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事情演变成这样,真教人意外。”

“…………”

“我没想到你也会做这么大胆的事。”

“…………”

“偶尔这么做是满新鲜的,坏就坏在没办法抽烟。不好意思,你可以帮我一下吗?”

“……辻,你就不能安静点吗?”

神立皱着眉头说完,辻却报以微笑。

微暗的宽敞空间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快坏的荧光灯,如同濒死的蝉发出唧唧声响,看来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完全熄灭。地板、墙壁、天花板全是水泥做的,到处都是裂缝,里头的钢筋裸露出来,有些地方还在漏水,使水泥呈现深色。

这里是老旧大楼的地下室——辻抵达前一直被蒙住双眼,这只是他的猜想,但应该不会有错。即将拆除的废弃大楼里空无一人,而且又是地下室,就算叫得再大声也没人听见,正适合作为囚禁之用。

“拜托啦,烟就在我口袋里。”

“你有点危机意识好吗?你现在被人绑架,还被绑住,搞不好还会死。”

“真糟糕,所以才要趁活着的时候抽根烟哪。”

辻若无其事地说完后,神立叹了口气弯下腰来,拿起一根烟放进辻嘴里。辻双手被反绑,坐在地下室内的椅子上。椅子底下装有滚轮,是一张极为常见的办公椅。

神立为辻点火,辻含着香烟说了声“谢谢”。他被绑架时场面混乱,弄乱了头发和身上的高级西装,但并没有受太多伤。

他深吸一口烟后吐了出来,然后望着那朦胧的白烟逐渐扩散。

辻是在落单时被盯上的。

他的打斗经验虽然丰富,但对方有三个人,他也无可奈何。他被那三人押进车里,带来这间地下室,在这里见到了神立。那三人可能是为了把风而先后离去,现在室内只剩他们两个人。

“你从以前就很讨人厌。”

神立靠着辻旁边的墙,对他说道:

“你眼神凶恶,却有点小聪明。和鸿大哥那么疼爱你,你身边又总是不缺女人,小弟们个个都像你的死忠粉丝……”

“‘不不,才没有呢’……我该这样表示谦虚吗?”

“说了只会让人更生气而已。”

“好吧。但我也无可奈何啊,受欢迎又不是我自愿的。”

辻觉得含着烟很难说话,他将香烟吐在地上,用脚踩熄。

“…………”

“不过神立先生,你不受欢迎,应该是你自己造成的吧?啊,我不是说你长相有问题喔。你虽然没什么男子气概,但长得也还可以。重点是钱,女人喜欢有钱的男人,不过死要钱的男人,可就没什么人要了。整天想着钱的话,脸会变得愈来愈猥琐喔。”

“…………你想被杀吗?”

“你要杀我吗?”

“等田中来了再说。”

“好恐怖喔,我都要尿裤子了。”

辻呵呵笑了两声,轻踢地面。椅子向后滑动,很快就撞到墙壁停了下来。

“神立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不行。”

“你为什么要向那种烂人借钱?”

辻不理会神立的回答,径自问道。神立撇了撇嘴,沉默不语。

“你也知道老大最讨厌诈骗集团吧?”

“…………”

“要是跟我说的话,我多少可以借你一点。”

“我死都不会跟你借钱。”

“好过分。”

“只要能借我钱,其实谁都没差。诈骗集团和黑帮做的事还不是差不多?”

“对啊,而且事业范围还有点重叠,没办法相亲相爱……不过,仔细想想还是很怪。你不受女人欢迎,又死要钱,还卑鄙到跟老大打小报告,说出我和英美里的关系。但你不像是会背叛帮派的人,毕竟帮派是你唯一的容身之处。你大可不必跟田中借钱。”

“……我需要的不是一、两百这种小数目,没时间到处找人借钱。”

神立愤恨地说。辻将办公椅旋转九十度,抬头看着那闷闷不乐的男人问道:

“是因为你女儿生病的关系吗?”

