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些食物能泡进汤里,有些不行。
虽然没有到主义、主张那么夸张,但辻确实这么想。说得极端些,要将什么食物泡进汤里终究是个人自由,只要自己高兴就好。不过这样说来,辻应该也有权利抱怨这种事吧。
“竟然把可乐饼泡进汤里。”
辻喃喃说了声,他旁边的男人回道:
“你每次都说这句话。”
这男人也是每次都回同一句话。只要一见面,他们就会谈到这件事。
“人家可乐饼炸得酥酥脆脆的,你偏要把它压进面汤里,我看了就难过。”
“辻老弟啊,你不也正把酥酥脆脆的竹轮天妇罗泡进汤里吗?”
“天妇罗就没差。”
“为什么?”
“因为乌龙面配天妇罗渣是自古以来的传统。”
“我不怎么相信‘传统’这个词。所谓传统,不就是多年未曾改变的事吗?其中有些是‘因为具有价值而被保存下来的事物’,但也有很多是‘人们觉得麻烦而不去变更的事物’啊。”
“乌龙面配天妇罗渣属于前者。”
“那荞麦面配可乐饼有天也会成为传统。”
名叫远近的男人,吸着荞麦面这么说道。可乐饼缺口流出的马铃薯泥溶进他的面汤里,这就是辻最不能接受的事。竹轮不会溶化,但可乐饼会。辻每次都想向他说明这点,但每次都碍于时间,不得不赶紧进入正题。
“我们家神立最近举动有点诡异。”
“喔~神立先生啊,嗯。”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最近好像有点缺钱。”
“这我知道,但他有没有私下跟谁见面?”
“有啊。”
远近将七味粉加进荞麦面里,回了一声。跟“谁”见面才是重点,但他刻意避而不谈。辻大口吃下和乌龙面一起点的稻荷寿司,这间店的豆皮口味偏甜,辻很喜欢。
“辻老弟,你怎么用碳水化合物来配碳水化合物呢?”
“我还会吃炒面配白饭喔。”
“可是你都没胖。”
“因为消耗的热量多啊,我做的是劳心劳力的工作。”
“我也是啊,但我都瘦不下来。”
“那我给你一点减肥药好了。”
“你这话真让我笑不出来。”
远近叹了口气,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道。看来胖子在冬天也容易流汗。两人差不多快吃完了,这间店大部分的客人都在几分钟内用完餐就离开,待十分钟还算久的。这里人来人往,而且客人大多不在意周围动静,所以很适合密会。
“中央町第二高中,好像有学生在做买卖。”
远近吃下最后一口可乐饼后,这么说道。可见这就是他今天想得到的情报。
“在卖※香草?”(译注:大麻的隐语。)
“对,而且不是流氓,是普通的学生。”
“……之前‘甜蜜陷阱’那儿的女孩告诉我,三泽组的喽啰喝醉之后很跩地说,最近有几个好学生在帮他们工作,他们轻松到不行。”
“这样啊。”
远近盯着碗底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他在跟田中见面。”谁?当然是神立。这是一种互惠关系,辻提供远近想要的情报后,便能得到一定的回报。
“田中?”
“当【老板】的那个田中,反正是假名。”
“……你明知他是※S的老板,还坐视不管吗?”(译注:日语“诈欺”开头第一个字母。)
“我要把他养肥一点再收线。”
意思是远近会先让他逍遥一阵子,等到时机成熟再出手……神立竟会和田中这种男人扯上关系,看来这件事愈来愈棘手了。
“阿姨,谢谢你,很好吃喔。”
辻将碗还给吧台后方一名戴着头巾的白发店员,对方笑着说:“谢谢啊。”辻心想,日本的年长者真是勤奋。接着远近也说了声“谢谢”,将碗还回去后,再次拿起手帕擦拭他的脸。
辻先一步走出店门。
这时电车刚好进站,辻搭上车后回望月台,看见远近正用手帕朝自己扇风。他眼睛小、身材矮胖、手脚又短,活像一只水豚,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刑警,而且还是※组织犯罪对策部的成员。然而,辻却很清楚这个男人头脑有多灵活。(译注:日本警察机关中的部门,主要负责查缉暴力集团、枪械与非法药物。)
因此,他不想与远近为敌。
他们互相利用,只要利益一致,就能继续维持这种危险的平衡。远近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他就不会跑来车站内的荞麦面店,和辻一起站着吃面了。那只水豚可没那么单纯。
“您回来了。怎么样,有收获吗?”
辻一回事务所,栉田立刻端出焙茶。辻喝了口茶后回道:“有是有啦。”
那个诈骗集团的老板,人称田中。
正是莲所说的那个男人,而神立居然在和田中秘密会面。他明明也知道和鸿会长最痛恨诈骗集团,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去见田中……
“……应该是为了钱吧。”
辻喃喃自语,栉田望向辻问了声:“什么?”
“嗯……栉田先生,菊池那笨蛋呢?”
“我刚刚要他去打扫大楼周围……要叫他吗?”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
辻才刚在沙发上坐下,随即又起身说道。他觉得要早点行动才行。远近虽然说要放长线钓大鱼,但其实只要罪证确凿,他马上就能出面逮捕田中。
辻只对栉田说:“我出去一下。”便穿上大衣,从事务所的安全梯走下楼。从远近那里得来的情报不能轻易泄露出去,即使是栉田,辻也尽量不说。
“喂。”
辻来到大楼后方,看见身材高大的菊池正弯着腰拼命打扫,便对他喊了声。
菊池就像看见主人的大型犬般,倏地站直身体回答:“是!”然后朝着辻的方向快步跑来。这家伙就算哪天长出狗耳和尾巴、汪汪叫了起来,辻大概也不会太惊说。
“您找我吗?”
菊池问道。他穿着一件薄夹克,脖子上围着围巾。
“你知道野野宫莲住哪吗?”
“咦、莲吗?是,我有次去过他家喝酒。”
“告诉我。”
“是。”菊池点点头,视线游移了一会儿,露出思考中的神情。他脑筋很差,不但是个路痴,而且也不太会记地名。
“地址就算了,告诉我他的电话,我直接问他吧。”
“啊,不对、我想起来了,35.716630,139.66……”
“啥?你在说什么?”
“莲的地址,呃、只要把这串数字输进手机地图里……”
菊池拿出自己的手机,点了一下地图APP的图示,接着输入那一长串数字,手机立刻定位至中野区的某一点。
“……那难道是经纬度?”
“没错!不愧是辻老大!”
“你干嘛用那么麻烦的方法记地址啊?”
