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好意思,没什么东西可以招待您。”

栉田边在桌上摆放起司和坚果,边向辻道歉。这是间老公寓内的房子,一房一厅一厨,比一般男人的家都要整齐,从客厅可以看见厨房也打扫得很干净。不过栉田几乎都吃外食或是便利商店的食物,本来就不太会用到水槽。

“我才不好意思,突然跑来找你。”

“不会,我很高兴。好久没和老大在家里喝酒了。”

“差不多一年前……有来你家煮过火锅吧?”

“有,还找了帮里的小弟一起来煮寿喜烧。我记得煮到一半肉不够,大家手忙脚乱,开始找哪里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

“因为那些家伙趁机吃了一大堆肉嘛。”

辻拿了颗坚果,笑着说道。那感觉好像还是前阵子的事……没想到已经过了一年。

“那时菊池还是新人,所以就派他去买肉。”

栉田也眯起眼睛,一脸怀念地说。

他们并肩坐在三人座的沙发上,矮桌上放着威士忌瓶、酒杯、冰块,还有一些简单的下酒零食。

晚上九点。

辻一个人来到栉田家。他事前完全没有联络栉田,但栉田看到他时仍露出微笑,开心地请他进屋。

“……我和栉田先生……和大哥你,已经认识几年了呢?”

“老大,别这么叫我。”

“有什么关系,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嘛。聊这些往事的时候,就让我叫你大哥吧……因为,你是我第一个大哥。”

栉田苦笑了一下,在自己的酒杯里放入冰块。

他从以前就很常露出这种笑容。他很会照顾人,又很有耐性——或许正因如此,和鸿才会将年轻的辻托付给栉田。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才十六岁吧,是我第二次从※鉴别所出来之后。”(译注:日本的家事法庭审理少年案件时,得将少年送至少年鉴别所,以判定其身心状况,该机构相当于台湾的少年观护所。)

“对,我记得很清楚。老大长得很漂亮,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个女孩。可是您很常为小事抓狂,很难管教。”

栉田说得没错,辻也只能笑着道歉:

“给你添麻烦了,我那时如果没被老大收留、在大哥手下做事的话……可能很快就会被送进※特别少年院了吧。不,可能是少年监狱,因为我当时太冲动了。”(译注:日本的少年院相当于台湾的少年辅育院,有初等、中等、特别、医疗等不同类型。特别少年院收容的是没有明显身心问题,但有犯罪倾向的少年。)

“我那时候光是揍您,就揍到手痛死了。”

“大哥那时候真可怕。平时那么温柔,生起气来落差好大。”

“我也觉得您很可怕啊。每次把您痛揍一顿之后,当晚都很担心您会不会趁我睡着的时候掐死我。”

“其实我还真的想过好几次。”

栉田听见辻的回答,笑出声说:“幸好我还活着。”

他们总共……一起生活了几年?

应该是辻十七岁到二十一岁的时候吧。当时栉田住的公寓里有两间房,一间三坪大、一间两坪大。辻住进那个两坪大的房间,负责照料栉田的生活起居,同时还在帮派里打杂。辻离开儿少机构之后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对他而言,帮派就是他的‘家’,和鸿是他的父亲,栉田则是他的兄长。

辻年轻时很讨厌组织这种东西。

老实说现在也不喜欢,但他到了这般年纪,也明白人必须从属于某种组织,否则难以生存。然而他年轻时总爱独来独往,而且很讨厌上面那些啰嗦的大哥。栉田已经算是比较讲情面的人,但他做事并不随便。

辻真的很常被他修理。

你会不会打招呼啊、会不会扫地啊、棉被怎么叠得这么难看、碗里不准留下饭粒……栉田管得很细,辻常想:这到底是什么时代的教育啊。辻端茶给客人时也经常犯错,每次栉田都会把茶杯砸在他脸上。

“大哥虽然严厉……可是我做得对的时候,你还是会鼓励我。”

辻边打开起司的包装,边回忆道:

“第一次有客人说我泡的茶‘真好喝’那天……客人回去之后,你大大称赞了我一番。”

——喂,良典,这不是很好吗?你这样做就对了。真是的,你明明只要有心就能做好,却总是要搞叛逆。我就知道你能做得很好,我就知道。

栉田似乎很开心,笑容满面地这么说。

辻不习惯接受别人的赞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觉得心里麻麻痒痒的,很难为情。

但他很清楚,自己确实为此感到高兴。

栉田只不过是称赞了他泡的茶,为什么他会那么高兴呢?