神立听了目瞪口呆,“什……”连话都说不完整。他很惊讶辻为何会知道这件事,毕竟可能连和鸿都不知道神立有个女儿。

“你加入帮派前,曾在老家和同学交往过,还让对方怀了孩子。她是个普通人,而且父亲还是警察。她父亲警告你不准再接近她,后来你们也一直没能见面……但你最近得知,正在念高中的女儿突然生了重病。”

“…………辻、你……”

“她如果想活命,就必须去国外接受器官移植手术。然而,这么做需要庞大的费用,全部加起来大概要两千万对吧?”

神立一脸错愕地望着辻。

两人沉默不语,这时荧光灯又发出“唧”的声音,闪了一下。

“黑道份子终究也是人父……我虽然同情你,但还是看不惯你和田中合作。”

“那个叫野野宫的小鬼不是他们杀的。那些人或许有凌虐他,但他们也知道杀了人只会惹祸上身……”

神立说这段话的同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主角终于要登场了。”

辻这么说完后,神立的表情变得僵硬。

那脚步声听起来像在下楼,不久后就来到地下室,步步接近。田中出现在辻面前,他戴着灰色的毛线帽,穿着黑色的羽绒外套,戴着眼镜,打扮就像个普通的学生。然而,他看见辻被绑住时,眼里所显露的笑意,实在不像正常人。

“哈哈哈哈哈,辻先生,好耶!被捆绑的样子好适合你呢!”

“谢谢夸奖。”

田中身后跟着两名男子,服装和他一样毫不起眼,但从体格看来明显是他的保镖。

“神立先生,辛苦了,看来还满顺利的嘛。”

“……因为我调查过他什么时候会落单。”

“东西找到了吗?”

“已经检查过了,不在他身上。”

神立以含糊的声音回答。

“咦、那该怎么办?我又不是黑道,既没兴趣把他绑起来毒打一顿,也没时间慢慢找……嗯~辻先生,那东西在哪呢?”

“你在说什么?”

辻话才说完,左耳便传来拍击力道和声音,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嗡响。

“你少装蒜了~这样我很难做事耶~”

他听不清楚田中说什么,心想可能伤到耳膜了,过了一会儿脸颊才开始刺痛,似乎有点破皮,应该是被田中的指甲划到的。混帐,打人的手法明明就很熟练——辻在心里砸舌。

“那东西弄丢的话,我就完蛋了,真的完蛋了喔~嗯,辻先生,可以请你把头抬高一点吗?对对,停在那边。好,那就麻烦你啰。”

其中一名保镖站到辻面前。

啊,要被揍了。辻边想边咬紧牙关,至少要避免自己咬到舌头才行。田中拿出手机,边哼歌边对准辻,似乎是想要拍照。

保镖“碰”地揍了辻一拳。

最先痛起来的不是脸,而是脖子,因为被揍时狠狠扭了一下。

下一秒脸才开始痛。辻很久没被打中脸部,感觉特别难受。轮子滑动,使他连人带椅转了半圈。田中说:“唉呀呀,不可以让他转过去啦。”揍人的保镖便将椅子转了回来。辻感觉鼻血流了出来,赶紧放松下巴。流鼻血时若用鼻子呼吸,呛到可就糟了。

“好了,要拍啰!”

保镖抓着辻的头发,让他抬起头来。继快门的咔嚓声后,闪光灯接着亮起。田中为什么拍照?要用在什么地方?不用想也知道。

“神立先生,我问你喔,照片寄给谁会比较快得到回应?”

“菊池,他会不顾一切立刻赶来。”

听见神立的话,辻忍着脸上的疼痛说:

“没用的,那个笨蛋什么都不知道。”

“哇~辻先生愈说不能寄给他,我就愈想寄耶,怎么办?菊池是那个被铁椅砸的受虐狂对吧?我听说他很崇拜你,又是个笨蛋,挑他再好不过了。辻先生,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

“我知道。”

神立说完,田中便回道:“好,那我先传照片给你,由你把菊池叫过来。”接着开始按起手机。辻想再说一句“别寄”,鼻血却流进喉咙,使他发不出声音。他吐出血块,狠狠瞪着田中。

“别担心啦,辻先生,菊池很快就会带着宝物过来了。”

“……他不知道藏在哪里。”

“哈哈,你说得这么笃定,看来他一定知道啦。”

“田中先生……你别瞧不起黑道,不然下场会很惨喔……?”

