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第15章
裴恒离开沈府时,已经两个时辰过去。
今夜他谈完公事后,暗示了新帝耳目的事,沈凛倒不意外他已得知此事,更是已经将他当作心腹门生看待,直言透露了几句。
他们亦商议了一个万全之策,只等对方自投罗网。
朝堂的局势愈发难测,沈凛到底是为官日久,敏锐感受到了大厦将倾,才会在今日早朝干脆利落地暗示卸任。
新帝并无挽留之意,卸任结局已定。
那么,眼下沈府中最柔软脆弱的一环,便是沈箬。
她即将及笄,在沈氏遭遇大变之时,会作何抉择。
今夜他鬼使神差地暗示了一句沈箬的婚事,沈凛只沉吟片刻,并未接茬。
心照不宣的暗示,双方心中门清,他不信沈凛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但沈凛却只回以沉默。
沉默就是拒绝。
所以,沈箬最终会选择谁作为护她的夫婿?
她已经选好了么,是林峥还是……秦杰?
林峥是礼部尚书之子,又在大理寺当红,前途大好,沈林两府又素来交好,的确能护住沈箬平安。可,沈箬如果真的应下这门婚事,今日林峥出府时会是那番失魂落魄么。
而秦杰是大族之子,若回西北的确有这个实力护住人,可也就意味着沈箬会离开京城,前往苦寒的大漠边陲。秦氏一族在西北根基深厚,饮食起居上沈箬并不会吃苦,但她真的能适应大漠风沙的气候吗……
转念一想,他是沈箬何人,有何身份要为她细致地考虑这般多……
意识到自己的想什么,裴恒心中一阵闷窒的疼,一股躁意从心底窜起。
他长指轻抵着额边,露出苦恼之色。
还有那些梦,剪碎的腰带,少女由期待到冷淡的态度,沉月哭肿的双眼……
他甩甩头,想甩去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场景。
一定是最近朝中事多,他太累了才会如此。
此时,裴恒已到军营外。他翻身下马,将马鞭抛给秦风,径直入内。
边走边问:“军营内可有异样?”
突厥偷换桐油,裴恒雷霆手腕镇压了所有与突厥有关联的人等,又择选了合适的将士上任。
因牵涉的人太多,眼下军营内最怕的就是挑衅生事。
好在秦风摇了摇头,道了声“没有”,犹豫了下,又道:“将军,有一事属下想禀。”
裴恒停步看他:“何事?”
秦风视线转到左手侧副将营帐看了眼,道:“是秦将军,他这几日似乎心情不好,又在喝闷酒呢。”
喝多了酒就抓着人哭诉自己深情一片,却惨遭姑娘拒绝的烂糟子事。
可放眼整个军营,谁不知道秦将军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角儿,如今借酒浇愁哭诉倒稀罕,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姑娘,终于能治的住这祖宗。
裴恒神色一凛,似想到了什么,沉声道:“带路。”
——
裴恒入营帐时,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酒气,他蹙眉前行,踢开了挡路的几坛空酒坛。
秦杰正抱着坛酒猛灌,听到有人进来也不理,期期艾艾的不知在自言自语什么。
不知为何,见到秦杰这番失魂落魄的模样,裴恒心里竟觉得松了口气。
既然他是为情买醉,就意味着沈箬并未选他。
因着这个缘故,一贯见不得军营中有酗酒之风的裴恒,今夜对秦杰有违军规的行为格外宽容。
他掀袍择了一把干净的木椅坐下,问:“喝成这样,为了何事?”
秦杰正喝得脑门发晕,但好歹听得出裴恒的声音。
骨子里对这位主将的敬畏让他瞬间清醒了一大半,他单手抱着酒坛,眯着眼睛抬头去看。
思维被酒劲影响变得迟钝,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了裴恒的脸。
秦杰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忽然嚎啕大哭了一声,喊:“将军!”
裴恒:“……”
倒未料到他见了自己,会这样情绪失控。
他沉下声线:“一营将领,竟喝得烂醉潦倒至此,成什么样子,先起来。”
秦杰哭过之后,满腔的郁结和烦闷都好似有了出口。现在心里空空的,理智也回笼了大半,又听到主将这样说,脸色一红,老老实实爬了起来。
站起来的时候还有点踉跄,他扶着把木椅站稳,才敢回:“是!”
裴恒看他一眼,不错,镇定下来的速度倒挺快。
他示意对方坐下:“遇到何事,不妨说来听听。”
秦杰依言坐下,有点犹豫要不要说。
并非是他不信任裴恒,而是他那点子情情爱爱的事实在微末不可提,况且,那姑娘莫名其妙不搭理他了,尊严使然也让她有点没面子。
斟酌再三,秦杰对上裴恒的眼眸刚想拒绝,到嘴边的话却卡住了。
这是裴将军啊,是日理万机,从不会额外过问将领私事的裴将军!
他今日竟然屈尊降贵来到了他酒气熏天的营帐,不仅来了,还没有骂他酗酒,还柔和地关心他为何事烦忧。
如果他还不肯说,那就是不识好歹了!
在秦杰的心中,裴恒不仅是顶头上司,更是识他能力提拔他的贵人,也曾在很多重要的节点指点他方向。
这样强大的人,也许在他眼中,自己如今遇到的困难,就不是困难。
秦杰希望如以往那样,听到裴恒的指点。
哪怕只言片语!
