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命途迥然
卫素瑶在御花园独自又转了会,空气极为新鲜,肚子越来越饿,便回了乾清宫值房。
何春林问她:“素瑶姑娘,现在想好吃什么啦?”
卫素瑶心事多,没顾得上想吃的。
何春林瞧她茫然,有心讨好她:“皇上吩咐了,您想吃什么只管叫御膳房做,要不,我带您去御膳房转转?您看中什么直接拿。”
卫素瑶听他一口一个“您”,便道:“有劳您带我转转了。”
两人到了膳房,何春林有点狐假虎威起来,逢人便介绍卫素瑶,“这就是救了皇上的素瑶姑娘,弱质女子,叫咱们都自愧不如啊!皇上吩咐,素瑶姑娘义举感天,凭她想吃什么,膳房都要尽心尽力为她做!”
于是卫素瑶每走几步路就收到敬佩赞语和刮目相看的眼神,幸而有徐乾学和通贵人珠玉在前的讨好,她现在脸皮练得厚了些,对这些膳房太监也回以点头致意。
这个时辰,膳房忙着预备各宫主子的早膳,卫素瑶逛了一圈,瞅见个眼熟之人,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反倒是那太监先转过身,指着盘子,铜铃般的大眼圆睁着,问她:“姑娘要尝尝刚出锅的芙蓉糕吗?”
盘子里搁了一摞方块装的点心,卫素瑶拿了最上面一块,热腾腾的,蛋奶香味浓郁,咬一口,十分松软香甜,琐琐屑屑地掉下些渣,口感类似沙琪玛,但甜度很低,鸡蛋味很足。
“好吃。”
何春林道:“姑娘要拿几块?”
“拿两块吧。”
何春林又向那中年太监道:“万师傅,劳烦拿个盘子装两块。”
卫素瑶听见这声“万师傅”,再看那太监,面色黄黑,浓眉大眼,可不就是沫兰的万叔叔吗?
“万师傅,您还做了什么好吃的?”
何春林在旁边催道:“还做了什么好吃的,给素瑶姑娘介绍介绍!”
万福便领着卫素瑶一一说道刚出锅的点心。御膳房的花样真是多,咸甜干湿,一应都有,卫素瑶像走入自助餐厅,想要什么只管叫何春林拣进盘子,或是在旁等一等,马上就有新出锅的点心可以拿。
挑了一些吃食,一应拿两份,一份叫何春林装进食盒里,说是要打包带回去。
何春林料她是带回延禧宫给众人吃,羡慕无比,“素瑶姑娘,你们延禧宫真是清闲事少福利好。”
卫素瑶道:“但在乾清宫办事,才是前途无量。”
何春林叹气,“人多出头难啊。”
待万福领着走完一圈,卫素瑶借口向他请教厨艺知识,拉万福到膳房外头的廊下说话。
“姑娘要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卫素瑶收了客套笑容,问道:“万师傅可有去辛者库看过沫兰?”
万福一怔,好半天才吞吞吐吐道:“你说的沫兰,是乌雅氏?”
“对。”
万福犹似不信,“她不是在延禧宫么?”
卫素瑶冷笑,“万公公,在延禧宫的是我,沫兰被惠嫔安排去辛者库,现在调去绣坊了。”
万福“啊呀”一声,“可是延禧宫的太监跟说我她在那里做事,还说,那丫头十分得惠嫔看中,我一直想去瞅瞅,他说惠嫔自会安排,我等到现在也没个回应,原来是...原来是...”
他眼珠子左右滑动,显得心神震撼。
卫素瑶将信将疑,之前小冬瓜带她到膳房借白糖,她就看见万福拉着小冬瓜说悄悄话,谁知道是在问沫兰情况呢,还是在商议什么事情。
她准备诈一诈,眼睛犀利盯着对方,“万师傅装得真像,要不是我在惠嫔手底下干活,清楚她做的那些事,刚才就要信了你的鬼话!”
万福摸了摸后脑勺,神情慌张,“素瑶姑娘,你是不是误会我什么了?”
“误会?你若真挂心沫兰,怎么不向别人打听她?怎么不自己想办法去见她?就算你自己不方便,怎么不另找个人来延禧宫看看?你在膳房做事,各宫都有认识的人,怎么非要等小冬瓜通知?”
一连串话问下去,万福懊恼嗟叹,“哎呀我这个木鱼脑子,谁说不是呢!我究竟为什么要听小冬瓜的一面之词?”
卫素瑶呵呵一笑,“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她眼珠子滴溜一转,“有了,现下有件事要托你办,你若办成,我就信你是真糊涂。”
万福连连叹气,这时抬眸看来,“什么事情?”