辻抬眼一瞪,田中开心地蹦跳了两步,来到辻的面前。

他弯下腰,将脸靠近辻说:“我才想对你这么说呢。”那眼镜下的双眸闪着诡异的光芒。他伸手抹了一下辻的下半张脸,将沾血的手掌举到辻眼前。

“黑道早就过时了,你却还自以为是,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跟你们这些被组织束缚的人相比,我们更自由、更轻松也更有弹性。之前你来过的那间事务所也收掉啰,我们早在警察发现前就搬走了。无论是警察还是你,连我的本名都不知道,能对我怎么样呢?干脆让野野宫莲死而复生,告我伤害罪如何?先声明一点,我可没杀他喔,要是杀了他就不知道光碟片藏在哪了。我只跟他说,如果不想死的话就把东西交出来,是他自己要死在家里的,真会给人添麻烦。不过,还好我得知莲把东西交给了你。”

辻默不作声地望着田中。

光碟片。

那就是他所谓的宝物。

田中的光碟片被莲抢走,而他现在又认为东西在辻手上。那张光碟片里似乎存着什么重要的资料。

菊池冲去他们事务所揍人那天,辻离开前田中曾说:

可以还我吗?

辻一直觉得事有蹊跷。那句话说得太过突然,辻听得莫名其妙,正想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却说是赔偿金。当时辻没有追问下去,但仔细想想实在不太合理,赔偿金怎么会用‘还’这个字呢?

那应该是个诱导性的问题。

辻这么猜想。田中有个重要的东西遗失或被抢了,而他认为犯人就是辻,但在当时他并没有明确证据,因此问了个模糊的问题,借此观察辻的反应。事实上,辻当时真的完全不知道光碟片的事。

几天后,情况有所改变。田中不知从谁那里听说辻曾经去过莲的住处,所以他便确信光碟片就在辻手上。

田中命令神立,绑架了辻。

神立向田中借了那么多钱,自然无法违抗他的命令。

所以事情才会演变至此。

“你看,我的外表很普通吧?看起来善良到连一只虫都不敢杀。”

田中边说边将手上的血擦在辻腿上。

“我真的不敢杀,因为我怕虫,我是土生土长的都市人嘛。不过,敢不敢杀虫,跟敢不敢杀人是两回事。黑道份子很少杀人对吧?警察总是监视着你们,而且又握有很多人的指纹资料……杀人对你们而言风险太高了,但我们却没有这种问题。”

田中说这些话时,神立正在旁边讲电话,对象应该就是菊池。辻脑中浮现他脸色惨白地朝着这里赶来的样子。

“不过,我是还没杀过人啦。用不着杀人,只要把人带到深山里活埋,埋到只露出一颗头,然后放在那边一个晚上,大部分的人都会改过自新,打从心底好好配合我。所以我至今还没遇过非杀人不可的状况呢~”

“菊池说他立刻过来。”

神立说完,田中点头回道:

“喔,是吗?光碟片呢?”

“他会带过来……他骑摩托车,大概二十分钟就会到。”

“太好了、太好了,那这段时间,我就来说一下我担任装熟诈骗的玩家时,干过哪些丰功伟业吧,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喔!”

田中开心地说。所谓的玩家,指的是诈骗这一行中利用电话等管道,直接进行诈骗的人。辻听说这种人需要具备一定的演技。

田中搬了张办公椅过来,坐在辻面前,开始生动地描述他的故事。

描述他多么擅长说谎。

描述他多么会骗人。

骗男人、骗女人、骗了一个又一个的老人,骗过一次再骗第二次,把人逼到绝境,夺走对方所有钱财——

“还有人死了呢,自杀死的。因为养老金没了,又没有家人可以照顾自己,想不开就去自杀了。”

田中咯咯笑了起来,边说边转动椅子。

辻心想还好自己现在被绑着,不然他肯定会起身把这家伙揍到死,最后免不了要吃牢饭。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人。

地下室仿佛成了田中的舞台,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很快就过了二十分钟。

看门的人将气喘吁吁的菊池带了进来。菊池看见满脸是血的辻,气得耸起肩膀、怒发冲冠……在辻看来,他似乎正散发出愤怒的气场。他还真像一头野兽。

“辻老……”

“唉呀,还不行唷,忠犬。”

菊池正想冲向辻,却被两名保镖合力拦住。他握紧拳头大吼:“快点放了老大!”

