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年轻人挑起棘手事
王导放下手里的茶杯,双手交握,垂放在膝盖上,看向王羲之,“你也感觉不可思议?”
“是的,叔叔,我感觉不可思议。”王羲之何止是不可思议,简直觉得自己的师父卫玠胆子太大了。
他幼年时候,听过师娘乐霖跟陆岫聊天,诉说的就是当时一个男扮女装的道士,这个道士叫做了然,当然卫玠生生逼死了这个叫做了然的道士,据说这个道士对自己下狠手很有一套,脸画花了,就连男人的骄傲都亲自绞断。
当时他正跟卫珏聊天,听到这句话,他真的记住了这个道士。
却没想到,这个道士竟然还是当年贾南风的入幕之宾,这……真让人匪夷所思。
若是他是师父,当时挑战一国之后的权威,着实是胆子太肥了。
“我们当时真在讨论如何让贾后给予一官半职,又如何能为家族争取最大的便宜(bianyi),可是,没没想到,这个时候,这个叫做卫玠的小伙子将一切的努力化作虚无。几乎就是了然这件事……”王导拉长尾音,他永远记得王敦跟孙秀的这一场厮打,更是记得琅琊王家为此付出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王羲之更好奇,了然男扮女装的身份被发现以后,对琅琊王家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我们不得不面对当时权位最高的赵王的逼问,不得不棘手的去处理阿黑闯下的祸事。一时之间,我们琅琊王家,欠了赵王的颜面,欠了贾后的交代,欠了乐家的人情,琅琊王家至此成为众多世家用来谋取进一步加官进爵的机会。即便是有些事情处理妥当,可终究是无风起浪,措手不及。”王导深吸一口气,他想起自己和王衍、王戎左右奔走的那些时光。
“措手不及?”王羲之显然很意外。
这也不怪王羲之,毕竟在王羲之看来,琅琊王家已经是无可撼动的苍天大树了,可是他不知道西晋的时候,琅琊王家也有覆灭之危的时刻。
“是的,措手不及。当珈蓝寺了然事件爆发出来没多久,阿黑(王敦小名)就打了赵王最得意的幕僚,也就是那泰山羊家的外戚孙秀。这孙秀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在那一瞬间,阿黑的倔强让贾谧表面站在了琅琊王家,实际上阿黑咄咄逼人之后,贾谧和金谷园二十四人站在了赵王这一边。而琅琊王家……”
王导想起自己跟着王戎求爷爷告奶奶的日子,真的是再难回首,不堪回首。
“不得不在典狱司周围上下打点,不仅是打点狱中阿黑的用度,以此警告其他世家和庶族,琅琊王家终究是大士族,当心踩上一脚的后果。与此同时,又去跟典狱司的乐广交涉,争取琅琊王家最大的便宜(bian yi),以此告诫在朝官宦,休得在琅琊王家面前造次,春去秋来的,当心琅琊王家秋后算账。在准备好所有的下层事宜后,我,夷甫(王衍表字)、濬冲(王戎表字)开始揣摩三公的心,开始揣测贾后与赵王的意。”
王导的声音拉长,那些岁月,惊心动魄,却也想起来,回味无穷。
“我代表国子监,与当时的太学进行交涉,争取三公后人及候补士人官绅的助力。夷甫作为贾后的表哥,开始向贾后示好,开始交出部分琅琊王家的田地和税赋,交出部分护院家丁来资助贾后身边的红人潘岳的势力。濬冲作为当朝大元,作为竹林七贤的士人领袖,开始争取竹林七贤故吏门生的相助,争取赵王的原谅。”
王导看向王羲之,“逸少,你知道,珈蓝寺一次众目睽睽之下的阿黑打人事件,我琅琊王家付出的是无数的金银与田地,欠下别人无数的人情。这份麻烦,皆来自于当年卫玠一时兴起的挑事。也许对于卫玠而言,贾谧被世家所厌恶,贾后陷于琅琊王家与赵王之间的势力角逐,他报仇第一步走的是相当漂亮。可是,对于我琅琊王家而言,一个年轻人的肆意妄为,导致的是一个家族直面滔天巨浪。”
“甚至后来,我们完成了所有布局之后,不得不自污以避嫌。夷甫以疾病卧病在床,久不出门。濬冲以讨回女婿裴頠所吃的杏仁核与衣衫,而被人说成吝啬家瓮。我以酒醉不仕,而被说成尸位素餐。我们求得了琅琊王家的太平,却在一年之间,丧失了琅琊王家在庙堂说话的权力。”
王导前倾身子,认真看着王羲之,“逸少,你知道失去话语权的下场是什么吗?”
