嫌他脏，同他断绝了关系，那夫人也是潇洒不羁的，连亲生的幼子都不顾及，孤身一人云游去了。”

容栩当真是不顾及情谊了，就差指着鼻子骂敛骨继承了其父的薄情寡义、其母的不负责任。他与敛骨复杂的目光在半空交汇，不见他阻拦，便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后来燕湛显露出瑞兽血脉，前妖主才知当初一段露水姻缘，竟是与白泽遗脉有缘，且其唯一亲自养在膝下的幼子不与他亲近，又闹离家出走，他便与燕湛相认。”

“差不多。”

敛骨风轻云淡地点头肯定容栩的一番叙述，他微笑着，周身气势带着点儿危险的意味，接着说道：“不过，有一点你是不知的，那负心汉并非死于燕湛之手，而是我的手笔。”

“沈青霜，我可以向你保证，这辈子，我只倾心于你一人，我娘一辈子爱惨了一个薄情浪子，她并不是云游去了，而是孤独寂寥地死在荒野，我不会像她那样傻，眼光也比她好。”敛骨的手猝不及防突然抬起，轻柔地覆上她搭在船舷上的手背，在她立即要抽离时，紧紧拽住她，脖颈上青筋浮现，神情出现偏执癫狂来，语气依旧柔和：“你的风流韵事我都听过，你放心，传闻不可尽信，我知道你是个有原则的人，你虽喜新厌旧，却不像那人一样脚踏多条船，你过往的那些人都是没本事的，他们留不住你，但我随时可以照你的心情变幻新鲜的容貌，你既然要选择一个人度过余生，为何不选我呢？你那徒弟的容貌你还未看腻吗？且四极对师徒悖伦之严苛，毫无容忍余地，你难道要为他名声尽毁？”

敛骨的手一开始是干燥的，却在拽着她不到片刻的时间里渐渐湿润起来，汗水黏腻在两人肌肤之间。

疯了。

沈青霜想。

一个两个的，她难道是什么毒药吗？靠近她的都会变成疯子那种？真不让人省心，她的那些话是白说了，完全不带听的，这人是选择性失聪啊，只听自己愿意听的。她招惹过的也就算了，她捏着鼻子还债，没招惹过的，来瞎凑什么热闹。

哎，魅力太大也是一种烦恼啊。

【不重要通知，敛骨黑化值90。】

【霜霜，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下。】

【当初你去攻略燕湛时，有次不是剿灭了一个拐卖少年的魔修窝点嘛，那个时候你救错人了，是燕湛自己偷偷换回来的，你救错的那个就是燕湛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个叫敛骨的白狐，他们小时候长得还挺像的。】

“？”

沈青霜向系统发出大大的问号。

【那个时候你修炼老忙了，攻略燕湛也是走的细水长流路线，经常是救一下送一下温暖就长时间丢下他不管的，你不熟悉认错人也是很正常的事。】

“都是我应得的……”

沈青霜双目失神，喃喃道。

真是好系统，真是好及时的消息。

沈青霜对系统突然语气狰狞道：“旧账新账一起算，统子，你不觉得亏欠我吗？”

系统知她想趁机从它这儿敲一笔，奈何心虚不敢再拒绝惹毛她，无奈道：“你的算盘珠子都嘣我脸上来了，说罢，你想要什么东西？”

“养神水。”沈青霜话音落，便感觉到袖袋的重量有所变化，终于放过系统。

而敛骨辨别出她模糊的话语俩，眼睛一亮，一对毛绒绒的狐耳从脑袋上冒出来，兴冲冲就往她面前凑。

“你答应了？！”

容栩在身后拉住她的胳膊，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入怀中，半侧过身子，隔开敛骨的靠近，同时挥手拍开他的手，斥道：“别碰她。”

敛骨手背瞬间一红，却依旧紧紧攥着她，不愿放。

沈青霜中回过神来，心中默默念叨一句“这都是我的福气”，无奈叹了口气：“你陷得如此深，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可我目前实在是不能接受你的心意，你也知晓我的情债一堆，很是纷乱，其实你选的时机并不好。当前虽只有我们三人，看着是清静，可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我如何有谈情说爱的绮思。敛骨，你说是也不是？”

敛骨缓慢地眨了眨眼，自认为领悟了她的意思，碧色清透的眼眸神采十足，贴心地自我反省：“是我鲁莽，令你多生烦忧。我可以帮你处理掉他们。”

“不用你插手，已经够乱了，我喜欢省心的。”

她攀住容栩的衣袖，目光从胳膊上探出来，对上敛骨。

敛骨身上汹涌的气息平静下来，暂时是被她安抚住了。

而容栩冷哼了一声，不满道：“你要不要跟我解释一下，你所说的时日不多了是什么意思？明明已经治好了，你又有什么计划？不是留给他的，又是为了谁？”

沈青霜不语，只一双眼睛忧郁地看着他，扶着他的手臂无力地咳嗽起来。

容栩神色怆然，怔怔望着她。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不愿去相信。随即他的眼神狠厉起来，就算她选择的不是他又如何，他是不会放手的。

沈青霜祈祷着灵舟速度能更快一点深入北荒，尽早找到红尘木，还了容栩的情。一路上出了很多意外，她只希望不要再出意外。

敛骨眼珠一转，身形蓦地缩小，原来是化作了原形，落在地上，四肢雪白，干净的软垫踩在甲板上，毛绒绒软乎乎的蓬松大尾巴轻轻摇摆着，像是对她招呼着“来啊，手感超好”，耳朵抖了抖，伸出舌头舔着前爪的毛，一双碧色的招子撩着眼皮，水盈盈地瞅着她。

沈青霜深吸一口气。她能忍。

谁知容栩不服输的劲儿上来，将她的手一拉，让她掌心朝上伸着，也突然身形一闪，化了原形。

一只毛球一样的长尾雀鸟出现在她的手中，细细的小爪子踩着她的手心，看不出脖子的脑袋一扬，头顶寸长的金色翎羽晃了晃，小巧柔软的翅膀试着拢了拢她的几根手指，黄豆大小的一对眼睛乌溜溜转着，居高临下，透着对地面白狐的不屑。

白狐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眸中闪着斗志，朝小肥啾凶恶地龇牙，触及她的目光，又收起尖牙，变得委屈巴巴，变脸之快，令沈青霜惊叹。它四肢弯曲蓄力，灵巧一跃，准确无误地跳上沈青霜的肩膀，松软毛绒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得意地眯着眼，余光似乎在说：“小胖鸟，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