卫素瑶四下里一张,凑到万福耳边道:“你挑几样早点,装一盒给通贵人送去,再帮我带句话。”
“通贵人...”万福十分意外,“我当姑娘要我跑一趟绣坊。”
卫素瑶道:“绣坊自然也需你多去,只是今天不急。”她过会就要去,用不着万福多此一举。
万福道:“通贵人,那是在咸福宫,咸福宫...哎...”他念叨着,脸上浮起为难之色。
“怎么了?”
万福悄声道,“咸福宫主位僖嫔娘娘,我有些怕。”
卫素瑶噗嗤笑道:“她会吃人还怎么的,你可是膳房副总管,况且你这体格,怕她?”
万福无奈道:“僖嫔喜怒无常,太难伺候,我送通贵人点心,需得路过正殿,被她瞧见准有一阵好骂。”
卫素瑶没想到这年头还有妃嫔敢不给膳房面子,是不想好好吃饭了吗?但瞧万福魁梧一人,居然流露窝囊神情,又好笑又无语。
“那你也给僖嫔送一盒,东西不用多,食盒需得用更大一号的,她不问便罢,若问起,就说膳房专程给主位送的,附带着给通贵人。”
万福想了想道:“这样也行。”
如此便轻巧应付了,而万福连这办法也想不到,卫素瑶越来越相信他是死脑筋。
“你见到通贵人,拣四下无人处告诉她,皇上这两日要去看她,请她速速抄经祈雨,为皇上分忧。”
万福一脸疑惑。
卫素瑶道:“你不用听懂,传到就是,日后我会问通贵人,御膳房的万公公可把话带到啦?若通贵人一无所知,哼,万公公,我便跟皇上说,在你做的芙蓉糕里吃到了苍蝇腿。”
万福一吓,“我做的芙蓉糕里绝不会有苍蝇腿!”
“谁说有了?”卫素瑶见他实在不灵活,有点担心,“你先把我成当通贵人,把刚才我要你说的话复述一遍。”
万福果然还要想一想,嘴唇翕动,似乎在心里默背了一遍,不确定地问:“抄经祈雨?”
“嗯。”
万福点点头,凑上耳来,对卫素瑶重复了一遍,基本不错,卫素瑶放了心,说:“若你传达无误,我便跟皇上说你做的点心好吃。”
万福摸着头嘿嘿笑了几声,“姑娘,这个,这个皇上一向知道,也不用你说。”
卫素瑶心想,好话不嫌多,她去跟皇上强调一遍,自然令皇上对万福印象更深,哪有人会拒绝这种事呢?偏生眼前还真有一个。
她向万福作揖道谢,仿佛她已讨教完厨艺门道。
她同何春林回到乾清宫值房,卫素瑶邀请几个小太监一起吃了顿丰盛早饭。
何春林道:“托素瑶姑娘的福,咱们今儿大饱口福,尝到了芙蓉糕和奶油酥饼!”
“应该的,大伙儿伺候皇上,费心费力处我都看在眼里,合该吃得好些,才有精力做事。”
大家一起笑笑谈谈,卫素瑶道:“你们都有事在身,这会日头东升,就不耽误大家了,先告辞。”
大家向她告别,态度都十分客气。
卫素瑶提了食盒站起,问何春林:“请问绣坊怎么走?我去讨些丝线。”
何春林指着东方,同她说明去向,卫素瑶再度告别。
夏天夜短昼长,将近卯时,东边屋瓦上冒出半轮红日,像个溏心蛋黄,空气中染上淡淡的红。
卫素瑶走出乾清宫没多远,便听身后遥遥响起鸣鞭之声,惊起一片鸦雀,在空中扑腾翅膀飞过,接着传来隆隆的人声,隐约是群臣在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凝重雄浑,回声随尘烟飘向空中。
她平日住延禧宫,离乾清宫较远,且每天睡懒觉,是以从未听得这些声音,此刻觉得新奇又震撼。
不知那个喝药皱眉头的人,穿龙袍坐在群臣之上,是怎样的一副神情。
她无法想象那场景,却想当然地笃定他的神情,必然是似笑非笑的,不冷不热的,叫人难以揣测,就像那日在东暖阁面见诸臣一般。
她兀自笑了笑,按照何春林的指示一路走去,发现照这个走法,绣坊其实就在辛者库隔壁。
这个点,辛者库也冷清。
院子里,竹竿上只挂了一对白袜子,像两只白鸽停在上头扑棱翅膀。地上摆了个大木桶,里头尚有半桶水,似乎还浸着什么布料。台阶上空无一人,只有落叶。隐约有一些女子声响传来,大概都在屋子里洗漱或吃早饭。不过已有小太监提着恭桶来回搬运,发出砰砰相撞的声响。
卫素瑶穿廊而过,来到绣坊。绣坊的大屋子内摆了几排矮桌和条凳,供宫女做绣活用,墙边有个大博古架,上面放的并非珍稀摆件,而是各色线桶和一沓一沓堆着的绣样。
有两个宫女挨坐在一张条凳上,共同捧一件衣裳穿针引线,一个在绣纹样,另一个在缝扣子。
其中一个宫女抬起葵花籽仁似的白瘦脸,眼下两团乌青,眼珠子缓慢动了动,打量卫素瑶,声音虚弱地说:“再等等,咱们熬了一晚了,再快也没法子。”
另一个宫女的招风耳动了动,但她专心绣纹样,并不抬头,“催催催,当我们是神仙呢,一夜变出一件衣服。”
“嘘,”白瘦的宫女瞪眼,“别多嘴。”
卫素瑶感受到一股打工人的怨念,小心翼翼问:“请问,两位姐姐,绣坊是几时开始做活?”
