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寂静的营帐中，杜如临的嗤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他笑过后便不再出声，只是盯着外面瞧了会，神情变得比刚才更为阴森，季承舟目光一颤，知道杜如临清早的怒火尽数都调转到了宋行青身上。

幸好。

季承舟松了口气，接着便不动声色地观察另外两位主事人的反应。

姬煜面上依旧温温和和，霁月清风，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倒是简寒山眼中隐约飞掠过森寒之怒。

天子只因一个莫须有的流言便心生忌惮，便剑指宋国。

出征前，天子特地叫他入内，密令他亲自带一支小队血洗宋国有识之士，焚尽宋国传世之书，而那些有识之士中，有不少人曾是简寒山的旧识、好友。

如坠冰窟的简寒山这才知道，天子不光是要杀尽宋国王胄，还要彻底敲断宋国的脊梁，只留下宋国的黔首。

彼时，简寒山还对天子的阴狠而心寒、怨怼；但此时，简寒山却漠然地觉得，天子高瞻远瞩，杀宋儆诸侯非行不可。

公子如临残暴自负，驻营地占了最前头，就连军队规模也隐隐有直逼天子之势，简寒山忍了下来，没让他挪窝，但也派了天使来敲打过，不曾想这人根本不放在眼里，还要派奴仆回话，得简寒山亲自来请才愿意过来商讨宋国分割的问题。

公子行青骄奢淫逸，好美人，谈事的时候还要妄图把自己的美妾全塞到营帐里。

他们只是个公子，是诸侯递投石问路的工具，但连诸侯的“问路石”都已经如此嚣张跋扈了，可见诸侯的心思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如果，天子不行非人般的狠厉手段镇住他们，或许就是他们反扑上来分食天子了。

大乱将起。

简寒山悲哀地发现，他一直想避开的念头，此刻无比清晰、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他的目光隐约从杜如临、姬煜身上掠过，最后轻轻地闭上了眼，调整情绪：“宋因非礼之事冒犯天威，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而后才有我等坐谈交割事宜；

武王常赞魏太公内有乾坤，公子行青为其后人，虽浮名在外，但定当有过之而无不及吧，非礼之事他怎么会要求呢，你退下再向公子行青问清楚，可别会错意了。”

如果不是场合和身份不对，季承舟就要拍着桌子连声叫好了。

这番话既是威胁敲打，又是施恩和试探，只要公子行青身边有个长脑子的都不会再纵容公子行青闹事，不然——宋国的下场就是魏国的下场！

姬煜目光逐渐流露出赞叹的溢彩，杜如临也渐渐敛去暴露在外的阴森，只是把酒器攥得更紧了些。

使者连声应诺，退下后，果然吵闹声就歇了，没一会，身着胡服，颜色张扬的少年扬了帘子就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容貌和他的行事一样张扬，诸人的目光先落在他身上，之后才注意到被他牵着的女孩。

素纱帷帽遮住了女孩的面容，大概是因为她的出众，人们先注意到的也不是女孩的衣着，而是她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质。

简寒山堪堪睁眼，他的眼神一怔，先是探究和疑惑，而后才渐渐隐去。

宋行青露齿笑和几人面上寒暄后再致歉，接着开口解释：“早上有些病重，所以来迟了，好在离约定的时辰还差那么点，不算太迟。”

他说话的时候，还紧紧牵着身边带女孩，上席的时候余光还盯着女孩的脚步，怕她摔了一般。

宋行青的座位跟杜如临离得最近，他牵着宁徽上座的时候，很浓重的药味传了过来。

杜如临阴森的神色立马浮了上来，他“咚”地将酒器往桌子上一砸，找到了发泄口：“魏三公子的知礼也不过如此。”

宋行青余光一瞥一言不发的简寒山，然后笑道：“哪里哪里，比不上杜公子。”

他刻意把“杜”这个字咬得重了些。

话音一落，杜如临脸色骤变，就连季承舟的神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宋行青直呼杜如临的姓而不是以国姓相称，这样的侮辱不比口骂“竖子”轻。

简寒山冷眼旁观两人之间的言语交锋，直到事态快流露出更严重的苗头时，他才低声调停。

简寒山抛开全部的杂绪，让自己只专注于当下的事，说道：“入座了就谈正事吧。”

他命人抬上木架，大大的板面竖起，上面钉着一张羊皮舆图，这张舆图极为粗略，只标注了各国的地域板块和都城，其他的有效信息尽数被隐去。

宁徽以“宠妾”的身份坐在宋行青的怀里，站在木架身边的青年开始说明大行王朝处置宋国国土的计划。

宁徽静心听着，思绪飞转。

大行王朝疆域广阔，但居舆图最左端，再往外就是以游牧为生的女金族；姬国作为武王的母族则位于大行王朝的右侧；宋国位居姬国上右处，北临北戎与魏国，南临褚国，几乎是被包夹其间。