“我从小就很不擅长读书写字……但数字还可以,只要是数字我都背得起来。所以要记地点的时候,我都换成经纬度来记。这样一输进手机地图里,就知道在哪里了……啊,是舅舅教我这么做的。”
“是喔……那这间事务所呢?”
辻问完后,菊池便流畅地背出一串数字。辻用手机查了一下,发现他说得没错。没想到他还有这种特技,辻心里十分佩服,但没有表现在脸上,只说了声:“你真怪。”然而菊池看起来还是很开心。
“……对了,你们之前在车上说的那个奇怪暗号是什么意思?”
“您说S2和L5吗?那是情境(situation)2,还有地点(location)5的意思。S2是车震、L5是舅舅家!”
“…………”
“我们想多花点心思讨老大欢心!”
“…………”
“顺带一提,情境现在已经想了14种,地点也有8种。不过要找到安全的地点真的很难……好痛!”
辻“啪”地给了菊池一巴掌,菊池按着鼻子发出“唔啊啊”的怪声。这个混帐竟然喜孜孜地说这种话。
“你们把我当玩具吗?”
“不、不是……我们才是老大的玩具……”
“哼,总之这只是场游戏,你可别得意忘形。”
“我才没有……我怎么可能呢……因为…………”
菊池低下头,欲言又止。
“怎样?”
“……没事。”
“怎样,说啊。不说我踹你喔。”
辻右脚狠狠踏了地面两下,菊池这才抬起头来。他的鼻子刚才被辻打中,已经开始发红。
“如果我太认真的话,会给老大带来困扰吧?”
“……什么?”
“我……现在就已经是真心真意地喜欢老大,而且拼了命地陪你玩。我一直说服自己,这是场游戏,所以三个人一起玩也没关系……要、要是再认真下去……”
糟了,菊池这家伙人高马大,却很容易钻牛角尖,辻好像打开了他某个奇怪的开关。只见他表情苦闷,反常地直视着辻,继续说道:
“这样的话,我一定会希望老大眼里只有我一个人。不把我和舅舅当作同样的玩具……也不把我当作舅舅的附属品,好好地看着我……”
“停。”
辻皱起眉头,制止菊池。
“再说就杀了你。”
“…………”
“不、我不会杀你啦,但会把你赶出去,我是认真的。”
菊池皱着一张脸,像要哭出来似的。辻无视他,径自转过身去。
开玩笑,什么喜欢、什么拼命、什么眼里只有他……他们才不是那种关系。和他们上床对辻而言是更单纯的事,而且也是一种纾压的方法。他知道自己无疑是在玩火,但是这样才有乐趣——
“你给我好好扫地。”
辻离开之前,转头说了一声。
“……嗯……”
菊池有气无力地小声回答。真麻烦……辻边想边皱起眉头。仔细想想,菊池不过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鬼,会想在肉体关系中寻求不切实际的爱情也很正常。真希望财津在这方面多教教他,那家伙太宠他外甥了,让人很头痛。
总之先去找莲吧。
辻走到大马路上叫了台计程车。大约二十分钟后,就来到莲所住的公寓楼下。那栋建筑十分老旧,房里可能连浴室都没有。
辻在二楼最后一间房门口,找到了字迹潦草的“野野宫”门牌。
“咦……呃、辻、辻先生……?”
“嗨。”
莲吓得目瞪口呆,辻若无其事地走过他身旁,擅自进入屋内。这屋子和他想得一样狭小,但里头却整理得很干净。棉被虽没收进柜子里,却整齐地叠放在房间角落。衣帽架上挂着几件衣服、小瓦斯炉上则放着煮水壶和小锅子……几乎都是些基本的生活用品。这时,辻发现一个看起来很廉价的相框倒放在桌上,盖住了相片那面。他翻开一看有些惊讶,但随即盖了回去。
“那、那、那个……”
“好了,你坐吧。”
辻径自坐在房内唯一的坐垫上说道。莲顺从地点点头,正想坐下时,突然说:“啊、我来泡茶。”接着又站起身来。
“不用,我不喝。”
“可、可是,啊、辻辻、辻先生,您喜欢喝咖啡对吧?家里只有即溶的……啊、这样好了,我去一趟附近的便利商店,请您等……”
莲有些兴奋过头。“不用了,你坐吧。来,坐这边。”辻轻轻拍了拍自己面前的榻榻米,莲这才说:“好、好的。”然后跪坐在榻榻米上。他耸着肩而且脸色潮红,显然很紧张。辻像上次一样要他深呼吸,他也听从辻的指示,胸口明显地上下起伏。
“抱歉突然跑来。我有事想要问你,你如果不想回答或答不出来的话,不用勉强。”
“好、好的,什么问题?”
“我就直说吧,你还在做原本那个工作吗?”
莲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契、契约规定……要等现在这间【公司】收掉才能离开。”
“如果派人进去你们【公司】卧底,有办法成功吗?”
莲脸色一沉,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抓了抓头回答:
“也不是不行。现在【公司】里有一组人手不足,好像在找新人,要卧底是有方法没错,可是……如果被发现的话……”
光看莲的脸色,就知道这么做的后果,肯定比他之前受的惩罚还要严重。
“是吗?我想也是。如果我是你们上头的人,绝对会把这傲慢的家伙抓起来埋了。”
“毕竟他们最怕的就是情报外流……”
“你来我们事务所的事没被发现吧?”
“是的,我很胆小,所以他们都不把我当一回事。”
栉田也回报说莲周围没什么动静。辻认为最好还是别让人注意到他和莲有所接触,所以他今天才会一个人搭计程车过来。
“你们【老板】田中每天都会来吗?”
“他每天傍晚都会来收钱,因为只有老板才能管理帐户……我们【查访员】这一组,和打电话那些人坐在不同的房间,但老板还是会跑来问我们‘有没有好好工作啊’之类的……那个,这样说好像有点奇怪……但田中先生给人的印象很好,总是笑嘻嘻的,没什么威严……还曾说‘谢谢你们整理出这么好的名册’,然后叫了很贵的寿司给我们吃……可是,听说他生起气来真的很恐怖……”
辻心想,这种手法和黑道一样。毕竟如果想要控制某人,最常见的方式就是善用糖果与鞭子。
“你说田中是老板,底下还有【组长】对吧?”