自此之后,辻就开始亲近栉田。

栉田说的话他也会好好听进去,因此周围的人都说“栉田真有本事”,而辻每次听见都会觉得很骄傲。辻在会长夫人的建议下,迟了一年终于把高中念完。毕业那天,栉田煮了寿喜烧,还买了个蛋糕给他。听见栉田说“你辛苦了”的时候,辻还忍不住哭了出来。

辻觉得栉田就像他的亲哥哥。

他终于有了家人。

后来,辻二十岁了。

他既有胆识,又很会打架,头脑也不差。十四岁时第一次尝到性爱的滋味,自那之后身边总是不缺女人。他脸上的稚气淡去,转变为成年男性的容貌后,更受到异性欢迎。

然而,无论和多少女人上床,辻在心理上还是不成熟。

他心里总是有股不安感。

“……我从小就被父母抛弃……”

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冰块,在摇晃下撞上酒杯内壁后,随即又滑向一旁。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不太能够信任别人,我想信任,也信任不了,就算是再重视的人也一样……不,愈是重要的人,我愈难相信对方。我一直担心,大哥是不是哪天也会弃我于不顾。”

当时辻的心里,份量最重的人就是栉田。所以辻利用了一些方法测试栉田,就像孩子借由恶作剧来测试父母一样。然而,他却选了最差劲的方法。

他睡了栉田的女人。

“我真的是个烂人对吧?”

“……是啊。”

栉田笑了出来。他不太会喝酒,所以显得脸色潮红。

“当时您的男女关系就很不检点……但我想都没想过,您竟然会对我的女人出手,而且还刻意让我看到。”

他们正在办事时,栉田回到了家里。

辻当然是故意这么做的。他对那女人说‘大哥不会回来’,对方还相信了他的话。太差劲了。

果不其然,栉田揍了辻一顿。

他将全裸的辻拉起来,揍了好几拳。女人哭着阻止栉田,简直就像连续剧里的抓奸场面。

——给我滚。

栉田喘着气说:快滚,再也别来这里……

他是对那个女人说的。

而辻则被踹进那个两坪大的房间,仅此而已。隔天早上辻战战兢兢地走出房间,栉田却像平常一样读着报纸,命令辻为他泡杯咖啡。

“……我那时还想,我赢了。”

“…………”

“我认为大哥选择了我……简直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虽然过了很久,但我还是想向你道歉,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辻转身面向栉田,低头赔罪。栉田没有看他,只是苦笑着说:“别这样。”

“不,我做了最不该做的事。如果我是真的爱上那个女人,可能还情有可原……”

“没关系,我懂您那时候的心情。”

“是吗?”

“是的……那是独占欲。老大没有亲人……所以当时对我特别执着。若说和鸿会长是您的父亲,我就是母亲兼兄长。”

“……可能吧……”

辻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称得上家的地方,有了可以信任的人,就某方面来说就像回到孩提时代一样。他自己也觉得,已经二十岁的人怎么还这样……然而,这也代表他之前的人生实在太孤独了。

独自生活时,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孤独的。

就像握惯冰的手,即使碰到雪也不觉得冷一样。

然而,一旦碰过温暖的东西,就会觉得雪摸起来冰冷无比。自从身边有了栉田之后……辻便开始感到恐惧,他怕自己又会变成孤身一人。

人总是害怕孤独,害怕到可悲的地步。

他们聊起往事,一聊就是一个半小时,结果栉田忽然安静下来。

辻往旁边一看,发现他靠着沙发闭上了眼睛。栉田从以前就是这样,喝了酒就会立刻睡着。和他一起住的时候,辻经常为他盖上毛毯。

辻抽起香烟,看着栉田的睡脸。

他上了年纪,而辻自己也是。

辻十六岁的时候,栉田二十八岁,当时的辻觉得栉田好成熟。而今辻三十一岁,栉田四十三岁……两人都成了大叔,年龄差距明明没变,但不知为何,感觉起来却接近了些。

辻抽完烟,静静地站起身。

他打开卧室的门。因为没有开灯,月光从窗户射入,微微照亮了整个房间。房内的摆设大致都看得见,和白天没有两样。

对,辻白天也来过这里。

他请锁匠打开家门,和财津、菊池一同进入屋内。

三人来到卧房时,全都看得目瞪口呆。辻很久没有感受到那种打从心底发寒的恐惧,就连田中拿枪指着他的时候也没有。

他既恐惧,又难过。

难过到不能自已。

“……我本来也想整理房间。”

声音从背后传来。

栉田靠着卧房的门说:

“不过,现在才慌慌张张地收拾……也很没面子。”