“你把光碟片交给我,我就放了他。”

“……真的吗?”

“真的真的。啊,对了,有人知道你来这里吗?”

“…………”

“你不老实说的话,我就把辻先生的耳朵割下来喔?”

田中“锵”的一声亮出蝴蝶刀,抵在辻的耳朵下方,笑着说道。菊池皱着脸回答:“我、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咦~不对劲喔。像你这种人,心里想什么都会写在脸上呢。”

“是真的!出门之前,栉田先生有问我要去哪里……但我随便回他几句就赶过来了,所以真的没人知道!”

“喔~栉田哪……那就算了。来,把光碟片给我。”

田中收起刀子,伸出手说。菊池从皮夹克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光碟盒,上面仅以潦草的笔迹写着日期。

“嗯。”

田中确认过日期后,笑着对菊池说:

“谢谢你啦~啊~太好了,要是这东西没找回来,我耳朵就要被割了……不,可能不只是耳朵而已呢。不过,这下就换你们要被切掉好几根指头了吧,哈哈。”

……什么意思?

为什么辻他们会被切掉指头?辻和菊池都不知道光碟片的内容,所以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辻未将心里的疑惑反映在脸上,只朝着田中喊了一声:

“喂,你满意了吧,把我放了。”

“咦,我才不要。”

田中装傻地回道。菊池骂了声:“混帐!”正要冲过来时,却被一名保镖从后方架住。

“你们绝对会找我报仇对吧?黑道份子都这样,不是吗?”

“放开我、放开我!老、老大!”

“……吵死了,菊池,你给我安静点……是啊,你说得没错,田中先生。都被整成这样了还不报仇,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对嘛~以我的立场来说,是很想杀了你们两个啦。”

不断挣扎的菊池,忽然僵在原地。

“这样一来就死无对证了。”

辻说完后,田中点头回道:

“是呀。不过,菊池就算了,如果辻先生死了,和鸿会长绝对会出面,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而且我也跟人有个约定……”

约定?

他到底是和谁约定了什么事?辻还在思考,就听见叛徒神立说:“你想杀他的话……我这里有家伙。”说着便拿出吓人的东西。田中看到后,兴奋地睁大眼睛说:

“手枪!好棒喔!”

“……对辻可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我就带来了。毕竟我还不想死。”

神立握着左轮手枪说道。

这男人确实有本事,能在不被追查到的情况下取得枪枝。辻面对这种状况,除了笑之外也无可奈何。

“神立……你……!”

菊池更加拼命地挣扎,但他仍被保镖架住,并被另一名保镖殴打。现在的情势怎么想都对他们不利。

田中就像小孩看见知名的新游戏似的,靠近神立说:“让我看一下、让我玩一下!”神立说:“你小心点。”便将手枪递给他。

“喔喔,果然很重呢。”

田中兴奋到脸颊通红,立刻举枪,将枪口对准菊池。菊池颤抖了一下,睁大眼睛。神立喊了声“喂”试图制止他,露出不悦的表情。

“哈哈,开玩笑的啦,不杀你不杀你。嗯……可是……呜哇、好想开枪喔~”

田中将枪口朝上说了声“砰!”,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眼神极为骇人,明明没有吸毒却狂躁不已。辻打从心底想:他绝对不收这种人当小弟。

这时,田中忽然垂下手枪。

他收起笑容,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眨了眨眼睛,“嗯”了一声,豁然开朗地望向辻说:

“我待会儿就要开溜了。”

辻不作回应,但他依旧望着田中,没有移开视线。

“警察最近的动向有点奇怪。我这个做老板的如果出了什么乱子,金主也会受到牵连。所以我得小心点,不然真的会小命难保。反正光碟片也拿回来了,我接下来只要逃跑就好……不过逃跑途中要是有人来捣乱可就糟了~我可不想被黑道份子追杀啊。”

田中将枪口指向辻。

菊池发出野兽般的吼叫。田中皱着眉头说:

“你好吵喔,我不会杀他啦,但让他暂时动弹不得总可以了吧?我觉得可以喔,这是必要的手段嘛,嗯嗯。”

“……说了这么多,你只是想开枪而已吧?”