思及此,秦杰心中豁然开朗,不觉又将身体坐直了些,道:“将军,属下的确遇到了难事。”
说着,他抹了把眼角尚在的眼泪:“就半月前,属下和一位姑娘情投意合,相谈甚欢,后来姑娘在花灯会上寻到我,与我交换了信物。”
听到这里,裴恒下意识往秦杰小木箱的方向看了眼,那晚被拿来显摆的腰带不见踪影。
他眉眼更深,想起了之前沈箬剪碎的那条腰带。
如今那腰带虽好好地放在裴府书房的匣子里,却已破碎无法修补。
和秦杰的那条相比,尽显破败,他垂下凤眸,心口的酸涩更明显了些。
秦杰并未察觉裴恒的异样,拿起手边那把突厥的匕首,絮絮叨叨道:“这把匕首就是她花灯会上送给我的,而我则还她一把折扇,我们说好过几日相约在郊外马场,可我如约到达,她却一直没有来。”
“我以为她那日是有事耽搁了才没来,向我西北出来的男子向来不拘小节,又岂会因为这等小事置气,便在京都内多有留意,真的再次见到了她。可她却对我十分冷漠,见我要与她说话,就让……就让身边的高手阻拦我靠近,还说什么从前的事都过去了,眼下她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也让我不用再去纠缠她。”
秦杰说得伤心,到最后竟声音发飘,裴恒心道你前几日信口开河,翻着那小箱子里的“信物”,扬言欢好一场重要的是开心,并不打算与对方姑娘如何,今日倒又作出情深似海的模样……
即便心中这样想,他面色依旧不变,淡道:“你曾说过,男女在一起开心就好,既然对方姑娘不愿与你再欢好,放弃才是上策。”
秦杰却更加颓丧,道:“我从前也是这般认为的,可是自从遇到了她,就觉得她与京都的大部分女子都不同。即便她对我辞言令色,对我拒之千里之外,可我还是忍不住要想她,做梦都会梦到她。将军,我现在才明白,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滋味,如果让我重来一次,花灯会再遇的时候我就该……”
话未说完,裴恒察觉到不对,打断他:“你说,花灯会上你与那姑娘在一起?”
“是,是啊。”秦杰茫然,想了想察觉到了什么,连忙单手朝上,发誓道,“将军,属下是和其他将士换防后才去见得人家姑娘,绝不会擅离职守!”
裴恒的关注点却完全不在这上头,他不免开始回忆花灯会那晚。
那晚他遇到沈箬时,她正跟林峥在一起赏灯,应无时间与秦杰见面。后来林峥因大理寺的事提早离开,沈箬被大理寺高手护送回府又出门,这一路所见所闻暗卫都有汇报。
他可以确定,没有秦杰的身影。
所以,花灯节那晚沈箬与秦杰根本就没有见面。
也就是说,秦杰口中心悦的姑娘,根本就不是沈箬?
莫名的,裴恒积压在心头的愁闷竟瞬间消散了大半,他甚至眉眼浮起了半抹笑,问:“你口中的姑娘,姓甚名谁,可有说出自哪府?”
秦杰更茫然了。
看着裴将军面上的笑意,虽不明显但十分扎眼,他失魂落魄,伤心欲绝地说了这么多,将军竟然在笑?!
但介于对裴将军人品的坚信不疑,秦杰老老实实道:“我知道姑娘姓林,但名什么便不知道了。出自何府也没问,看装扮及身边伺候的人,应当是位身份不低的贵女。”
这也不怪秦杰粗线条,他从前信奉合则聚,不合则散的信条,是以也从不打听对方姑娘的身份如何。
那晚暗探军营,沈箬身边的确跟着一位姓林的姑娘。
却原来她是陪伴好友来军营瞧人的么。
裴恒勾唇,沉着的眉眼瞬间舒展了,露出一股慵懒的神态来,他道:“她姑娘姓林,叫林萱,是礼部尚书林大人次女。”
“什,什么!”秦杰傻眼了,将军竟然猜出了这姑娘的身份名姓。
更厉害的是,这姑娘将军竟然认识?
他心中陡然生出点希望:“林,林萱吗?既然将军认识她,能不能烦劳将军……”
话未说完,就被裴恒淡声打算:“你是从军营中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如今却为一个姑娘烂醉成这样,明日酒醒去秦风处领十五军棍。”
秦杰目瞪口呆:“……??”
将军刚才不还温善耐心的吗,怎么突然又变回那个铁血手腕,极尽冷血的将军了!
他做错了什么要受这等双重折磨!
裴恒走后,秦杰仍规规矩矩坐在木椅上,直到营帐外的寒风倏然吹入,激得他猛打了几个喷嚏,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绝望。
连将军听了他的倾诉都不愿意帮他,还,还赐他十五军棍,他跟林萱真的就没希望了吗?
按照秦杰从前的风格,对方姑娘对自己无意,他定不会再去纠缠。
可这回不一样,不管是林萱的飒爽性子,还是他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这几日不见她,自己满心满眼都是她。
他不想再像对待其他姑娘一样对待林萱了。
明天要领十五军棍,那明日之后他必定会躺在榻上休养一阵出不了门,更找不了林萱。
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去找她,问明她态度骤变的原因。
就算是死,他也好歹要做个明白鬼。
痛定思痛,秦杰顿时心眼明亮,麻溜地从木椅上站起来。
他嗅了嗅自己满身的酒味,命人打水沐浴,准备清清爽爽地去见心上的姑娘。
——
一个时辰后,秦杰一身锦衣停在了礼部尚书府门前。
他徘徊再三,迟迟没有勇气登门,也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惊动礼部尚书林大人,便选择在府外静静地等候。
也许,也许林萱会出门呢?
这样的可能性不算小,林萱性子飒爽,不像普通的闺阁小姐爱在家里绣花看书,她觉得府中四方的天地很闭塞,经常到府外玩玩乐乐。
而今日,沈箬恰巧上林府的门来寻了林萱,两人相约出门到临街的茶楼喝茶,再到戏园子里听一出戏。
秦杰远远地站在街道拐角,看到林萱与人共同出来时,不禁喜悦难当,忙不迭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