地板发出微弱声响,栉田走到辻身旁,站在几乎要碰到他的位置,和他一起望着那面墙。

白色的墙上贴满了照片。

辻的照片。

从十七岁到最近的都有,有些照片他也有印象,但也有怎么看都像偷拍的。笑着的辻、生气的辻、抽烟的侧脸、躺在事务所沙发上假寐时的睡脸……

“……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张,睡着的老大。”

栉田指着一张放大成5×7尺寸的照片这么说。

“照片我还有很多,可能有几百张吧……这些都是挑选过的……”

“…………”

“对,我是有点疯狂。”

辻什么也没问,栉田却笑了一下兀自说道:

“我清楚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是近几年的事……最近这半年又变得更严重。不过……仔细想想,早在那时候我就已经陷进去了吧。发现老大睡了我的女人之后,我毫不犹豫就把那女人赶了出去。我很气那个女人,不是因为她背叛我,而是因为她瞒着我,和我心爱的小弟上床。我没办法原谅那种女人。”

栉田走到墙边。

他伸出食指,轻轻触碰映着辻睡脸的那张照片。

“我之所以会揍您,是知道您在测试我。我想告诉您根本没必要那么做,所以才会动手。就算不那么做,我最重视的人还是您。”

他用指尖抚过照片。

抚过影中人的轮廓、头发。

“您说我是您第一个家人……我也一样,辻老大是我第一个以真心相待的人。那时的您狂妄又可爱,经常顶撞其他大哥,却只亲近我一个人,对我敞开心房。”

接着抚上了嘴唇。

“……我小时候和生母还有妹妹住在一起。我想她们应该都还活着,但因为很久没见了,所以也不能确定。不过母亲很讨厌我,看到我就像看到害虫一样,从小就这样。我们明明有血缘关系,但她就是不愿意接受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想她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吧,她明明就很疼妹妹啊……辻老大。”

栉田唤了一声,辻望向他。

他也转过头望着辻。辻在月光下,看见他微微一笑。

“无法信任别人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就连母亲也不爱我,所以我原以为不可能会有人依赖我、仰慕我、亲近我。但是您不一样,您成了我的家人,我们、我……”

从此就不再孤独了。

栉田喃喃说完,又转向墙壁。他往前走了一步,将额头“碰”地撞在墙上那些辻的照片上。

辻心想:他不正常。

无论是栉田还是辻自己,都不正常。世上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疯癫,都有自己的心结,无法完全控制自己,以及心中的孤独感和暴力冲动。没办法,这就是大脑发达的代价。

所以,一旦走到濒临崩溃的边缘时,至少要在最危险的地方停下来。用力绷紧膝盖和脚踝,不要跨越那条无形的界线。肩膀施力,抵抗背后吹来的强风。

辻只能以这种方式活下去。

然而栉田他——却跨越了那条线。

“……你为什么要杀害莲?”

辻最想问的就是这件事。

当他发现栉田对他如此执着时,虽然惊讶,但勉强可以理解,他觉得这种事确实有可能发生。然而,辻始终不明白栉田为何要杀莲。

“啊啊……您发现那封信了,对吧?”

床边桌上有一封信。

是菊池发现的。信的收件者是辻,寄件者是莲。虽然贴着邮票,但并没有邮戳,而且已经被人打开了,上面还沾有血迹。

为什么那封信会出现在栉田房里?

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栉田去了莲家,在那里杀害了莲,并将信带了回来。

“那封信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写给老大的情书吗……我总觉得没那么单纯,所以才会把信带回来,但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

“你为什么要杀他?”

辻又问了一次。

栉田又用额头“碰碰”撞了两次墙壁,晃着身体站好之后,喃喃自问:“……为什么呢?”语气如此茫然,仿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似的。

“我原本……并不打算杀他,只是察觉到偷出名册的人就是那孩子……想要警告他一下而已。不过在我动手之前,田中他们就已经揍过他了。”

栉田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

“他全身是伤地回到家里,我又揍了他一顿,命令他把名册还给田中。但莲倒地之后就没有回话了……他伤到头……可能引起了脑出血吧?我就让他躺在那里,带着那封信一个人回去了。”

“是什么名册?”

“……咦?”

栉田转过头来。

“光碟片里存了什么名册?那东西重要到你们不惜杀了莲也要得手吗?”

辻重复了刚刚的问句。栉田的神情有些呆滞,喃喃问他:“您不知道……光碟片的内容吗?”

“对,我不知道,也没看过。我甚至不知道光碟片里存著名册。”

“……连这点都不知道?”

