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沈清眼前有点模糊,她微微睁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比如刚才翻身上台的那个男子,看样子是她的同学,可她并没有什么印象。

脑海中一片空白,世界失声。

周围惨白一片,灯光刺得眼睛几乎要流泪。

沈清的鼓膜咚咚作响,血液流动的声音异常清晰。

一只手从斜里伸出来,为她戴上了墨镜,男人的手指轻触到她的脸颊,摸到一点濡湿,动作微顿。

……

世界漆黑,昏暗。

刺眼的灯光、周围嘈杂人语、无数目光瞬间消失。

沈清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隔夜的酒精味道疯狂往她鼻尖里涌进来,令人作呕;她感觉到自己的脚底正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身下的沙发是那样柔软;刺耳劲爆的DJ重新响起,照在她头顶的灯光消失,黑暗中拥挤的人潮舞作一团,刚才的一切恍若幻觉。

而她的手是冰凉的,没有知觉。

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好点了吗?”一只手摸索着,放到她肩膀上,扣住。力量很重。

男声温和而低沉。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周围依旧昏暗,万事万物好像都不存在,模模糊糊。

沈清的整个世界里,只有宋泽的声音:“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么失明的吗。”

就是这句话,彻底将沈清恍然的思绪拉回了身体。

僵滞的大脑重新开始转动。

但是,宋泽已经告诉她了啊。

“高烧?”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是。”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很低,但听得异常清晰。

“我七岁那年,清明节。父母带我回老家祭祖,下了暴雨。”

说到‘暴雨’二字,宋泽的语气停顿了一下,沈清歪过头,眼神盯在他的嘴唇上。

他忽而话音一转。

“你知道吗,先盲的人是不会做梦的。但后盲的人,也梦不到没见过的东西。”

“我的梦境停留在了那一年,七岁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父母的脸。”

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有父母焦急的脸,有摇晃的树,滚落的山石。

被暴雨冲断的不仅仅是那座老家唯一通往外界的石桥。

后来的梦境中,七岁的他被母亲紧抱怀中,小脸因为高烧而通红,双眼紧闭。耳边是母亲的恸哭,哭声与轰隆隆的雷雨声交杂,以至于他分不清那到底是雨声,还是哭声。

沈清怔怔地望着他,宋泽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平稳,没有丝毫情绪。

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他的手,紧紧的。

怪不得手心都出了汗。

宋泽没有撇开她,而是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握不带丝毫暧昧的色彩,沈清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通过手心传递过来。

刚才沈清没有哭,但这一秒望着他的脸孔,眼圈红了。

“宋泽,”沈清磕磕巴巴,心中既委屈又难过,但那丝难过不是因为此刻的自己:“你是在用你自己的遭遇,告诉我不要难过吗?”

宋泽回答:“我知道苦难不能用来比较。不过希望你能感觉好一点。”

他在转移她的注意力。

最后一句话沈清瞬间所有负面情绪失灵。

好在灯光很暗很暗,完美掩盖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哽咽道:“我本来已经好了,但是你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啊……”

好了,搞得她现在真的哭了。

还有,跟他的经历相比,她这又算什么‘苦难’。

“想哭的话,”宋泽温热的手按压着她的眼角:“就憋着。”

“……我以为你会说想哭就哭。”

“前提是,如果这里只有你一个人的话。”宋泽接下来的话特别令沈清动容:“我想,你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失态的一面。”

他果然知道,‘沈小姐’就是她。

宋泽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她的自尊,他是个不知全貌的旁观者,但选择了尊重。

“那你在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会怎么做?”沈清深深地呼吸,尽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哽咽。

宋泽缓缓说:“假装。”

沈清最不擅长的事情就是假装。

“所以你给我戴上墨镜?”

但他看不见照在两人头顶的聚光灯,不是吗?

“我是看不见。”宋泽说:“不过我有光感。”

“我明白了,谢谢你。”沈清伸出手,快速地从墨镜下揩了一下眼角。

他真的很聪明,又这么绅士,难怪梅子会喜欢他。

真遗憾,如果宋泽看得见的话……

沈清忽然怔住,心底涌上一小股酸涩的情绪。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卡座上,许岚望着这边情景,嘲讽地挑起一边眉毛。

杨仪阴阳怪气地说:“这么快就勾搭上人了。这才两年没见,沈清简直是大变样啊。”

“我们走吧。”沈清说,她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多亏了宋泽。

她将他的墨镜摘下,拿在手心,动作很小心。

宋泽说:“再陪我待一会吧。”

如果是他提出请求,没什么不可以。

“你怎么会突然来这种地方?”沈清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跳已经趋于平稳。

周边还是有不少人会看她,但她尽力不去理会。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从来就没做错过什么。

宋泽思考了一下:“你猜。”

沈清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忍不住哑然失笑,“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

“你笑了。”宋泽的眼睛朝向她,唇角噙着浅浅笑意。

又猜到了。沈清盯着他的眼睛:“有时候我真的会怀疑,你到底看不看得见。”

宋泽往这边倾身,毫无预兆地靠近了她,沈清轻轻屏息,双眼凝视着他的眼睛。

没有焦距,但深幽,像一汪漆黑的旋涡。

宋泽的眉骨很高,显得眼睛分外深邃,睫毛根根分明。

这是沈清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他。

她不自觉在心里勾勒着宋泽的面孔,怪不得许岚和杨仪都要过来搭讪。他长得的确很帅。

“现在呢?”他问。呼出的热气扑在她的鼻尖。痒痒的。

沈清别过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却不可抑制地急速跳动起来。

她轻轻说:“知道了。你,往后点。”

挨得……太近了。

宋泽缓缓后退。

沈清依旧低着头,用力地捏着手里的啤酒瓶,直到将瓶身捏得面目全非。

“沈清!”