“是的。负责打电话的那组有两个【组长】,铃木和加藤,两个人看起来都是三十岁左右。而【查访员】这组,则是由佐佐木负责……他还满年轻的,可能才二十三、四岁吧……这些都是假名,我们都不知道其他人的本名。”
他们之所以采匿名制,是为了避免有人失手被抓时,连环爆出其他的成员。还真是小心翼翼。
“外人可以进去你们工作的地方吗?”
“我觉得不可能。”
“也是啦……嗯……”
辻原本想找个对方没见过的帮派成员,悄悄混入诈骗集团内,但即使那个人顺利见到田中,也很难查出田中和神立的关系。
“那个、辻先生,您想打听什么?我来帮您。”
“不用了,你办不到吧。你不也说自己很胆小吗?”
“是、是没错……但是我愿意为辻先生拼命……”
“就叫你别这样了,你又不是我们帮派里的人……还是,你其实想做我的女人?”
辻只是想开个玩笑,莲却整张脸都红了起来,简直就像个国中生。辻望着他叼起烟说:“那张照片我看了。”说完便点燃香烟。
接着又朝那个盖住的相框,抬了抬下巴问道:
“你是天主教徒吗?”
相框里放着一张圣母像的照片。莲苦笑了一下,将相框摆正后回答:
“不,我没有受洗。不过我母亲生前是教徒,菲律宾信天主教的人很多。”
“是喔。”
辻吐了口烟,改变原本的盘腿姿势,将一条腿伸直,然后拿起手边的马克杯充当烟灰缸。莲依然跪坐在榻榻米上,但神情已经放松许多。
“母亲过世后,我也是在天主教相关机构长大……所以很自然地就在家里放了一张。”
“为什么要盖起来?”
“因为……我在做诈骗工作……不太敢看她……”
原来如此,他是意识到自己有罪吧?
辻从来没有宗教信仰,不太能理解这种感觉。如果神真的会惩罚有罪的人,辻应该早就被天打雷劈了吧?印象中,那些宗教好像会劝人不能随便跟女人上床。光是跟女人上床就有罪了,更何况是和男人3P。
“我之所以这么没骨气,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常有人跟我说‘无论你做什么,神都在看着你’……”
“你真怪,那你为什么要跟诈骗集团扯上关系?”
“嗯……全都是为了钱……因为我当了好朋友的连带保证人……”
“后来朋友跑路,你就帮他还债是吗?”
“是的,我拼命工作,但钱就是怎么也还不完……”
辻问他:“是哪间贷款公司?”莲回答了好几间。他因为还不出钱,又去其他地方借……就这样一借再借,很多人都是这样被压垮的。
“我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找那种帮忙清算债务的人……他说我的情况,好像叫超额偿债吧?我付了过多的利息,反而可以拿钱回来。他说要帮我,但条件是要我去他认识的人那里工作……”
“结果是诈骗集团?”
“是的。”
“你怎么又中了人家的圈套,你的神在这种时候都不会帮点忙吗?”
辻忍不住说了句讽刺话,但莲一点也没有生气,接着回答:
“神是不会帮忙的。我以前听修女说过,神只会看着我们而已。”
“……那有什么用?”
“嗯……对我来说……有点用。因为我无依无靠,没有人会关心我发生什么事。”
“我也没有父母,但我才不想被神关注咧,这样就不能做坏事了吧?”
听辻这么说,莲第一次露出笑容应道:“原来您也怕神啊。”他笑起来真的很可爱,脸上的瘀青几乎都退了,大眼下的泪痣浮现出来。皮肤也很光滑,虽说是十九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更年轻。如果让他扮成女高中生,搞不好也满不错的……他可爱到令辻产生这类遐想。
“……莲,你会排斥露点的工作吗?”
“……什么?”
“离开【公司】之后,你还是要养活自己吧?你的优点就是长相,但又不会喝酒,当不了男公关……我可以介绍你去拍成人影片,那间事务所很不错,对演员也很好。”
“我、我、我不行啦!”
莲边说边向后仰,可能因为脚麻的缘故,他摇晃了下便跌坐在地。
“我没办法在摄影机前,跟女生做那种事!”
“是吗?那跟男人怎么样?你长这么可爱,不用屁股做也行。一开始就算在床上没什么反应,观众也会觉得你很清纯。”
“不、那更不行!”
“你不是喜欢我?这样还会排斥和男人做吗?”
“辻、辻、辻先生是特别的。”
“特别的?”
辻语尾上扬地问完,深深吸了一口烟。
“之前太害羞了说不出口……但其实辻先生来救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圣母玛利亚来了。”
“……玛?咳、咳、咳咳……!”
这意料之外的话语,令辻呛到不停咳嗽。莲赶紧用玻璃杯装了点水过来,辻喝完水又咳了一会儿,平静下来后,他望着莲问:“玛利亚?”莲一脸认真地回答:“是的。”
“你脑子还好吗?我怎么会像玛利亚?哪个玛利亚像我一样眼神这么凶?”
“可是,那时的您就像在发光一样……背后看起来有圈白光……而且您也真的救了我。”
“我只是不爽有人在我事务所附近胡闹罢了。”
“就算只是这样……我也很开心。”
莲红着脸,低头回答。现在就连女人也很少像他这么纯情。
不,正因为是男人才会这么天真吧。女人大多会面对现实,坚强地活下去,然而莲的生活方式实在笨拙到让人同情。
辻将烟捻熄在马克杯里,向莲招了招手。莲不解地望着辻问:
“……怎么了吗?”
“你过来一下。”
“啊、好的。”
已恢复成跪姿的莲稍微靠近了些,辻抓住他细瘦的手臂,用力一拉。莲“哇”地叫了声,倒进辻的怀里。他可能脚还很麻,才会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动。这样正好——辻边想边顺势将莲放倒在榻榻米上。他觉得贴满药布的背部隐隐作痛,但表情仍保持不变。
“咦……咦、咦?”
“来做个实验吧。”
“辻辻辻、辻先生?呀、你、你要做什么……”
“嗯……可惜没有胸部……”
辻将手从莲的T恤衣摆伸了进去,抚摸他的胸口。摸不到女人般的柔软触感令辻有些没劲,指尖碰到的乳头也小得无法满足他。辻忽然开始疑惑,为何财津和菊池会如此偏爱这个部位?
“辻先生、这、这样不行。”
“好了,别动,我只是要做个实验。”
“什、什么实验?”
“实验看看,你能不能跟男人做这种事。”
而辻也很好奇,自己被男人上了这么多次,是不是也能上男人……所以这也是辻对自己做的实验。如果顺利的话,辻的性生活,甚至整体人生都会更加丰富,而且跟男人上床就不用担心对方会怀孕。然而他将莲推倒之后仍未感到兴奋,只觉得慌张不已的莲有点有趣而已。
“咿啊!”
