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尘事

时忘尘在轻弹居屋内找到了一本卷轴,上边记录了些许前尘往事。

张端之虽为商贾世家后代,却只是旁支,不受主族接纳。家中经营着小本生意,算不上富裕,日子过得倒也还算顺心。

彼时鞠家才是远山城首富。作为鞠家独苗,荣华富贵不必鞠咏诗开口便有人捧到她面前。

家大业大。及笄之后,鞠家家主鞠古晋立刻着手安排鞠咏诗学习经商知识,以便日后接手家中生意。

鞠咏诗的第一门课,是要学着去经营店铺。

她纠结再三,放弃了广受女子欢迎的首饰铺,选择开一家书屋。

身为女子,无法参加科考,实乃她人生一憾。其实她很爱读书,知识仿若清凉绿海,沉浸其中,快意自不必说。

她不缺金银,开店只是为了记些账录搪塞授课先生。然而开个书屋,不仅方便自己广阅书籍,说不能还能偶遇知音——相信人海茫茫,总会有人与她同好。

那是个酷夏的午间。气候炎炎,街面广阔,摊贩都被高温屏退,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鞠咏诗支着脸,专心致志地阅读《子夜歌》①,连有人走到自己面前都没注意到。直至那人敲了敲桌,她才猝然抬眸,一幅被吓了一跳的模样。

“抱歉,打扰姑娘了。”张端之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后张望四下书柜,开口问道:“我想问一下......铺内有方回所著《子夜歌》否?”

鞠咏诗眨了眨眼,杏仁般乌黑的眼瞳闪着光,惊讶全都写在脸上。张端之被她看得不自在,有些紧张:“姑娘看我作甚。”

她回神抬手,将面前的书递给了他,笑意盈盈:“这篇诗是我心头好,却鲜有人知。这么久以来,你是第一个问的人。”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她以为,这人会是她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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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见面,是在查收地契的时候。

就是如此巧合,张端之家的粮店恰巧是租了鞠家名下的铺面。见到彼此时,两人俱是一愣。

“你......你便是这的老板?”鞠咏诗吃惊。

在此之前,鞠咏诗以为张端之是个读书人。他长相白净,气质儒雅,一身风度,衣着也朴素,与那些商户之子大相径庭,简直和铜臭沾不上边。

张端之点点头,同样不可思议:“你、你是鞠家小姐?”

他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书屋主人。

鞠咏诗点头,见他手里还握着书卷,自知打搅了人家,连忙摆手道:“你看你的,不必管我,我就随便逛逛。”

话是这么说,鞠咏诗怎么也算他半个契主,怎能怠慢。他口中应着,却把书放在柜台上,跟在了她身后。

身为富贵人家的小姐,这种情况她见得多,自知再多说也是客套,便不阻拦他了。

铺子不小,分为上下两层。下层卖些各地主粮,鞠咏诗伸手捞了一把出来,晶莹剔透,颗颗饱满。她感叹:“难怪听闻城中百姓都爱来这里买粮。”

“小姐过誉了。”得知她的身份,张端之不敢再称她姑娘。

“这么生分做甚。”鞠咏诗回头看他:“不许称我小姐。我有名字,我叫鞠咏诗。”

张端之应是,却没有顺着她的意叫她的姓名。鞠咏诗拿他这闷葫芦无可奈何,只能指着前方的楼梯道:“我能上去看看吗?”

“这......”张端之有些为难。上层是他平日居所,不至于凌乱邋遢,但有些过于简朴了。然而迎着她澄澈的目光,他还是点了头。

鞠咏诗踱步上去,映入眼帘的便是架满书卷的木柜。她被深深吸引,移至柜前端详着。

上边多是市面难求的稀卷,也有不少誊抄的卷录,能看出收藏之人绝非心血来潮。鞠咏诗忽然回头,问出一个现实的问题:“商户之子不得科考,你为何还在坚持?”

张端之愣了愣,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谁说温书是为了科考?”

鞠咏诗眨眼。

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强硬,张端之放缓了语调解释道:“姑娘见笑。我不求仕途,不慕权势,虽为五斗米折腰,却仍有自己的追求......”