辻隔了许久终于开口,田中却认真地反问:“你也这么觉得?”接着又说:

“我也觉得自己可能只是想开枪而已,但我很喜欢这样的自己……辻先生,你希望我射哪呢?肩膀怎么样?啊,不过我是第一次开枪,可能没办法射得那么准。”

田中垂下手枪,走了过来。

一步又一步朝辻逼近。

“近距离开枪比较安全对吧。”

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他的音调有些上扬。

咔锵。

辻听见保险打开的声音,还有菊池的吼叫声。

白痴,叫那么大声喉咙会流血的。哭什么?那两个人合力压着你,你再怎么挣扎也冲不过来吧。啊啊,咬他们有什么用?……你看,被揍了吧,我就知道。只要是和我有关的事,你就会奋不顾身,真蠢。我那样踹你骂你,你却还喜欢我,真是个笨蛋。还为了得到我的称赞而练习汉字……

“呵。”辻不禁笑出声来。

辻想起菊池被他摸头时的那副蠢样,然而田中却以为辻在嘲笑他。他一脸不快地说:

“不愧是黑道份子,真有胆量。这块是锁骨吧?该挑锁骨上面,还是下面呢?如果射中动脉,可能会出人命吧……”

枪口沿着辻的锁骨上下滑动。

“我本来不打算杀你……但其实也没差……有时候就算不想杀人,还是难免会失手嘛……”

田中喃喃自语,视线不断飘移,相当怪异。就连辻看了也不太舒服,他感觉到侧腹有冷汗流过。

“抱歉要弄痛你了。”

田中笑了起来。就像小孩要拔掉蚱蜢的脚之前,和蚱蜢道歉似的。

“住手!”菊池的惨叫声回荡在地下室里。

辻这才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枪口压得更紧,压在他锁骨底下。他忽然想起锁骨下动脉这个名词。失血过多而死是怎么回事呢?若伤及动脉,以致大量出血时,会引起休克症状……他曾听人这么说过。

不过,人总有一天会死。

唯有这件事是无可奈何、无从避免的。而且,死亡是一件残酷的事,即使过着正常的人生,也不一定会安稳地死去。善良的人也可能因病所苦,或者突然在车祸中丧生。

而辻是黑道份子,更不可能以像样的方式死去。

离经叛道的人,下场往往如此。若还希望人生最后一段时光能够平静度过,就真的是蠢得可以了。辻已作好心理准备接受最糟的死法。

不过……

“好了,到此为止~”

辻的死期并不是今天。

“全都别动,不许动,动了我就开枪啰~我的枪法很差,可能会失手射错地方喔~”

远近率领的警察们鱼贯进入地下室,共有八名,每个人都穿着防弹背心,还拿着手枪。

田中睁大眼睛僵在原地。长相酷似水豚的远近,缓步走了过去。

“快,把枪放下。”

远近命令道。田中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惊惶失措,他“啊”地叫了一声,将枪口指向远近。远近面不改色,放下自己的手枪。

“你那把枪里没有子弹。”

他淡然地说。

田中当场愣住,这时一名体格壮硕的警察将他拉倒,压制在水泥地上。两名保镖也受到同样对待。菊池张大嘴巴呆站在原地,神立则“呼~”地深深吐了口气,肩膀随之放松。

“人称田中,本名仓吉洋佑,涉嫌绑架、伤害、持有枪械,呃,还有……杀人嫌疑也先算在内吧。总之,予以逮捕。”

远近这么说完,田中的手便被警察拉至背后,铐上手铐。

“……太慢了吧,远近先生。”

远近听见辻的抱怨后回道:“我在等待时机。”

辻请神立为他解开绳子,并望向被拖离现场的田中……不,是仓吉。仓吉以厉鬼般的神情转过头来,撂下一句极为普通的狠话:“混蛋!给我记住!”不不,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吧……辻如此心想。虽然很想自己做掉这个家伙,但这次还是交给警察处理比较好,所以他也只好忍耐了。

“辻、辻……辻老大……”

菊池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辻仍坐在椅子上,他抱住辻的腿说:

“你……你还活着……老大、还活着……唔、太好了……!”