辻隔着棉裤轻抓莲的胯下,莲发出奇怪的叫声。
“喂,你得叫得性感一些才行啊。”
“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什么嘛,完全没勃起啊。”
“那种会遭天谴的事,我办不到啦……”
也对,莲刚才说辻对他而言就像玛利亚一样。玛利亚是神的母亲……不对,是神子耶稣的母亲,若对她抱有情欲,可能会被地狱烈火吞噬吧。
“莲,我只是个普通人。”
辻放开莲的胯下,将脸靠近他说:
“不但是普通人,而且还是黑道份子。就某方面来说,可能是最差劲的人……我和你一样被正常的社会排除在外,去哪里都没有人要。”
辻又将脸靠近了些,莲睁着那双大眼睛仰望着辻。
“……可是,辻先生您很坚强。”
莲小声说道。
“我很佩服像您这样坚强的人……我……没办法拒绝好朋友的要求,他是个好人……但用钱习惯很差。我知道自己替他作保的话,一定没有好下场……可是我不敢拒绝他……我又笨、又软弱……”
“对,又笨、又软弱、又善良,像你这种人最吃亏了。”
像莲这样的人,辻已经看过太多了。弱者被那些聪明、强悍、总是瞧不起别人的强者一再榨取,为了生存下去,只能群聚在一起,所以沙丁鱼总是那么大一群。自然界的法则也适用在人类世界。辻之所以身处黑社会,或许也是基于同样的道理。弱者群聚,得到“暴力”这项武器——然后继续去压榨其他弱者。老实说,辻也曾对这种循环心生厌恶,但他不知道其他维生方式,而且底下还有小弟要养,无法说走就走。
“要怎么做,才能像您一样强呢?”
莲直视着辻问道。辻苦笑了一下说:
“不告诉你,这是商业机密。”
我真的有那么强吗?辻想这么问自己,最后还是作罢。他知道答案,所以才要避免这种无意义的自问自答。辻所能做的,就是以一副看似坚强的外表,继续生存下去——唯一的例外,或许就是和财津、菊池上床的时候。
啊啊,原来如此。
辻察觉并认清这点之后,对自己感到有些傻眼。辻平时是强势的黑道份子、强势的男人,但他正因为想摆脱这些枷锁,才会和他们发生关系。这也算是某种逃避吧。
“莲,你真可爱。”
莲完全没发现辻只是在虚张声势。辻对他抱有好感,如果情况允许,辻真的很想帮助他。但辻若帮得不够彻底,反而可能会害了莲。
辻轻抚莲的头发。
然后拨开他的刘海,看见他光滑的额头。右侧还留有淡淡的瘀血,辻在上面吻了一下。莲缩了缩身子,发现辻并没有要强迫他后,这才放松下来,接着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地闭起眼睛。他的表情就像个初次面临亲吻的处女般,让辻不禁微笑。
辻轻吻他的嘴唇,就像父母亲吻年幼的孩子一样。
这或许是辻至今所有接吻经验中,最温柔的一次。莲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辻的背部,辻摸了摸他的头,他才紧紧抱住辻。辻忽然有种奇妙的心情,这个拥抱明明毫无性含意,他的胸口却隐隐作痛。他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如果他有弟弟,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辻、辻先生……”
“嗯。”
“你可以……再吻我一下吗?”
“怎样,你喜欢吗?”
“感、感觉很好。”
那诚实的回答令辻笑了出来。“你是处男吗?刚刚那根本不算接吻。”说完再次将脸靠近。
辻轻轻抬起莲的下巴,先像刚才一样轻吻,再逐渐加深。莲仿佛受到惊吓,环在辻背上的双手抽动了一下。辻用舌头撬开莲紧闭的双唇,莲紧张得用力抓住辻的西装。
说不定莲不只是个处男,就连接吻的经验都没有。
若真是这样,他的初吻岂不就被男人给夺走了?辻觉得他有点可怜,决定更温柔地对待他。
辻退开了些,开始轻啄莲的嘴唇。
每次触碰时都发会出“啾”的声音,亲过几次之后,再深深吻住。这次莲的双唇已不再紧闭,辻便直接将舌头伸入他口中,轻搔那羞怯的舌头。
“……嗯……”
莲发出有些娇甜的鼻息,似乎感觉不错。辻悄悄睁眼,偷看了一下莲的表情,只见他眼睑微微颤动。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可爱……辻边想边用舌头缠上莲的舌头,交织出唾液声,吻不断加深,使莲再度发出喘息。
“嗯……嗯、唔……”
“不换气的话会很难过喔。”
“好、好的……呼……嗯嗯……”
等他哪天有了喜欢的女人,和对方接吻时,会不会想起我呢……辻脑中浮现这类想像,暗自发笑。
莲学得很快。
正当他们终于吻得像样了些,发出淫靡水声时,辻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者是栉田。辻出门前没有告知去处,栉田可能开始担心了吧。辻从莲身上退开,但未接起电话,只对他说道:
“游戏结束了。抱歉,突然来找你。”
“那个……辻先……”
“脱离【公司】之前,你尽量乖乖待着,别轻举妄动。”
“那个、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真的……”
“没有啦。”
辻明白地拒绝他,然后穿起皮鞋。
莲仍然无力地坐在榻榻米上,辻望着他,并打开门说道:
“那你向圣母祈祷一下,我不会突然被人射杀好了。”
辻开了个玩笑后便转身离去,最后虽然听见莲喊了声“辻先生”,但他没有再回头。
他边走边打给栉田,告诉对方他平安无事。
‘那就好。抱歉,只是发生了一些事,让我有点担心。’
“怎么了?”
‘神立先生那儿的小弟,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我们事务所附近。’
“怎么又是他……先别管他们好了。”
‘我知道了。然后,菊池好像在闹别扭的样子。’
“喔~你可以揍他没关系。”
栉田在电话那头笑了出来。不愧是栉田,即使有时对下属太过纵容,大家还是很信服他。
辻讲完电话,走向大马路想招计程车。
走着走着有点热了,他脱下大衣,看见西装手肘处有着不自然的皱褶,原来是刚才莲抓过的痕迹。他露出苦笑,轻轻拍了几下,抚平皱褶。
那时,他想都没想到。
几天后,莲竟会发生那样的事——他简直连作梦也没想过。
“直接死因是脑出血。”
财津像是陈述公事般,淡淡地说:
“全身有多处擦伤和瘀青,可以判定他生前遭受凌虐。发现者是和他住在同一栋公寓的韩国中年女性,两人常有往来。那名女性当时拿着辣炒年糕想要分给他吃,却看见房门是开着的,一进门……就发现他倒卧在地。”
“哈哈,辣炒年糕。”
辻干笑着,不屑地说。
那是韩国知名小吃。邻居阿姨送辣炒年糕给他,好像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他感觉就很受中老年女性疼爱。
莲死了。
辻造访他家后过了四天,他就被人痛殴一顿,像条烂抹布似的,孤伶伶地死在家里。
“……警方呢?”
