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清握住茶杯，“不过我朋友极力推荐你。”

这勉强能当做一个理由。

“上来吧。”他已经坐好。

周围很安静，只有时钟滴滴答答走针的声音。

沈清脱下鞋子，脸朝下，反躺在按摩小床上。

推拿还没开始，沈清已经紧张，她昨天说的话并不是在撒谎。

此刻像极了沈清去打针的时候。虽然看不见，但知道渗着药液的针头正在缓缓靠近皮下，那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后背的肌肉猛然扭曲跳动，沈清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心里打起退堂鼓，但她没来得及开口。

隔着毛巾，一双手静静落在她肩膀上。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奇怪。虽然这是一双男人的手，但并没让沈清产生任何尴尬或许抵触的情绪。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紧绷的身体，渐渐松懈。

睡过去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林悦说得不错，这位宋老板的确有两把刷子。

手下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

空气中流淌着浅浅的花香。

那花香不是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而是窗边的花束。

窗台的花瓶里，插了一束新鲜的蓝花矢车菊，露珠被包裹在羞怯的花蕊中。

香气轻抚着宋泽的面孔。

“沈小姐。”没有人回答。

他侧耳聆听了片刻，没有得到回答，于是静静走了出去。

沈清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嘈杂声吵醒的，恍惚中以为还在家，但一翻身失重感令她瞬间清醒，险险抓住了床头，才没掉下来。

身上的毛毯‘啪嗒’掉到地上，她捡起叠好，重新放到床上。

隔间里梅子在抱怨：“我走过去就摸到个大活人，可把我吓一跳。”

“客人又睡着了？”对面坐着的章叔笑道：“怎么不把人叫醒。”

梅子撅起嘴：“老板不让。”

章叔笑得憨厚：“咱们老板人就是好。”

可不是嘛。梅子的脸悄悄地红了。仿佛章叔夸的人是她一样。

同为盲人，虽然见不到彼此容颜，但她会听啊，也会感受。

自打梅子第一次‘见’到宋老板，她就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

盲人分先盲和后盲，在听说宋老板是后天失明时，梅子掉了眼泪。

她记得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如果我没有见过光明，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梅子没见过世界，但宋老板见过。宋老板是见过世面的人。每一个后天失明的盲人心底都有一份不可言说的伤痛，或许这就是老板拒人千里之外的原因。不过没关系，她会等。她有的是时间。

两年，宋泽对待梅子与其他员工无半点分别。

梅子对待感情的态度是矜持的，这也是她至今没有向宋泽表明心意的原因之一。

梅子没再继续说话，在心里精打细算了一通。

老板人是好，可就是太好了，才成问题。

要是以后让她来管，她可不让客人白白在店里睡觉。

“你好，你们这里在招前台吗？”一道非常悦耳的女声响起，人在休息室门外。

梅子马上竖起耳朵，盲人在听力方面总是特别敏锐，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张莉从记录本中抬起头，推推眼镜看眼前的人：“是啊，你有兴趣？”

“为什么不干了？”沈清问。

“不是我不想干。”张莉合起记录本，叹了口气：“老家有事，不得不回去。”

“真不知道再回来的那一天，还能不能找到这么合适的工作。”张莉目光环顾了一圈店中摆设，目光中溢出浓浓不舍。

“工作易找，难找的是好老板、好同事。”沈清点头。

张莉终于正正经经地打量了眼前的女孩一通。

不得不说，她这一句话，说到了张莉心坎里。

张莉态度没来由地多了丝亲切，语气温和道：“你要是有意向，我就给你讲讲。前台这个工作你肯定也知道，工资就那行情，但这儿不像别家那么多事，老板和同事都是很好的性子。来到这工作啊，跟在家没什么两样。”

“对了，”张莉朝角落努努嘴：“别看宋老板不太好相处的样子，其实他人非常好……以后你就知道了。”

