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这个怎么会在你这儿？”

他微微一怔，并没有错过她瞬间变掉的表情。

身体下意识往角落里缩，缠着纱布的手习惯性护住自己的头。

“……”

预想中的暴打并没有落在身上。

空气静悄悄的。

又等了好一会儿，他迟疑抬头，却望进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

“？”

男孩眼底染上一丝茫然，呆呆望着面前突然红了眼睛的女孩。

兰婉婷怔怔盯着手里的画册，咬住下唇，攥着画册的手微微颤抖。

这是一本画册。

是小志送给她的，里面的每一幅画是他亲笔所画。

往事一幕幕浮现脑海，姐弟俩一起窝在老旧书桌前画画的场景还那样清晰。

眼里慢慢染起雾气，她摩挲着纸张，缓缓翻开了画册，一幅幅栩栩如生的手绘图在眼前展现……

当时父母刚来城里打拼，一家人蜗居在十来平的出租屋里，周末父母去菜市场出摊，她和小志就窝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做完作业后姐弟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画画，画房子、画街道、画人物……一边画一边构想各种各样的场景，姐弟俩乐此不疲。

后面渐渐大了，她对画画也失了耐心，倒是小志兴趣不减，可惜以他们的家境，对这种烧钱的艺术压根想都不敢想。

而小志除了画画之外，学习也十分争气，自小成绩名列前茅，去年还考上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成为他们全家人的骄傲……

这本画册，是去年小志送她的生日礼物。

画的是他们一家人的日常生活，虽然构图不算特别宏伟，但是画风写实、充满生活气息，从小小的出租屋、到带独立卫生间的出租屋到一室一厅……每一张图就像一张照片，一笔一画都代表着少年对家人的感情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而她也仿佛透过这些画再次回到那些平常却无限怀念的日子……

往事历历在目，明明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她参加工作了，能帮父母减轻负担了，小志也考上重点高中，过两年就上大学了……

可是怎么突然的，一切就戛然而止了呢？

她的弟弟才十七岁，那个鲜活阳光的少年……

为什么她当时不跟他们一起回去？为什么她没有和他们一起离开？为什么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活下来？孤孤单单的，往后余生都要活在对他们的思念和痛苦中……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来，滴在了白色的纸张上，晕染成一个深色的小圆点。

她伸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一颗一颗、又一颗……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不住往下掉，精雕细描的画被打湿，模糊了黑色的铅笔线条……

兰婉婷擦了又擦，擦了又擦，直到原本干净的画面糊成一片，挫败和痛苦不住涌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抱着素描本蹲下来嚎啕大哭……

“……”

眼前一幕来得太突然，就像晴天万里的天空突然毫无预兆下起了瓢泼大雨，淋得他一头雾水。

女孩娇小的身影蹲在地上，紧紧将自己蜷成一团，纤细的肩膀不住抖动，哭得好不可怜。

他呆呆看着她，不明白刚才还对着他笑着的人怎么突然就哭成这样？

她饿了？哪里痛了？或者是出门的时候……被人打了？

他视线在她身上梭巡半天，也没发现和自己身上一样的伤口。

漆黑的眸子浮起一丝困惑和无措。

她怎么了？

又过了会儿，他终于发现了“罪魁祸首”——那本厚厚的画册。

可惜上面那页已经糊成一片，几乎看不出原来的画面……

他猜测她是不是因为画被弄脏了才哭？

那……如果能把画弄回原来的样子，是不是她就不哭了？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懵懂的眉眼掠过一丝为难。

又等了会儿，面前的人还是没有歇停的迹象。

他迟疑了下，缓缓站起身来。

他走到茶几旁边，记得刚才就是在桌子底下发现那本画册的，可是他找来找去都没看到铅笔之类的东西……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抹绿色不期然映入眼帘。

冰凉清甜的口感在唇齿间回荡，他眼睛倏地一亮……

“呜呜呜……”

自父母弟弟出事以来，这还是兰婉婷第一次这么放任自己情绪爆发。

一开始知道情况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后面又接连面对警察和事故对方家属，之后又是父母和弟弟丧事，还要独自面前来吊唁的亲戚，事情一件接一件，让她连哭都来不及……

所有的一切太突然了，她连个缓冲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终于真真切切反应过来，却知道木已成舟，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偏偏她还在这个家里，每一处都是小志和爸妈生活过的痕迹，这些现实不断刺激着她，让她绝望、无助、溃不成军……

爸爸妈妈、小志，我真的好想你们……

她浑浑噩噩，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只知道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仿佛恨不得将这段时间的痛苦全部发泄殆尽……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她换了个姿势，只想置之不理。