辻这么问后,财津回答:“正在就伤害致死的方向进行调查,但是……”
辻很清楚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凌虐莲的那些人,应该不会大意到留下证据。远近若知道莲在田中那里工作,或许会出面调查这件事。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莲和田中的关系,警方可能连他的手机都找不到。他们工作时用的是【公司】发放的专用手机,而莲自己的手机,应该也被那些人没收了。
辻连叹气都办不到。
人类的生命就是这么容易消亡,他原以为自己比一般人更清楚。
他有几个大哥已经命丧黄泉,也认识几个因药物成瘾而死的人。莲也不是一般人,他是诈骗集团的成员,以整理诈骗名册为生,会有这样的下场也不奇怪。
辻理性上很清楚,情感上却无法接受。
莲怎么会死?他不该死的。他那么无害,杀了他一点好处都没有。那家伙不过是个少根筋的人,还把黑道份子当作圣母崇拜,杀他做什么?没意义吧?没道理啊?
“……他们为什么要杀他呢?”
这时财津忽然开口,就像看穿辻的心事似的。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诈骗集团的人发现他想要加入辻堂组,因而动手惩罚他……但杀人未免太过头了。重点是,像这样把事情闹大,对他们来说反而更危险。毕竟出了人命警察就会介入调查。他们应该也不愿见到这种状况。”
财津说得没错。辻也听说诈骗集团的惩罚相当严厉,然而杀人的风险太高,一般顶多打断手脚威胁一下就够了。
“……可能是下手时没拿捏好轻重吧。”
“意思是,他们不想杀他,他却伤重不治?”
“若非暴力专家,下手常会不知轻重。他会死在公寓这点也很怪。在那种破烂公寓里吵吵闹闹,绝对会引起隔壁或楼下邻居注意。”
“嗯?你去过他家是吗?”
财津点出这件事令辻吓了一跳,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然地回答:
“是啊。我去问他一些事,但没有收获。”
“是田中和神立先生的事吗?”
“对,不过我可没被人发现。”
辻坐在办公桌前,托着脸颊喃喃说道。财津绕到辻身后,轻抚他的头发。即使现在没人,你也不能在事务所里做这种事……但辻却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看来莲的死对辻造成的打击,比预期中还要剧烈。
“这不是你的错。”
“当然啊,我哪里有错。”
“你不必责备自己。”
“我没有。”
“良典。”
财津的体温和味道飘了过来。
他从背后轻轻抱住辻,辻眉头一皱,转头说道:
“别在事务所做这种事,还有,不要叫我良典。”
“只有我能让你哭,我不忍心看你为其他事而哭。”
“我才没哭,小心我杀了你。”
辻将手背朝财津脸上挥去,但他先一步退了开来。财津和他外甥不同,不会乖乖挨打。
对了……
“律师,菊池在外面吗?”
“拓也吗?不,我没看到他。外面只有栉田先生和另外三个年轻人。”
“他知道莲的事吗?”
“我没跟他说。”
“……我有股不好的预感,还是打电话给菊池……”
辻话说到一半,就被敲门声打断。“老大,紧急状况。”栉田反常的慌张声音同时传来。辻站起身自己打开门,走到外面的办公室,财津跟在他后头。
几张办公桌并排在一起,其中一张桌子前面有个名叫吉住的小弟,他正脸色铁青地拿着话筒。辻一把抢过他手上的话筒说:“喂?”
‘啊~您好您好,我叫田中。您就是辻堂组老大……不对,是老板对吧?’
“没错。”
‘菊池拓也是您的小弟……不对,是职员对吧?”
“对。”
‘这样啊~太好了~那可以麻烦您来接他吗?他太粗暴了,我们光是要压制住他,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呢。’
“……在哪?”
‘别装傻了,您应该知道吧?要不然,菊池也不会来我们这儿了。’
辻的确知道,但他的情报来源是远近,菊池应该是听莲说的吧。
‘请您早点过来喔~我啊,最讨厌等人了。’
田中一说完便挂掉电话。
“老大,要叫大家集合吗?”
在场的小弟听见栉田的话,全都站了起来。
“一起去救菊池吧。”
“喂,把外出的人叫回来。”
“诈骗集团烂死了,去搞垮他们。”
那些血气方刚的小弟,个个都想为资历最浅的菊池出气。然而辻只说了句:“闭嘴,让我想想。”他沉默了一会儿,现在必须冷静下来好好思考。
“……田中为什么打给我?”
辻喃喃自语。“为了告诉您菊池在他们手上啊。”结果吉住回了个蠢答案。
“不对。菊池知道莲死了之后,就不分青红皂白,一个人冲进他们的事务所。他们只要把他揍个半死再丢出来就好,为什么还要特地联络我?”
“看来田中想见你一面。”
财津说完,栉田喃喃道:“怎么会……”
“这只是我的猜想,他会不会想跟你谈条件?”
“用菊池作交换吗?有可能……律师,你跟我来。栉田先生,你稍微晚一点出发,在他们事务所附近待命,带上吉住和桑原。”
“好的。”
辻搭上财津的车前往目的地,这个诈骗集团现在藏身于一间老旧大楼内。
“您要我做什么呢?”
财津边开车边问道,辻回答:“我揍人揍得太凶的时候,制止我一下。”
“不是为了挺身保护你吗?”
“如果真有一天需要你保护我,也是在法庭上吧。”
“希望不会发生那种事。你应该没有私藏枪械吧?”
“没有,如果有枪,我会忍不住想拿出来用。”
他们没多久就抵达那栋大楼。辻先确认过电梯前的公共空间后,才绕到大楼后方,从室外楼梯走上三楼。这么做是为了规划逃跑路线,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对方应该不至于笨到在这种人多的地方闹事。
“我等您很久了,辻先生。”
辻进到他们事务所,一名瘦小的青年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好年轻。
田中比辻预想中还要年轻,顶多才二十一、二岁。他戴着时下流行的威灵顿眼镜,打扮就像普通的大学生一样。说不定他真的是个大学生。
辻说了声“你好”,并环顾室内。
里面有一扇门,屋内还有长桌、椅子、白板、资料柜……没有固定式电话。离辻较远的角落,有五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男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则蹲坐在地。
“您说惨不惨?他突然冲进来,看到人就乱揍一通呢。”
“是喔,他们全是菊池一个人揍的?”