“是什么?”王羲之从没想过这件事的恶果有这么严重。
“一场宫变,贾后陨落,潘安处斩,我琅琊王家连坐受辱!”王导的眼睛此时不再是谦和的,反而染上了血色,一种嗜血的血色。
“受辱?”王羲之讶异起来。
“我们……我和夷甫、濬冲不得不连夜从洛阳搬家回琅琊故地,我们在路上,颠沛流离,如难民一样朝不保夕。而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族长的独子,那被称之为天之骄子的独子,那被贾后百般宠爱,满朝文武都要对他有笑脸的天之骄子,当街……被孙秀的下人暴打!那是我琅琊王家从未有过的耻辱!你知道吗?是耻辱!”
王导攥起手来,“纵使眉子(王玄表字)再淘气,孙秀一个寒门庶族竟然敢对我琅琊王家的嫡脉嫡孙下重手!这样的羞辱,起源就在于琅琊王家在珈蓝寺不得不做了让步!就因为一次的让步,导致了数次的被人其辱!而这一切都是卫玠那厮挑起的麻烦!你可知?”
王导愤怒的看着王羲之,王羲之讷讷的点头。
“琅琊王家从眉子被揍吸取了教训,给赵王和孙秀做了狗尾续貂遗臭千古的反击,也给了齐王桃符之命天定的惩罚,还给了成都王背叛琅琊王者必将斩草除根的复仇,那所谓的……华亭鹤唳与东门黄狗的复仇!那所谓的……七里涧颠覆皇太子天命的复仇!我们一路走路来……”王导冷笑着攥起左手,“从赵王开始,琅琊王家只肯做自己的主人,绝对不会也不肯再失去主导权,你明白吗?”
王羲之也听说过,齐王司马冏被斩杀的旧事,原来这是琅琊王家设计的!还有成都王司马颖七里涧二十一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旧事,陆机华亭鹤唳被灭三族的旧事,王澄带着三百士子争取天下文臣武将的旧事,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琅琊王家做的!
王羲之明白了师父的那句话,天下没有任何事情是单纯的,也不是任何事情是一人促就的,更不是一家所言能说明的,里面静水深流,太多人使力,太多人出力,又有太多人拆台,太多人使绊子了。
是的,现在看来,琅琊王家为了夺取属于自己家族的机会,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
当初他跟师父说周氏的恶心,如今看来,琅琊王家……又何尝不是?
“叔叔,我明白了。”王羲之看着王导那邪笑的眼神,像是很黑暗里的索命鬼,若是一句话不合适,便会堕入深渊。
“逸少,明天,不要擅自做主,也不要妄自尊大。一切的事情,不是你所见的,也不一定如你所见。”王导虽然换下了那瞬间阴沉的笑容,可是,即便是和煦的笑容,王羲之依旧感觉到了恐惧。
“叔叔,逸少明白。”王羲之乖巧的回答道。
“很好。”王导拍了拍王羲之的肩膀,“对了,逸少,有件事我想问你。”
“叔叔,您请说。”王羲之恭敬有礼看着王导,眼神里有着崇拜的模样。
王导看着王羲之崇拜的眼神,心中有了些许的温暖,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又是亲自调.教的人,他如何不疼呢?一如对待陛下那般,他到底是有些感情的。
“道徽此人……”王导拉长语音,看着王羲之疑惑地右偏头,嘴角的笑容加大,“虽是乞活军出身,奈何这乞活军曾是夷甫亲自培植的实力,陛下一直想收为己用。如今乞活军虽然归附朝廷,可到底是有些根子不牢。你作为陛下的侄子,还是要为陛下解忧的。”
王导重重的拍着王羲之的肩膀,“你可明白?”
王羲之微微张开嘴,王导这是让他做郗鉴的女婿?!为什么选中的是他?
“怎么?逸少……你反对?”王导的笑容收敛了几分。
“不……叔叔……”王羲之感受到王导的表情冷了几分,明白王导开始不悦,当下解释道,“我只是好奇,明天分明是一个聚会,而且是为温峤特别办的聚会,为何又变成了我的婚事?”
“温峤……温太真……”王导笑了起来,看来王羲之还不算笨,知道明天的宴会是为了谁办理的。
“是的,温太真。”王羲之点着头,温峤字太真。
“温峤是个外人,宴会虽然是为了他,可是受益人可不是他。难不成我琅琊王家的便宜还要让别人侵占了去?那岂不是我琅琊王家太过无能了?”王导笑起来。
这笑不达眼底,可是这话却是说到了根子上。
王羲之明白了,“叔叔,明日,我定当做个谨言少语的王家男子,不跟您添乱,也不去跟温太真争风头。”
“说得好。”王导笑起来,“明日,你静观其变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