魏国就更不必说了，北面是犬戎，西面是北戎，西南挨着宋国。

褚国则居五国之中的最南面，国土和姬国宋国相邻。

现在，北临北戎，居于最中间的宋灭了，四国拖了这么久才开始商讨宋国国土的瓜分事宜，那是不是说明，四国并不怎么惧怕北戎的威胁了。

“宋有四十县，天子取七分。”站在舆图旁边的青年朗声说着，接着手指掠过了都城及都城周围十县、边境的六县、济水下游的四县以及边临三国的七座城市。

“此域之民，赐大行管束。”青年话音一落，诸人的面色各异。

“此行姬国出力最多，余下的城池便由公子煜先行择取吧。”青年目光掠过杜如临，似笑非笑，转而就对姬煜开口。

杜如临脸色刹那间阴云密布，手上的青铜酒器猛然应声掷地：“天子诏令一出，只有我褚国率先冲锋，魏国与姬国不是浑水摸鱼就是在后方捡取战果；就算是将军率领的天子亲兵都在此役中留有最大余力。

怎么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天子独占七成，不但要我褚国跟魏、姬两国三分剩余城池，还要让他先挑选地域。”

杜如临的目光盯着简寒山的脸，露出野兽般的阴狠：“简将军，就算扔块石头进水里都能听个响，天底下可没有这么亏本的买卖。宋国国土，可让天子半壁，我褚国占十六县，剩下魏、姬两国平分。”

片刻之间，整个场面都冷了下来。

“胃口这么大，杜公子也不怕撑死。”宋行青接话讽刺，还不等杜如临发怒，宋行青就继续道：“天子二十县，你拿八县，剩下十二县我跟公子煜平分。”

姬煜的视线瞥过简寒山等人的脸色，心里有了底，便温和地开口：“魏三公子的方法甚好。”

杜如临眼中阴霾一聚，正要开口驳倒姬煜和宋行青的话，却见季承舟上前一步，低声耳语了几句，他的话音硬生生转变，直指简寒山：“简将军觉得呢。”

姬煜低头饮茶，宋行青一言不发，他提着笔在一张丝绢上勾勾画画，似乎在抒发情绪。

气氛变得比刚才更为压抑。

三国在这时候达成了一致，联手把大行王朝可得的“二十八县”压到了“二十县”，站在舆图边上的青年敢怒不敢言，余光频频扫向简寒山。

简寒山似早有所预料，他面色未变，语气也听不出喜怒：“公子言之有理。”

他从坐席上站起，素色衣袍翩动，走到了舆图旁边，伸手拂过大片地域：“那就以都城为中心，取这十九县赐大型管束，如何。”

简寒山回眸，气若神闲，智珠在握。

诸国之人，脸色尽变。

以宋国都城为中心，十九县分三路，竟将姬、魏、褚与宋国国界相邻的城市全都紧紧串联了起来！

难怪简寒山答应得如此轻松，原来他的意图根本就不是替天子拿下二十八县！

“公子如临，觉得如何。”简寒山眉眼带着笑，把这个问题重新踢了回去。

意识到自己被算计的杜如临眼底的清明被暴戾尽数吞没，他手上的青铜酒器“啪”地四分五裂，季承舟心底一阵叹息，再次躬身对杜如临耳语。

“天子大度，如此——甚好。”杜如临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简寒山微笑，回首对姬煜道：“那便由姬国先挑选城池吧。”

“我褚国可以最后挑选城池，但他们两国，只能在富庶之县中选取三县。”杜如临将季承舟交代他的话说了出来，语气也显出几分阴狠。

这次，简寒山没有反驳了：“允。”

姬国谋士虽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咽下，认真地和姬煜耳语起来。

姬煜挑的六座城池将大行王朝临近姬国国界的包围，隐隐有防备之意。

轮到宋行青时，少年不经意地将桌面上的丝绢扫落入怀，然后立马又捡回到桌面，他抚摸着怀中人的乌发，开始用清脆的声音将剩下的城池名字念给宁徽听：“卿卿喜欢哪个县名。”

宋行青的宠爱之色几乎要从脸上溢出。

这一瞬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宁徽的身上。

“公子，这可不是挑衣服。”林迁脸色瞬间变了，目光瞥向宁徽，隐含怒意。

宋行青只是横斜了他一眼，林迁瞬间就不说话了，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低下头时，令诸人都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绝望。

魏三公子已经荒唐这地步了？

诸人心思不一，看着宁徽的目光都变得怪异。

反倒是压了诸多不爽情绪的杜如临，此时正冷笑着，打算一会助魏国一臂之力。

魏国虽然也一直跟在他后面在捡便宜，但好歹真的出过力，死过兵，反倒是姬国这个屁血都没留的软脚虾敢挨着天子之后，第一个咬大饼，胆子这么大，也不怕把自己的牙咬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