“对。”
“……那家伙认真起来还挺强的嘛。”
“什么?”
“没事,我自言自语。那个笨蛋在哪?”
辻这么问道,田中举起拇指朝里头那扇门一指。
“三个人合力才把他关进去,锁在里面。他吵了好一会儿,直到我说要找辻先生过来,他才安静下来,还说‘这件事和老大无关’。真的无关吗?”
“小弟做的事,怎么可能和我无关。”
“真干脆,那么请用贵业界的‘赔罪方式’……”
“先让我见菊池。”
辻提出要求,田中耸了耸肩说:
“好啊。我们很怕他,您自己进去吧,这是钥匙。”
辻拿着田中给的钥匙,走到门前。门上嵌着一片雾面窗,可以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呆站在门内。辻用钥匙打开门后,菊池立刻低下头说:“真的很抱歉。”
辻首先检查了一下菊池的身体。
菊池低着头,直挺挺地站着。衣服上没有血,也没有哪边会痛的样子。
“喂。”
辻叫了一声,菊池便抬起头。他嘴角瘀青,脸颊有些破皮,但其他地方都没有明显外伤。田中说菊池单方面揍了他们的人,看来应该是真的。
“辻、辻老大……”
“受不了你……人蠢真的没药医耶……”
“真的……很抱歉,可是我……一想到莲、我就……他是我很好的朋友!我来这里和帮派无关,完全是以朋友身分来替莲……”
“闭嘴,给我过来。”
辻带着菊池走出小房间,外面那些人怒目以对,并窃窃私语。辻无视他们,命令菊池说:“把那张桌子搬走。”菊池迟疑了一下,还是依照指示,将长桌从墙边移开,辻又要他把白板也搬走。很快地,墙壁前面就空出一块空间。
“嗯,这样就行了。”
辻喃喃说道。
“辻先生,你要做什么……”
田中表情讶异,正要走过来,辻对他说:“欸,你别过来,很危险。”
“菊池,站过来。”
辻指着墙壁前面,对菊池说道。菊池虽然乖乖照做,脸色却有些发青。他笨归笨,直觉倒是挺敏锐的,此时似乎也察觉到气氛不对。辻脱下西装外套交给财津,财津接过外套,脸上的表情写满了不祥的预感。这男人直觉也很强,还很聪明。
“好了。”
辻一把抓起铁椅。
他踢了下椅脚,折起椅子,接着朝菊池举了起来。菊池瞪大眼睛,反射性地避开。铁椅砸中墙壁,发出“匡当”巨响。
“混帐!你逃什么逃!”
辻斥责菊池后,菊池回答:“好、呜、呜!”发出的声音不知是回答还是惨叫。辻再次举起铁椅,菊池这次拼命站在原地不动,但在椅子砸中他之前,他还是不自觉地向一旁闪避,墙上的油漆剥落四散。“喂,别逃!再逃我杀了你!”辻破口大骂,菊池大声回道:“对不起!”然后缓缓地滑坐在地。
“搞什么、你知道、自己、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吗!”
啪叽、咚咔、咚叩、劈啪…………
辻的声音和撞击声交杂在一起。菊池蜷曲身体趴在地上,想保护自己的脸和肚子。
因此铁椅一次又一次狠狠砸在他背上,他已经连叫都叫不出来了。辻自己也因为不断挥舞铁椅,开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啊、啊啊、可恶、累死我了……喂,菊池,这样我怎么揍,给我站起来!”
“……唔、呜……好……好、的……”
菊池扶着墙壁,踉跄地站了起来。辻听见有人“哇”地叫了一声,可能是看见了菊池脸上的血吧。他鼻子以下满是鲜血,甚至沿着下巴流到了衬衫上。
“好了,站好,不准给我低头啊。”
“好、的…………”
“喂,你晃什么晃。在我说可以死之前,你绝对不能死。”
“……好……”
菊池全身摇摇晃晃,但仍拼命站稳脚步。他用擦过鼻血的手撑着墙壁,纯白的墙上便留下了鲜红的手印。“喂、是不是太过火了啊……”又有人这么说。
“辻先生,到此为止吧。”
财津走过来挡在菊池身前,这么说道。
“律师,你让开。”
“您下手太重了,难道您想杀了这个小弟吗?”
“正因为菊池是我疼爱的小弟,我这个做老大的才更要惩罚他。他给田中先生添了这么多麻烦,要是他们报警的话,他就会因为伤害罪被抓,你知道吗!”
“你这样才是更严重的伤害罪,赶紧在伤害致死之前停手吧。”
财津推了下镜框,声音听起来极不耐烦。
“不,还没完呢。律师,你站在那里会受伤的。”
“要是菊池死在这里,才真的是给人家添麻烦。”
“这家伙很强壮,他还撑得下去。”
辻这么说着,便准备再次举起铁椅。
“已经够了。”
这时,他身后传来田中的声音。
辻回头望向田中,他果然脸色苍白,傻眼地看着辻。
“可以了,请您住手吧。就算他没死,再吵下去邻居也可能会报警的。”
“是吗?”
辻耸了耸肩,放下铁椅。
“那就先这样吧……律师,帮我把他扛出去。”
财津露出无奈的表情,将自己的外甥扛了出去。菊池使不上力,几乎是被拖着走出去的。几滴鲜血啪嗒啪嗒滴在地上。
“啊~抱歉哪~田中先生,把你们地板弄脏了。”
“……而且墙壁也裂了。”
“如果你想索取修缮费,我可以找认识的装潢师傅过来帮你处理。还有那几位的赔偿金,一个人三万怎么样?……唉~手好酸喔。”
辻甩了甩右手,与田中四目相对。
“五个人十五万,才这点钱,您就想息事宁人?”
“真是的,田中先生,阻止我惩罚菊池的人不就是你吗?”
辻刻意笑了一下说道。
“因为您看起来真的想杀了他啊,黑道份子真可怕。”
田中也笑着回答。面对黑道还能嘻皮笑脸,看来他胆子不小。
“最近法律对黑道限制那么多,相较之下,明明就还有更可怕的组织嘛。菊池也因为自己的朋友被这种组织的人所杀,才会一时气昏了头……”
“咦?如果您指的是野野宫莲,怎么讲得好像人是我们杀的一样……这误会可大了。还是说,您握有什么证据吗?”