招风耳依旧没抬头,冷笑说:“几时?你没看见吗,我不在做活?”
“哦哦,”卫素瑶笑呵呵,“姐姐真辛苦,那别人一般是什么时辰来?”
白瘦宫女问:“咦,你不是咸福宫来催我们的吗?”
“不是。”原来把她当成催活的人了。
白瘦宫女松一口气,招风耳宫女这才抬起脸,五官竟有些秀美。
“不是咸福宫的就好,”白瘦宫女道,“正常咱们辰时过来,不过也得看手上的活多不多,像我们不巧摊上咸福宫...就是这样。”她苦笑。
招风耳道:“绣龙袍都没熬过这么大夜。”
卫素瑶道:“都不容易啊。”
白瘦宫女叹一口气,问:“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呢?这么早,是有急活么?”
卫素瑶道:“不瞒两位姐姐,我来找乌雅沫兰,她住哪间屋子?”
白瘦宫女对招风耳小声道,“又是找沫兰的,承乾宫的碧涓刚来过,眼下又有一个。”扭头向卫素瑶道,“沫兰才睡下不久,你今天等不到她了。她最近可忙,找她绣衣裳的人太多,佟贵妃的衣物现在指定交给沫兰,其他宫的主子见此,也都纷纷托请沫兰,你最好是错开这半个月。”
招风耳冷哼道:“半月哪够,只会更忙,你忘了中秋!”
卫素瑶找了凳子坐下,“沫兰这么厉害呢?”
白瘦宫女点头,“论绣活,当属木姑姑、秦姑姑,”她搡了搡招风耳的肩膀,“还有我们三妞最好,沫兰毕竟刚来,手上功夫不是最扎实的,但她见识广,心思灵巧,咱们想不到那些主意。”
三妞手上穿针引线不停,哼哼唧唧道:“人家有好额娘,花大银子请女师傅教她,诗书绘画信手拈来,才女绣的纹样自然不一样啦,这些年也真委屈咱们佟贵妃,穿我们几个绣的老土花样。”
白瘦宫女又瞪她,“别多嘴。”
两人安静绣了一会,白瘦宫女见卫素瑶穿的衣服染色清透,花样不俗,领口袖子种种细节,都是精工细活做出来的,便问:“你是哪个宫的,你家主子若有头脸,或能让沫兰把其他活放一放,先紧着你这头。”
卫素瑶道:“不找沫兰接单,我就是单纯来瞧瞧她,从前和她一同进宫,后来分了去处,好久没见。”
白瘦宫女道:“难得有人还记着绣坊的人,可惜你今天跑空了。”
三妞讽道:“说白了还是来得少,多来的话,跑空几次总有一次能遇上,对不?”
卫素瑶道:“三妞说得对。”
三妞道:“分了去处后一次也没见,这是多久了?难为你这时倒想起她!她从前在浣衣局,你怎么想不起她?”
卫素瑶不吭声。
三妞哼了一声,手中的团章纹绣完,换一处继续。
卫素瑶坐了一会儿,外面天色逐渐白亮,三妞吹灭桌上烛火,放下针线,疲惫地伸了个懒腰,眼睛落到卫素瑶坐的条凳上。
卫素瑶发现她在看条凳上的食盒,“肚子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三妞道:“你带了什么难吃的?”