“呲呲……”这回是膝盖，又轻又细微的动作，像什么尖锐的小东西刮过似的。

“别动我……”

她晃了晃腿，哭腔带着不耐，就不能让她安静哭会儿吗？

“……”

安静了会儿。

膝盖再次被人碰了碰，她倏地抬起头来，“你——”

后面的话在看见那小片绿色时怔了怔，这是……

掀了掀有些沉重的眼皮，她努力扯开几乎胶在一块的睫毛，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

男孩缠着纱布的手里握着一枚绿色的薄荷糖，漆黑的瞳仁里闪烁着几许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脸上。

“……给我的？”

因为哭了太久，她的鼻音很重。

他没有回应，只一动不动维持着举手的姿势。

她打了个哭嗝，怔怔看着他手里那颗细小的薄荷糖，“你觉得……这个能让我快乐吗？”

“……”

他还是没出声，却伸手将薄荷糖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递到她嘴边。

她被迫接了过来，背着手胡乱擦了把眼泪，“要是我也能像你想得这么简单就……”

喉头哽住了，视线落在他那双缠满纱布的手，她知道……底下是多么惨不忍睹……包括他身上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

这些年，他不知道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头……用了多么强大的心智才能熬过来，活下来……

可是至少活着就还有希望，或许他的家人或许还在某个地方找他，盼他，等着他回家。

她捏着那颗小小的薄荷糖苦笑一声，“不知道……我和你，究竟谁更惨一点？”

“……”

男孩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他眼巴巴看着她手里的糖果，似乎还在怀念下午的口感。

“算了，给你吃吧。”兰婉婷吸了吸鼻子，将糖果递到他面前。

他眼睛亮了亮，却却并没有伸手接过。

眸光在那张带泪的脸和手上捏着的薄荷糖间来回流连，显得有些迟疑。

“不吃吗？”兰婉婷疑惑地问。

“……”

男孩没说话，眼神明明是渴望的，但是手始终没有动。

“所以……你觉得应该要给我吃吗？”

兰婉婷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变化，“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开心，吃了这个就会好了？”

“……”

“你不想让我哭是不是？”

“……”

不管说了什么，男孩始终没有回应。

定定注视着男孩那双明澈干净的瞳仁，一丝暖流浮上兰婉婷心头。

她背着手胡乱擦去眼角湿意，再次看向他时神色振作了几分。

“好，等我吃完这颗糖，就给你做饭去。”

“……”

看着她撕掉小包装袋将薄荷糖放进嘴里，他眸光微动，嘴唇弧度上扬了几分。

“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她笑了笑，将画册塞回他怀里，“你喜欢，就先借你看吧。”

哭过，生活总要继续。

她缓缓站了起来，“我该去做饭了。”

男孩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画册，又抬头望向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懵懂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

她终于笑了……

晚餐兰婉婷煮了两菜一汤，山药炒木耳、清蒸黄花鱼和萝卜排骨汤。

这一顿饭差不多使出了她浑身解数，当然，唯一的吃客也十分捧场，吃了两大碗米饭和两碗汤，要不是兰婉婷拦着，感觉他还能再吃。

不过兰婉婷对自己的厨艺十分有自知之明，估摸着他大概率是太久没吃饱饭的缘故。

吃完饭照旧是吃药和换药，有了薄荷糖做诱惑，他对于吃药这件事的抵触小了很多。

至于换药那就更简单了，只是不管看多少回，兰婉婷对他身上那些累累伤口始终有些不忍直视，虽然他自己好像跟没什么痛觉似的。

之后兰婉婷进去洗碗，回想起他那身皮包骨，一边洗一边想着接下来要尽可能把他养胖点，于是洗完碗又端着一叠洗好的水果出去。

“弟弟，吃点苹果。”

男孩依然窝在沙发旁的小角落里，好像来这个家以来，他最喜欢的就是那个位置。

兰婉婷端着切好的果盘走过去，“先吃水果吧。”

也不知道他在忙活什么，角落里光线不大好，她轻拍了拍他肩膀，“你可以坐沙发上看。”

自刚才她煮饭的时候就见他抱着那本画册不放，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以为他也想涂涂画画，于是就拿了纸和笔给他，没想他还真动起手来了。

“你也喜欢画画吗？”将果盘放到一旁茶几上，她随口问道。

“……”他没反应，兀自低头忙碌着。

见他那么聚精会神，兰婉婷微微屈身，不由微笑调侃，“你画什——”

话未说完，整个人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