裴翊拨开人群跑过来,他终于脱身来见她。

然而,裴翊却看到心心念念的人,正紧紧挨着另一个男人。

她看上去似乎喝醉了,脸颊酡红,有丝平常见不到的羞涩。

“原来是你。”裴翊看清了坐在她身边的男人是谁,危险地眯起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翊箭步往前走,一把抓住沈清的胳膊,将人扯向自己的怀中,狭长双眼狠狠瞪向那男人。

臭瞎子,你从哪里蹦出来的——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瞎子的下一句话更是令人火大极了。

“你能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裴翊眼睛里冒火,还跟他搞什么文艺。

如果不是现在沈清需要照顾,他一拳已经打到瞎子的脸上。

他咬牙切齿地警告,像是老虎圈领边界属地,矮身发出的一声低吼:“别以为你是个瞎子,我就不敢揍你。”

宋泽:“从没这么以为。”

裴翊反应了几秒,脑子才转过弯来,这是拐着弯骂他呢!

正要发作,沈清的手就是这时候抓住他的胳膊,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几点了?”

“十一点。”在警告瞎子和回答沈清问题之中,裴翊非常诚实地选择了后者。

沈清一低头,闻到自己满身酒气,但明明没喝多少,一罐,两罐?

“我该回家了。”困了。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睛里溢出泪花。

“我送你!”“我送你。”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裴翊气笑了:“这年头,连瞎子都出来猎艳了。”

猎艳?

回应他的是宋泽无声的冷笑。

沈清用她不甚清明的头脑思考着,空气中那股莫名剑拔弩张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最后,她看两人一眼,指着自己,眼睛红红地说:“我自己能走。”

谁都别想送。

裴翊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他歪头,皱眉冲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两句,挂断。

随后,神色纠结。

沈清拍拍他手臂:“去吧,我自己可以的。我已经醒了。不是,我本来就没有醉。”

最后一句,她严肃声明。

裴翊仔细打量着她,除了脸颊有些红,其他似乎没问题。

眼神也是清明的。

裴翊的眼神紧接着落在旁边,那个瞎子的身上。

他不放心的不是她一个人回家,而是这个男人。

不过很快,沈清的下句话打消了他心中的担心。

沈清说:“我要先把他送回家。”

也是,一个瞎子而已。

沈清一向心软,对残疾人自然多几分关爱。

裴翊越过沈清,弯腰贴在那瞎子的耳边,一字一句道。

“如果你敢动什么歪心思的话,这两条腿也别想要了。”

威胁人的话,裴翊说得很流畅,连压低的眉宇之间那股狠劲,都流露得无比自然。

“看来你的胳膊已经好了。”宋泽微微抬头,笑了。那笑容礼貌疏浅,起码在沈清看来,没有任何问题。

两个男人,一坐,一站。

裴翊弯腰,低着头,两人距离很近。

他几乎不费力气,就清晰听到男人的话。

一向是裴翊威胁别人,裴翊还从来没有尝试过被别人威胁是什么滋味。

他缓缓垂了眼睛,冷冷盯着男人。

“你说什么?”

这瞎子,果然是故意的!

裴翊两眼喷火,当下挽起衬衫袖子,要给这臭瞎子一点颜色看看。

可沈清却侧身挡在了瞎子的身前。

她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说出的话令裴翊心一痛。

“裴翊,你喝醉了。”

沈清护着那瞎子。

如果不是裴翊还有急事的话,他不会就这么算了。

裴翊眼底闪烁着寒光,他在笑,但笑容有些令人胆寒。

几秒后他往后退了一步,重新走到沈清身边,举起双手,无所谓地笑了笑。

“我只是跟他开个玩笑而已,你了解我的,我就算再坏,也不至于欺负一个残疾人。”

‘残疾人’三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裴翊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挑起一边眉毛,等待着那瞎子的反应。

但男人只是沉默坐着,一言未发。

沈清皱起了眉毛,露出‘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的表情。

她身后,宋泽抬起头,轻轻地勾起唇角,轻蔑一笑。无比恶劣。

裴翊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MD。原来还是个绿茶。

给我等着。

裴翊再三确定沈清没喝醉,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他的确有急事,就现在。刻不容缓。

临走还用眼神狠狠剜了宋泽一眼。像是在说,我记住你了。

那一眼,无比怨恨,令沈清感到心头一跳,或许是她的错觉。

裴翊离开,走到拐角位置,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对不住兄弟!”含糊不清地道了歉,男人捂着嘴跑进了洗手间。

酒吧,女洗手间。

杨仪洗完了手,将碎发认真抚平,由衷感叹:“两年多没见,裴翊还是那么烂。”

她身边烟雾环绕,却是另一个女人在抽。

许岚冲她的脸吐出一口烟气:“裴翊在沈清面前,跟在别人面前,从来都是两幅面孔。”

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件事,只是诧异裴翊居然能装这么久,而且没有被沈清发现。

许岚相信裴翊是认真的,但她不信他能装一辈子。

凭沈清那种性格,但凡知道裴翊是什么人,绝不可能跟他有牵扯。

许岚不知想到什么在笑,是那种看好戏一样的笑,她在洗手台上碾灭了烟。

有女人从隔间出来,看到徐徐冒着白烟的大理石台面,翻了个白眼,走了。

门开了,有人走进来。

许岚没分给路人半个眼神,她取出口红,用指腹蘸取腥艳的口红,按压在饱满的唇上。镜子里的眼神高高在上而不屑一顾。

”裴翊啊。”许岚悠悠地说道:“他就是沈清身边的一条狗。”

然后脑袋骤然被一股大力按进了洗手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