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心魔既生

声势迫人,山川战栗。

未见其人,易泠歌已经猜出来人是谁。在全天下的修士中,只有一人能有这般境界,便是她这一世还未曾谋面的师尊晏珩。

日光重现,晏珩立于山巅,面容如精心雕琢的美玉,牙白色的长袍随风轻舞,一头白发如雪般倾泻而下,宛若谪仙人。

她心中的惊异高过欣喜,晏珩过往满头青丝,他是爱重容颜的人,怎会是鬓发皆白?

晏珩俯瞰着众生,袖袍从容拂过,周遭殊死搏斗的妖鬼们都消失个干净。而洛清知,也从展翅的大鹏鸟变回人形,手中剑上血滴蔓延,淅淅沥沥滑落。

但一地的狼藉犹在。

“多年不见,你这小崽子,都跑来蛮荒造杀孽了?”晏珩中气十足地怒骂。

洛清知慢条斯理地抹去剑上的血痕,头也不抬,说:“老头子,下来吧,我懒得仰着脖子看你。”

一记爆栗捶打在洛清知的脑门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瞳孔里的紫气随即消去。

一眨眼间,晏珩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劈手夺过洛清知的剑,眉飞色舞地说:“为徒不孝啊!我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你就这么报答师尊?跑到这鬼地方来,是想给师尊惹祸?要是有人因为这事儿找我麻烦,我就把你逐出师门。”

晏珩不开口的时候,怎么瞧都是一个绝世高手;一说话,只能是个老不正经的强者。

“你真恶心。”洛清知倦怠般按住额角,但显然不是真的恼怒,在晏珩面前,才能窥见他仍有跳脱的少年气,他纠正说:“请你谨言慎行,我是靠自己养大自己的。”

“懒得搭理你这块朽木,这是你给我招的小弟子?让本尊来好好看看。”晏珩终于看向了乖乖站好的易泠歌,她连手脚都有些无处安放。

易泠歌猜想,她此时的面部定然是紧绷的,她不敢流露出一点点雀跃,只吐出三个字:“师尊好。”

其实她一直有一事不解,以晏珩的神通,即使未赴婚典,怎会对她的死讯无动于衷,任凭此事轻轻揭过。

“你叫泠歌?”晏珩敛去玩世不恭的笑容,神情竟有些凝重,审视的眼神看得她喉咙发涩,他继续说:“是个不错的名字,只是你根骨尚可,境界怎会这么低?洛清知,你看中了她哪点?”

晏珩说话素来不客气,如今更是犀利,毫不顾忌她的颜面。

“你管得着吗?”洛清知抱着剑,截住晏珩探寻的视线,说:“是我在教她。”

“好啊,你真是越发目无尊长。”晏珩冷笑一声,随意地拍了拍洛清知的肩头,他却整个人都往地下陷了几寸。

洛清知的眼中有寒芒闪过,再一转眼,易泠歌的面前分明什么都没有变,但她清晰地感知到,晏珩布下了结界,将她隔绝开。

两个人的嘴一张一合,她什么也听不到。到底有什么悄悄话,非得瞒着她说?不会是要在结界里打上一架吧。

“你不要以为,世上没人拦得住你那点小心思。斯人已逝,心魔需除,我必须拦你。”

晏珩说话时凑得很近,眉头罕见地皱起,只需再观洛清知愈发阴沉的脸色,便知他们间一定是有了天大的分歧。

“衣衣也是你的弟子,你不该拦我。”

须臾,洛清知激起了剑意,晏珩还握着他的剑,未曾设防,反倒被暴涨的剑气推开数米。而猝然发难的洛清知周身飞悬着银白色的剑光,清冷的眉眼似山雨欲来。

“洛清知,你到底想做什么!”晏珩已达化神之境,于他,被打退是奇耻大辱,他肃容道:“呵,聚魂鼎,断不能留给你。”

“师尊,你也要和我抢吗?”洛清知说得极轻,带着些痛惜的意味,但他冷淡的眼里,只有势在必得。

晏珩见过许多的妖魔鬼怪,手起刀落,他不曾惧过。

可在面对眼前境界远不如他的少年人时,晏珩心间攀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森寒,如同刻入骨髓般的阴冷。他甚至可以断定,如果他再阻拦下去,洛清知会加倍地不择手段。

多年前似曾相识的一幕,忽地涌上心头。

彼时远游几载的晏珩归宗,发觉两个小弟子已生情愫,他匆忙从中作梗棒打鸳鸯,也是那一次,他确信洛清知已生心魔。

他当时言辞狠厉:“楚衣爱慕你,是源于雏鸟之情,她年少不懂事,可你不该爱上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并无家人,没有我的允许,她不会嫁给你的。”

听闻他的话后,洛清知露出的阴郁神情,与今日如出一辙。

众人追捧沧海少君,他也循规蹈矩地长成大家所渴盼的良才美玉。可没有人见过他狂悖无道的一面。

洛清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否定:“没有不该,我们相爱,天经地义。”

“可你还有谭家的婚约!”晏珩口不择言,望见满含肃杀气息的目光后,又换了法子劝阻:“清知,你可听闻过窥算天机的术法?”