“没证据啊。”
“没证据对吧?”
两人继续维持假笑,瞪着对方。
辻心想:真是个爱装模作样的小鬼。这个人很难对付。他在黑社会混了这么久,和很多暴徒打过交道。注重义气和情分的黑道份子早就绝种了,就连面子也不像以前那么有价值,但钱财和虚荣心仍然备受重视。
然而,辻认为田中和那些人不一样。
他或许很爱钱。
但他似乎更爱游戏——当个老板,让自己的组织繁荣起来的游戏。
同时也是赚钱的游戏……不,是以欺骗手段,从他人身上榨取钱财的游戏。
莲无法忍受的行为,却是这家伙的最爱。
辻真想狠狠揍他一顿。
不只想用铁椅扁他,更想抓着他去撞桌角,让他撞得头破血流。
田中或许从辻眼中读到了这样的想法,不禁退后一步,并拉高音量说道:
“既然没证据,请您别再捏造事实……不过,野野宫的确有问题,因为他和暴力集团有所接触。”
“是吗?那还真糟,是哪个帮派?”
“……那个帮派的老大,是个眼尾上扬、喜欢冷笑的狡猾男人。”
“咦~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
辻叼了一根烟,故意歪着头说。田中果然知道辻和莲有往来,或许是最初辻解救莲时,那些揍莲的家伙告诉他的。
“算了,针对一个死人讨论再多也没用……就这样吧,我会好好教训菊池的,这样就扯平了吧?”
菊池和财津都不在,辻只好自己点烟。话说完后,他正想离去时——“等一下。”田中却以低沉的声音叫住他。
辻转过头,抬起眉毛望着田中。
田中也回望着辻,说是凝视也不为过。
“……可以还我吗?”
“啊?”
辻正要问他“还你什么”,田中却抢在那之前,连忙说道:“没事,我说的是赔偿金。”接着又说:
“您说要给我们十五万对吧?”
“……来我们事务所,我就给你。”
“暴力集团的事务所,光想就很可怕呢。”
“怎么会,我们十字路企划股份有限公司很正派的。那就恭候大驾啰?”
辻吐了口烟,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便开门离去。他边走边注意背后,但是既没有人追上来,也没有人跟踪他。
辻来到大楼前方,财津正坐在车上等他。
他坐进后座,看见菊池瘫坐在里侧的位子上,用手帕压着脸。那条手帕沾满血迹,原本可能是财津的吧。
“对不……”
“好了,你别动。律师,开去菊池家。”
“好。”
财津稳稳地开到了菊池住的公寓门口。这里虽然也不新,但已经比莲住的地方好得多。屋内有三坪大的木地板空间、一间小厨房,还有卫浴设备。
菊池在财津的搀扶下走进屋内,辻也跟在后头,擅自走了进去。他知道菊池住哪,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到菊池家。
“对不起……我、我家很乱……坐垫……”
“你在乱晃什么?去躺着,快点。”
辻要菊池坐在铁架床上,这时财津拿了条湿毛巾过来。“给我。”辻一把抢过毛巾,对菊池说:
“过来,我帮你擦。”
“咦……等、等下……辻老……呜啊!”
“别说话,再说我就把毛巾塞到你嘴里……鼻血止住了吗?”
“嗯唔……是、是的……”
辻粗鲁地擦了擦菊池的脸,接着命令道:“上衣脱掉。”菊池战战兢兢地脱掉身上的T恤。即使坐着,菊池的身形仍显高大,辻强势地站在他面前命令:“右手抬起来。”
“是、是的。”
“左手。”
“是。”
“身体向右扭。”
“好。”
“向左。”
“好……痛……”
菊池身体向左扭转时,似乎会引起强烈的疼痛。他侧腹有一大片瘀青,辻触碰那个部位,菊池便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叫出声来,明显是在忍耐。
“……应该没伤到骨头。你腰没事吧?”
“啊……是的……咦、好怪……明明被揍得那么惨……我、却没怎样……”
“那就好啦,你这蠢货。”
辻叼起香烟,侧过脸去。默默站在旁边的财津,在同一时间过来为他点火,然后低头望向一脸疑惑的外甥,喃喃说道:
“……原来如此,刚刚看拓也还能动,我也觉得有点奇怪,现在全明白了。原来辻先生动手之前,就已经计划好了……”
“计划……?”
“铁椅其实并没有对你造成太大伤害。”
财津代替辻,开始向菊池说明。
“咦?可是我明明被砸了很多下……”
“辻先生砸的都是背部、臀部这种要害以外的部位,而且尽量用椅面砸你。椅脚则都砸向墙壁和地板,发出吓人的声响。”
“但我的脸也……”
“还是要多流一点鼻血才逼真啊。辻先生如果认真揍你,你不但没办法走路,可能连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
菊池擦了擦鼻子底下干掉的血,喃喃应道。
“辻先生不能直接把你带走,毕竟是你有错在先,我们明显是理亏的一方。所以他才会假装把你痛揍一顿,让对方看傻眼,借此做出‘赔罪’的样子,让双方扯平之后,再把你带回来。”
不愧是律师,说明得真好。
“快向辻先生道谢吧,拓也。”
“啊……”
菊池连忙下床跪坐在地,猛地低下头说:
“辻……辻老大,真的很谢谢您!我这么任性……给您添了麻烦,您还愿意帮我……!”
“不只是我,你也给整个帮派添了麻烦。”
“是……是的……”
菊池沮丧地低着头,辻望着他的后脑勺,继续说道:
“不过他……莲被那些家伙所杀,当然无法原谅。你心里的愤怒,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辻老……”
“但我并不认同这种作法。即使再愤怒,你一个人冲进他们事务所又能怎样?你真的是个不考虑后果的蠢货。”
“对不起……我实在气不过……因为我想到,大概是三天前吧……和莲通电话时,他说的那些话。他……真的很喜欢老大,很羡慕我能在老大身边工作……还有舅舅的事也……”
“为什么会提到我?”