白瘦宫女拉了拉三妞袖子,对卫素瑶道:“她这张嘴一向如此,但心眼是好的,你就当她是小孩童言无忌吧。”
卫素瑶自然不在意,把食盒放桌上,正要打开来。
白瘦宫女道:“你是带给沫兰的吧,给我们吃了不合适。”
三妞道:“玉屏,你跟她瞎客气,这么大一个食盒,跟恭桶似的,装了不少吃的吧,分点我们怎么了?”说完又被玉屏瞪了一眼。
“我就是这个意思。”卫素瑶拿了最上面两屉点心搁在桌上,送给二人吃,因着里头的点心都是刚出笼的,且十分精致考究,有的包了奶油,有的掺了奶酪白糖,有的是虾仁剁馅,都是等闲宫女吃不到的。玉屏和三妞熬了一夜,早就困饿至极,陡然吃到美食,更是狼吞虎咽。
玉屏道:“真是多谢你了,我叫玉屏,对了,你是哪个宫的呢?”她好奇卫素瑶怎么排场这样大,能提来一桶稀罕点心,来头不小。
卫素瑶说了来处,玉屏和三妞均恍然大悟,是惠嫔宫里的话就不奇怪了。
玉屏道:“听说延禧宫有个宫女大义救驾,想必惠主儿因此得了好些布料,这两天不停送来叫沫兰赶制花样,她怎么来得及。”
三妞冷笑道:“这些主子一个个的都有病,惠嫔从前明明喜爱繁复大花纹样,如今装模作样要沫兰绣梅兰竹菊,好笑不好笑!还有咸福宫的祖宗,沫兰没空接她的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叫她晚点再来,她居然亲自到绣坊扇了沫兰一巴掌,我和玉屏好心接了她的活,她现在为难我们了,前头说十日之内要,后来说三日之内要,昨天说今早就要,她莫不是有什么大病吧,以为我们给她绣衣裳很高兴么!”
玉屏不仅瞪了她几眼,还在三妞大腿上拧了一把,但终究没能止住三妞的牢骚。
卫素瑶听得骇然,“沫兰被打了?”
“嗯,脸肿了好些天,气人不。”
“咸福宫的是僖嫔还是通贵人?”
“自然是僖嫔那疯子,通贵人初来乍到,不敢嚣张。”
玉屏恨不得拿针缝上三妞的嘴,气苦道:“你少说两句!脑袋不要了?!”
三妞吐吐舌头,转而对卫素瑶道:“吃人嘴短,告诉你最后一件事情,”她往前挪挪屁股,凑到卫素瑶耳边,玉屏却执意拉着她摇头,三妞眼神固执,“你别拉着我,我得说。”
于是她对着卫素瑶耳朵道:“你天高皇帝远的不知道,咱这边都是沫兰的风言风语,说她到辛者库是因为勾搭老太监被发现了,她从辛者库调到绣坊,则是因为跟绣坊的方总管对食。”
“不可能!”
三妞道:“我也不信!如花似玉的姑娘能看上那块老馊肥肉就怪了!倒是老馊肥肉一直色眯眯盯着沫兰,”她顿一顿又道,“你有时间多来看看沫兰,过得真不容易,没本事要被欺,太有本事也要被欺,哎,谁让她生得漂亮柔弱,又没人庇护,跟兔子进到狼窝似的,我毕竟在老馊肥肉手底下混饭吃,也不好跟他过不去...”
卫素瑶抿紧了唇,后来三妞说了什么逐渐不可闻,变成了一片嗡嗡,她只觉腮帮子很酸,像有虫啃咬,一直啃到心脏上,抽抽地疼。
她后来问三妞要了沫兰的住处,三妞告知后,她便告辞离去。
玉屏对三妞道:“你今天话实在有点多。”
三妞道:“我是真怕沫兰死,她要是死了,咱俩的活又得忙不过来,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个有身份有良心的,我还不得多说点,你瞧她穿的那身衣服,眼熟不眼熟?”
玉屏垂眸道:“我早瞧见了,那缎子染色清透鲜亮,是内务府新贡的那批。”
“原来你没发现呀!”三妞道,“领口那几朵团绣球花纹是我绣的!”
玉屏瞠目结舌,久久不语,过了半晌,委顿道:“真想不到,皇上亲自定的花样,穿在她身上。”
“是啊,我以为我绣那些花样,不是给皇后,就是给佟贵妃或是宜嫔,呵,谁想得到呢。”
两人都出了一会神。
“那你也不问她叫什么,兴许今后...哎。”
“有什么好问,在这里待了四年,我安分了。”
“安分?那你何必多嘴说惠嫔和僖嫔,如果她向皇上告状,说你编排主子,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
三妞冷笑道:“死便死了,黄泉路上看风景,也好过在这里缝一辈子衣裳。”
玉屏听了,凄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