“我读书,只是为了图个开心罢了。”

只是为了图个开心。

鞠咏诗不知他所说几分为真,或许同她一样,这只是一种居下位者无能的反抗。

女子、商人皆不得科考,却阻挡不了他们这些人嗅着书香味寻过去。倘若没有腐朽的条文,他们的野心不会止步于此。

然而有人问起,也只能无奈笑笑,故作坦然道:我对科举没兴趣。

可笑又可悲。

即便是伪装,却还是振聋发聩。鞠咏诗深受启迪,道:“承蒙指教,多谢。”

**

那日过后,两人往来变得频繁。

粮店距离鞠咏诗的书屋不算远,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鞠咏诗凭着记忆里张端之乘着的书籍推断出他的喜好,时不时遣人送些书去给他。

一开始张端之还会推脱,毕竟无功不受禄。然而鞠咏诗给出的回复是:“曲高和寡,知音难觅。”

于是他便接了下来。

偶有不懂之处,他会跑到书屋这边与鞠咏诗讨教。

灵魂共振,总是容易擦出不一样的火花。

时光飞逝,半年时间一晃而过。她彻夜读书,自得其乐。许多时候回过神来已经深夜,便学着张端之在隔间安置了简朴的住处,安然睡去。

那日她便在书屋过了夜。

悠悠转醒。风声呼啸的清晨,推开门的鞠咏诗发现,初雪降临了。

随着白皑雪花的坠落,她的目光也跟着下移,一席黄衣的少年映入眼帘。他一如既往地将冠盘起,束着的发带却被落了满头的雪盖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鞠咏诗张了张嘴,十分震惊:“你在干嘛?”

“我......”站了太久,张端之有些被冻僵,骤然开口,话都说不利索。

见状,鞠咏诗上前两步将他一把拉近屋中,将自己的暖手炉端到他面前。见他牙齿还是打颤,她又去拿了个棉袍过来盖在他身上。

待他缓过来,头上拍不掉的雪也都化了。发间沾满了水,衣裳也是,看着狼狈至极。

“说吧。”鞠咏诗倚着椅背看向他。

虽然相处下来知道这家伙是个木头,但也没见他如此疯狂过。她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事会让他这样。

便见他从袖中缓缓掏出一张亲手誊抄的诗摆在她面前,伸出手指着第三句:”这一句,我不懂。”

鞠咏诗气笑了。

还真是为了一句诗专门跑到这里等了那么久。

她垂眸,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忽然怔住。

他们论的大都是关于乡情、友情、亲情的诗句,鲜有情爱诗,也都是惋惜惆怅风。鞠咏诗何等聪明,在看见那行字的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向她表明心意。

那句诗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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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然后呢?”

鞠咏诗和张端之还在僵持,时忘尘已经将自己在卷轴里看见的内容简要说了一遍。

“不知道。”时忘尘将岳怀姜八卦凑近的脑袋驳到一边:“我就来得及看到这,后面还没看。好奇的话你自己看吧。”

说着,将手里握着的卷轴扔给她。

“不用看了。”鞠咏诗忽然抬头看着他们:“我来说。”

时忘尘和岳怀姜尴尬地四处张望,一幅很忙的样子。

他们离鞠、张二人间隔着一段距离,音量也加以收敛,没想到人家全都听见了。当着别人的面论是非,实在是有些可耻啊.......

鞠咏诗却没觉得有什么,或许是因为已经全然不在乎。

可记录往事的笔迹分明出自她。

“后来,我同父亲说要嫁给他,父亲没有意见。互换庚帖、定下亲事后,父亲甚至开始提前领着他熟悉鞠家的生意往来。”说到这,她忽然牵起一抹冷笑:“然而就在运送朝廷所需的器皿时,这个白眼狼竟然反咬我父亲一口!货物失踪,他将罪责全然推到我父亲身上,把自己摘了个干净......看见这满院的珠宝了吗!”

她挥着手,指向四方。岳怀姜点点头,他们来时已经见识过了,的确处处奢靡。

“这些原本都是我鞠家的,就连这座府邸都是我鞠家的!可是,”她猛然蹲下身,将脸凑近张端之,两人鼻息交缠,像是对缠绵的恋人:“可是张端之,就因为你一句话,这些都变成你的了。就连我爹,都因为你死了。”

“枉我当真信了你的鬼话。什么不求仕途,什么不慕权势,可笑!哈哈哈哈哈哈......”

她像是被抽尽了力气,整个人瘫倒在地,却笑得越来越大声。快要喘不上气时,她才停了下来,大口呼吸着。张端之见状,连忙从腰间掏出药瓶倒下几颗想要喂给她,被她一把甩开:“滚!”

张端之抿唇,僵在原地。

“别碰我,我嫌恶心。”鞠咏诗蹙眉瞪着他,花容月貌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显得狰狞。然而片刻后,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勾唇笑了起来。

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她抬起下巴,用看狗般的眼神看着张端之,语气挑衅:“你是见这夜鬼长着与我父亲一般无二的脸,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