前提是有缘的话。

对于店内员工的招聘，宋老板一向要求很严格，但却并非是要求外在样貌或者是工作经验学历。

至于前台这个工作，宋老板没有明确表明过他的条件。

张莉猜测，可能是看眼缘和感觉吧。

“好，谢谢。”面对前台的热情，沈清诚心道谢。

门开了，人非常好的宋老板走进来，沈清注意到他没有拿盲杖，目不斜视地走到了角落，似乎要接水。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张莉小声说：“宋老板不喜欢别人动店内的摆设，会影响到师傅们的行走路线。”

沈清听懂了，怪不得店里除了必要摆设，几乎没有其他家具（障碍物）：“那他为什么不使用盲杖呢？”

“其实他也只是偶尔这样。”张莉哽了一下，得为老板说几句好话了：“像你似的，难不成在家还穿内衣啊？”

“……”沈清额头流下一滴汗。

大姐说话怪有趣的。不过话糙理不糙。

“宋老板。”他即将路过她的时候，沈清开口，叫住了他。

男人转过身来，‘看’着她的方向，面色淡淡。“你醒了。”

“耽误你做生意了吧。”沈清将额前碎发掖了掖，有些不好意思。

男人：“一个钟九十，睡了一个小时，总共一百三十五。现金还是微信。”

“……”

沈清讶然，看向旁边的前台大姐。

旁边的张莉眨眨眼，用右手遮在眼睛上方，羞愧地低下了头。

沈清掏钱时在想，一个钟九十块钱，他要她一百三十五，还打了个对折，也不算贵。

毕竟她耽误了他做生意。

其余两张床位上已经躺着客人，而沙发上也有客人在等待。

明显是他亏了。

沈清付了钱，又说谢谢。

张莉轻轻咳嗽了一声，顺水推舟道：“宋老板，这位沈小姐想咨询一下招聘前台的事情。”

男人的目光准确无误地转到她的方向，沈清错开眼珠，盯着旁边的人体经络图看。

他是看不见，但别人单方面看他，也不是没有压力。

宋老板简单问了几句，每当沈清回答完一个问题，他便陷入几秒钟沉默，或者在思考。

那双眼睛，仿佛幽潭。漆黑浓密的睫毛盖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平静叫沈清心中忐忑。

好在这份忐忑只是多余。

他说，明天上午八点，带着身份证及复印件到店里签合同。

最后，他问她：“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可以。”沈清两手悄悄绞在一块，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沈小姐为什么不写稿子，要当前台。”他淡淡道。

这个问题把沈清问住了，她愣了一刹。

旁边的张莉诧异极了，“沈小姐，您是作家啊？”

沈清才回过神，诧异地心想，昨天他居然将自己跟林悦的谈话都听了去，而她们根本没有丝毫察觉。

她回前台大姐道：“算不上，就是一点爱好。”

沈清也不好意思说，她来这里应聘，不单单是为了两千八的基本工资。

至于其他原因……

“因为写稿吃不上饭。”沈清最终诚实地回答道。

试用期三天，完成简单的交接工作，就可正式上任。

由于沈清没有工作经验，所以需要张莉教几天，等她上手之后，张莉就可以离职。

于是今天，沈清留了下来。

下午六点，沈清走出按摩店，有点恍惚。

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

事情的发展总是超出预料，其实早上来时，沈清并没有真的想留下工作。

她根本一窍不通。

沈清满脑子都塞满了张莉叮嘱的话。

早上要第一个到店里，整理卫生，扫地拖地，烧水记录客人信息，接听来电转交。

张莉对这家按摩店是很有感情的，否则不会交待得这样事无巨细。

“除了这些工作之外……”张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端起她的陶瓷水杯：“ 师傅们都是盲人，有什么能帮的，你就帮帮他们，多注意他们的走向动作。除了老板，他的事你不用管。”

“为什么？”

“老板不喜欢别人帮他，他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