“你是要给我算命?”

洛清知不屑,他生来就高人不止一等,事事都能得到最好的,姻缘,唾手可得。

晏珩知他不信,疾言厉色道:“我不需要算。我收徒的时候已经推演过,一旦成为道侣,她会是你的劫。我把她招入门下,有其它缘由,你再执着下去,只会害人害己。”

“那师尊可曾推演过,衣衣和其他人在一起,是不是就能得到一个圆满?”洛清知对警示满不在乎。

晏珩哑口无言,他做不了那样的假设。

“我不放手。天命,改之。”

洛清知不敬天道,兴许最后确实改了天命,他才是傅楚衣的劫数。

易泠歌靠着树干,打坐得快要睡过去,突然一声巨响召回她的意识,无形的结界分崩离析,打破结界的正是被一脚踢出来的洛清知。

他姿容狼狈,恶斗时还纤尘不染的衣上沾满了殷红的血迹,脸上也划出了不少细小的伤口。

易泠歌目不转睛地看着洛清知的惨状,真真是难得一遇,她来不及窃喜,就听一声怒喝:“把老子的话当放屁?我打到你听!”

一缕青烟闪过,是晏珩追着洛清知暴打,洛清知已然耗去了不少灵力,完全招架不住。

晏珩不再多动口舌,向着聚魂鼎飞掠而下,洛清知却是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巨力,硬是缠住他的脚,让他寸步难行。

“还没被踹够!”晏珩盛怒,又是一脚。

可下一瞬,晏珩和旁观的易泠歌都反应过来,洛清知是故意接下这一脚。

他顺着力道抢先攀住聚魂鼎的外壁,平素漠然的眼中跃动着快意的笑意,热切得过分。

洛清知动作极快,他反手一剑刺入心口,鲜血四溅,他的面色在瞬间惨白,豆大的汗珠滚落,几近昏厥,咬着牙小心翼翼地引出心头血。

“洛清知,你找死。”晏珩双手握拳,置于身后,似是在竭力压制怒气,但也不敢在此时打断他。

他把血涂抹在了鼎上,渗入了古朴的花纹中。

“以我之血,祭奠此鼎。晏珩,你抢不走它了。”洛清知说话都吃力,满足地抱住鼎。

晏珩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他寒声说:“上苍慈悲,可我不想再救你了。”

而洛清知竟是幸福地微笑起来。

易泠歌立在不远处,清清楚楚地看全了这一切,她全身都战栗起来,记忆中的洛清知不是情绪激烈的人,她真的有些不认识他了。

晏珩拍拍她的脑袋,说:“小泠歌,被吓到了吗?离他远些吧。”

她颤声问:“洛……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想为我原先的另一个弟子赎罪?可他有什么资格,来做这个人。”晏珩说得轻蔑。

师尊,明明就什么都知道。

指甲反复碾过掌心,破皮流血,召回易泠歌的理智,她看不懂洛清知,在荒芜之地,演什么深情戏码?

晏珩低叹一声,三两步没了影子。洛清知也到了极限,从鼎上无力地滑落,那鼎化为一缕青光,收入了他的袖中。

“我们,回去吧。”洛清知费力地说完,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她踱步上前,惘然的目光拂过他每一寸的身体,冷冰冰地笑道:“洛清知,我们回不去了。”

他虚弱至极,原以为要蛰伏很久才有机会,可这么快,就拱手送到她面前了。

她为这一天设想过诸多情景,可真正到来时,她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也不想质问因由。一念之差也好,替天行道也罢,躲不开的事实,是她死去了。

死在他的剑下。

她抽出了剑,仍是他借给她的那柄。冷冽的剑光,映出了她的眸子,她允许自己留有一点悲怆。

小时爱黏着他,是雏鸟情结,少年时不改,是他耀眼,她寤寐求之。

山谷空寂,可压抑的气息向她涌来,洛清知的衣衫破碎,无知无觉地倚着树干。

剑尖指向了洛清知仍在淌血的心口,认真地比划几下位置,她要还他一模一样的穿心一剑。

陡然一剑,锋芒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