听到财津的疑问,双眼通红的菊池抬起头说:
“他说,我身边有舅舅在真好……他跟我一样,从小缺乏父母照料,国中时没有好好念书,脑筋也不太好……但我还有舅舅,有辻堂组照顾我。身边有辻老大、栉田先生,还有其他大哥。可是……”
泪水从菊池的右眼滑落下来。
“可是他身边什么人也没有。”
不知为何,菊池伸手抹去的不是泪水而是鼻水,他的手背被鼻水和鼻血染红。
“他真的是孤伶伶一个人。”
他声音颤抖,左眼也流下泪水。菊池平时虽然经常发出哀号,或是哭丧着脸,但辻很少看他哭过。像他这种人,自己受苦时很能忍耐,见到他人痛苦时却会深有同感,无法坐视不管,尤其心理上的痛苦更是如此。
真的是孤伶伶一个人。
菊池这么说。人们经常使用“无依无靠”这个词,但很少人知道那实际上是什么感受。没有熟识的人、没有可以仰赖的人、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一般人很难想像那是何等悲凉。
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吧?
就算没有父母,也有亲戚吧?没有亲戚,也有朋友或认识的人吧?都没有的话还有公家机关啊,可以去那里找人咨询吧?上网查一下不就有了?
那些人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何谓真正的孤独。小时候在富裕的环境下长大、接受正规教育、不需要拼命向朋友或认识的人借钱、毫不费力就能拥有新型手机……这种人不可能会明白的。孤独的人也不会想向他们说明这种事,毕竟谁都不想向其他人说明自己有多凄惨。
没有人能忍受孤独。
人类就是这种动物,个体太过脆弱,必须群聚在一起才能存活下去。辻小时候也很孤独,所以他后来才会进入黑社会。辻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他其实也是个害怕孤独的人。
所以他懂。
他多少能明白莲心中的那种孤独感,也明白菊池为何会有共鸣,但他不会说出口,也不会傻到陪菊池一起哭。
“先说好,不准有下一次。”
他以辻堂组老大的身分,警告哭泣的小弟:
“你再做这种事,我就拿铁椅砸破你的头。我刚刚也想这么做……不过如果你死了,就没有人可以让我踹个痛快了。”
“谢谢!我会好好努力,让老大尽情踹我……”
辻心想,你这回答也太怪了吧,但他只命令道:“好了,坐回床上去吧。”虽然他尽可能避开了菊池的要害,但铁椅砸下去时力道还是很猛。而且菊池这笨蛋还一直乱动,因此被椅脚砸中了好几次。他下半身肯定也有不少瘀青。
“真是服了你……辻先生你太厉害了。”
财津发出赞叹。辻对他笑了一下后说:
“我是暴力专家啊,专家会思考暴力该用在什么地方,随便虐待小弟也没意义吧。”
“……我有点嫉妒。”
“啊?你在说什么?”
“因为你不会像踹拓也一样踹我……”
“你明明是个施虐狂,别装受虐狂好吗?”
“我只是希望良典多关心我一点。”
财津从背后轻轻抱住辻,辻边说“住手”边用手肘推开他,结果财津后退几步撞上杂志堆,整叠杂志散落一地。最上面那本虽是漫画杂志,但四散的书堆中,却出现了辻意想不到的东西。
“……国语?”
“啊、哇……!”
高大的菊池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杂志和书籍,好不容易重新叠好后,辻又从旁将书堆一脚踢散。“咿!”菊池伤心地叫了一声。
“让开,菊池。这什么……五年级的汉字……?国一的国语和社会?”
书堆里有好几本自修,也就是详细解说课本内容的参考书。这些书为什么会出现在菊池家?辻翻了一下,看见用来练习汉字的格子里,填满了歪扭的字。
“……这些是什么?你在干嘛啊?”
辻低头望向菊池,他虚脱般呆坐在地,害羞得连头顶都红了。财津露出苦笑,代替菊池回答: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在读书啊。”
“读小五的汉字生字簿?”
“拓也国中时没好好念书,我让他从基础学起。他各科能力不太一样,最弱的就是国语。”
“我想起来了,菊池写出来的文件真的很吓人,字也很丑。”
“……对不起…………”
菊池头又低了些,向辻道歉。
“我……读写真的很差……只要是排列在一起的文字,在我眼中都会变成奇怪的图案……”
菊池抬起头继续说:
“但我担心这样下去,没办法帮上老大的忙……所以就拜托舅舅,请他教我念书。”
“……是喔。”
“拓也数学很强喔,所以只有数学这科,你看,用的是高中的书。”
原来如此,财津拿在手中的确实是高中的参考书。
“不过,日常生活中最需要的,还是语文能力和社会常识。虽然很花时间,但我还是想一点一点教会他。”
“……是喔。”
“辻先生,你就没有别的台词了吗?”
辻被财津这么一嘲笑,很想说点别的,但他始终想不到适当的话语。菊池仍羞赧地坐在原地,可能因为太激动,鼻血又冒了出来,他赶紧压住鼻子下方。
辻蹲了下来。
他平视菊池,和对方四目相对。菊池吓了一跳,连忙换成跪坐姿势。
沙沙。
沙沙、沙沙。
辻摸了摸菊池的头,应该说,他开始揉起菊池的头发。菊池张大嘴巴,不小心放开手,鼻血又流了下来,他赶紧将手压回去。
沙沙沙。
即使是只笨狗,偶尔也得称赞他一下。
辻的个性没那么扭曲,不至于取笑拼命学习汉字的菊池。
“辻先生。”
财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双手伸向辻的腋下,拉着辻站了起来,接着顺势将辻紧紧抱在怀里说:“不要再摸他了。”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菊池仍一脸呆滞,抬头望着辻。
“律师?怎么了?”
“不可以偏心,这样我很不高兴。”
“啥?”
“你把他头发摸得乱糟糟的,好像很爱他。”
“乱糟糟的是你的脑子吧?”
“我承认自己因为嫉妒而有些混乱。”
财津将辻转了过来,贴近他的脸想要吻他。辻一掌压在财津脸上,压着他的眼镜将他推了回去,“别这样。”辻拒绝道。
“呜唔……辻先生,我眼镜要弯了……”
“我还恨不得直接把你眼镜打碎,发什么情啊你。”
“嫉妒是爱情最好的燃料。”
“咦、舅舅你嫉妒我吗!?难、难道老大真的爱我…………”
碰咚。
辻反射性地踹向菊池的脸,才想到这下糟了。菊池今天第三次流出鼻血,瘫倒在床上。
就连辻也心想:这家伙真的不用去输血吗?辻仔细看了一下菊池,他指缝流出大量鲜血,脸上却露出诡异的微笑。看来再流三公升的血也不会有问题。
“我……愿意为了老大……咳、拼了这条命……”
血可能流进了喉咙里,菊池以奇怪的声音说道。
“你先把小五的汉字学好再说吧。”辻这么命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