“喂,别用鼻水弄脏我的西装。啊~好想抽烟,想抽到快要死了……菊池。”

“是!”

菊池开心地拿出香烟,让辻含住后再为他点火。

辻刚才一直被反绑,手臂和肩膀都有些酸痛。他双手上举,“嗯~”地伸了个懒腰。啊啊,香烟的味道真好。

“辻先生,真正的光碟片在哪里?”

听到远近这么问,辻回答:

“我也不知道。那家伙深信东西在我这里,但我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总之,我发现自己被盯上之后,就去找神立先生商量,先一步和他合演了这出戏。”

“那你们怎么知道光碟盒上写的日期,还骗过了田中?”

“我看过一次。”

神立回答远近的问题:

“我某次去田中的事务所时,有人不小心把光碟片拿了出来……田中反常地勃然大怒,骂他‘这种东西现在别拿出来’。上头的日期和我妈的生日一样,所以我就记住了。”

“不过就算知道日期,字也不可能写得一模一样,所以我们只好赌一把了。亏我们这么辛苦,功劳却全都让给了警方,你好歹也要感谢我们一下。”

“谁要感谢你啊。身为警察还感谢黑道,那我这警察也不用当了。”

远近露出吃了酸梅般的表情,这么说道。一名刑警对他说:“远近先生,我们先出去啰。”这次的行动,应该是由组织犯罪对策部,和※搜查二课联手进行的。(译注:日本警察机关中的部门,主要负责查缉诈骗等智慧型犯罪。)

“这年轻人演技还不错嘛。”

远近望向菊池说道。菊池回了声:“是的,啊、咦?”他似乎还不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什么都不知道。”

辻笑着向远近说明。

“……不知道?你们没有告诉他这个计划吗?”

“我只跟他说:‘我会被人绑架,那是套好的,不用担心。你一接到神立的电话就带着光碟片过来。还有,这件事千万别说出去。’……不过,他不知道枪里没有子弹,也不知道警察会过来。”

“是的,这些我都不知道!”

菊池精神奕奕地应道。

“你不介意吗?”

远近有些傻眼地问完后,菊池却笑容满面地回答:“只要老大没事,我怎样都好!”远近低头看了眼坐在辻脚边的菊池,皱起眉头喃喃说道:“哇~你也太恶心了吧……”

这次的计划是辻和财津想出来的。

警察和黑道份子合作,在台面上是不被允许的事。有台面上,自然就有台面下,这就是世界的运作法则。然而,和鸿会长却很讨厌这种矛盾的行为。因此辻这次既没有请会长协助,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和他们帮派有关的人,以免情报流出。当然,辻事后还是要向和鸿会长报告这件事,届时他可能会受到惩罚,但这是击垮田中的必要手段,他认为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

“老大,您也真过分。怎么可以不告诉我呢?”

最先向辻抱怨这点的人是栉田。

辻和菊池一大早回到事务所,其他小弟都还没来,勤奋的栉田却已经到了。他看见辻衬衫上的血迹,吓得目瞪口呆。辻简要地说明事情经过,就连栉田这么温和的人,听了也露出不悦的神情,重复说着“好过分”这三个字。辻也只能回以苦笑,并向他道歉:

“不好意思,我本来也想告诉你,但你很爱瞎操心……我想你可能会觉得这样太危险,反对我这么做。”

辻边说边用栉田拿来的冰袋冰敷脸颊。他最近三不五时就被揍,脸上的伤总是无法痊愈。

“没错,太危险了。”

“你果然会这么说。”

栉田将医药箱放在辻面前,补充说道:

“不过,如果老大决定这么做……我也会帮忙的。但像我这样的人,可能帮不了什么忙就是了。”

“不会啦。我没找你,只是因为这场戏需要的是那种白痴角色。”

辻指向站在房间角落的菊池,继续说道:

“接下来就要仰赖栉田先生了。请跟我一起想想,要怎么回报这件事,和鸿老大才不会太生气。”

辻这么拜托完,栉田才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唉……老大您从以前就很鲁莽……我早就习惯被您耍着玩了。”

辻耳朵下方有道浅浅的伤口,可能是被田中的刀子划到的。虽然不是多严重的伤势,栉田还是慎重地为他贴上OK绷。

“对不起,我从以前就很难搞。”

“总之,还好您没事。田中现在一定很后悔吧,不但没拿到名册资料,还被警察逮到。”

栉田“呵呵”笑了两声,接着又说:“真想亲眼看看当时的状况。”辻摸了摸贴好的0K绷,点点头说:

“……是啊,那家伙惊讶的表情真是太好笑了。”

说着说着,辻却有种东西卡在喉咙似的异样感。他将压在0K绷上的手指缓缓移到脖子上,顺便拉住领带结。

他松开领带结,一把抽下领带。财津走了过来,朝他伸出手。辻将领带交给财津,抬眼望着他说:“律师,你也辛苦了。”

“不会,我没出什么力。”

实行计划时,财津在外待命。

辻的衣服里藏了麦克风,财津借此掌握屋内状况,扮演联系远近的角色。他确实没出什么力,却是这场行动的指挥官。若他出了什么差错,计划就会失败。辻会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也代表对他有一定的信任。

“辻先生,您累了吧?要不要回家一趟,换件衣服?”

“嗯,好啊。”

“拓也,你也回去换件衣服吧。我开车送你们回去……栉田先生,万一警察来的话,请告诉他们你会联络财津律师。”

“好的,律师。”

“不过我想远近先生应该会帮我们处理吧。”

辻喝完栉田泡的咖啡,说了声:“啊~好累。”便站起身来。

“我也老了啊……那栉田先生,之后就拜托你了。”

“好的,辛苦了。律师,麻烦您送他们回去了。”

栉田恭敬地行了个礼,目送辻等人离去。

财津的车子上路后,坐在副驾驶座的菊池,才回过神来似地说:“嗯?我突然想到,我是不是被老大和舅舅骗了啊?”

“你脑子还真单纯……”

辻仍拿着冰袋敷脸,他一说完,菊池便转过头来说:

“我也很认真地思考了啊!我还想说如果老大被射的话,我就要跳上去咬断他的脖子。”

“你没有蛀牙对吧。”

“是的,我的牙齿很健康。”

菊池开心地回答,旁边的财津表情却有些僵硬。

“辻先生……您发现了吗?”

辻听着冰袋里的水声,应道:“发现了。”

遗憾的是,辻已经察觉到那股异样感的来源。他不愿猜想背后的原因……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得赶紧将事情调查清楚才行。

“我换完衣服就过去……菊池,打通电话给老张。”

“咦?您是说锁匠张先生吗?”

“不然还有别人吗?”

“没有,我知道了。”

菊池连忙打电话给张姓锁匠,电话通了之后便将手机交给辻。那名锁匠技术高超,他会用自己设计的道具开锁,大部分的锁他都能解开。这当然是违法行为,因此费用很高。

辻和他约好一个小时后在某个地方见面,说完便挂断电话。

“……那个……老大、那里是……”

菊池听见辻所说的地址,露出不安的神情。

辻不理会菊池的问题,径自将脚放在正副驾驶座中间的中控台上。他脚上仍穿着皮鞋,但财津一句怨言也没有。

计划圆满落幕了。

田中……不,是仓吉。真麻烦,还是叫他田中好了。他们成功将田中打得落花流水,照理说应该要高兴才对。然而辻却像吞了颗冰冷的石头般,心情沉重。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背后肯定有什么理由,没错,所以他必须去那里将理由找出来。辻在心里这么说服自己。

他将冰袋随手一扔,含起香烟,狠狠地咬住滤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