“是啊,我只知道他们在找光碟片,还有外盒大概长什么样子。这些都是神立告诉我的,他也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唯一知道那是名册的……只有你而已,栉田先生。”

——总之,还好您没事。田中现在一定很后悔吧,不但没拿到名册资料,还被警察逮到。

辻当时就觉得奇怪。

为什么栉田会知道光碟片里存著名册?田中他们是诈骗集团,由此推论,那份资料的确很有可能是诈骗名册,但没有人能够确定。也有可能是照片、文件,或者某种程式也不一定。

然而,栉田却断言那是名册。

简直就像看过光碟片内容一样。

“……我觉得你可能隐瞒了什么事,但还是坚信你有你的理由,所以我白天才会过来一趟,但却在这里看见了我的照片和莲写的信。我脑袋一片混乱,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他们还是推论出一个可能的原因:

栉田不只和田中有所勾结,甚至可能就是将名册交给田中的人。莲不知为何偷走了名册,这对田中或对栉田都相当不利,所以他们双方都狠狠教训了莲。

“……财津律师认为……那应该是不利于辻堂组或和鸿联合会的内部资料,莲偶然得知这件事后,就为了我将光碟片偷出来。再者,能够提供内部资料的只有我们自己人,而且是帮派里深受信赖的老成员……”

——栉田先生就做得到这种事。

财津这么说完,辻立刻回道:“不可能。”他认为栉田不可能背叛帮派,也不可能背叛他……然而,莲写的信就放在栉田房里,而栉田也知道光碟片的内容就是名册。

“为什么?”

辻也只能问栉田本人了。

“为什么要背叛帮派?”

“答案很简单,因为帮派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价值。会长虽然于我有恩……但我心里有个更重要的人。”

辻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问那个人是谁,因为他已经猜到答案了。

“……您已经知道是谁了吧?”

栉田露出微笑,看起来轻松了许多。

“我所重视的……只有老大您一个人,其他事情我全都无所谓。”

“……你为此背叛了帮派,还杀害了莲?”

“是的。”

“你认为这么做……就能得到我吗?”

“……我也不知道,这只不过是用消去法得出的结果。老大总是拼命工作,为了帮派和会长而活。那么,只要和鸿联合会瓦解,您自然就无处可去了。此外……我也不喜欢菊池和那个律师。”

栉田眼中忽然闪过一道阴影。

“您以为我什么也没发现吗?若是女人倒还好……我实在无法忍受那两个人和您太过亲近……”

栉田脸上顿时失去了笑容,继续说道: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从老大面前消失。我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决定先从帮派……从老大的容身之处下手……最后却失败了。我真是没用,做事总是功亏一篑,所以在帮派里也没办法出人头地。”

他又笑了起来。

“我很想……和老大两个人……在乡下做点小生意。做什么都好,开间酒馆……摆摊也不错,可以卖些关东煮之类的。”

他露出平时那种温柔的笑容。

那反而让辻背脊发凉。

“摊子由我来顾就好,老大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跟我一起度过剩下的时间就够了……跟我一起在海边的小镇生活…………这是我的梦想。我做了这样的梦,啊啊……这场梦已经结束了。是啊,我也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从梦里醒来,所以不太惊讶,反而……松了一口气……我对那孩子……对野野宫,做了那么残忍的事……”

栉田的声音愈来愈小,他将手伸向背后,拿出藏在腰间的弹簧刀,苦笑说道:“要是有枪就好了。”

“不过,现在就连这东西都是违法的……很奇怪吧,这明明比菜刀还小。”

他“啪”的一声打开刀刃。

辻动弹不得,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人会拿刀指着他。

这个曾经如同辻家人般的人。

总是唠叨地教训辻,直到辻道歉为止的人。

在毕业那天,买蛋糕给辻的人。

“…………栉……”

“我很快,就会追随您的脚步离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像电影或连续剧中的一幕。

所有细节都以慢动作的方式呈现。栉田疯狂的双眸,亮晃晃的刀刃,穿着皮鞋冲进屋内的财津发出怒吼,菊池的咆哮同时传来。

财津用力抓住辻的手臂,将辻抱进怀里,接着转身背对栉田,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辻。一声呻吟传来,环在辻身上的那双臂膀加重了力道。发生什么事了?本该刺向辻的那把刀去哪了?

辻靠在财津肩上,看见菊池朝栉田冲了过去。

两人一同撞上窗户,发出巨响,玻璃窗也出现裂痕。他们滚到地板上并展开攻防,栉田坐在菊池身上痛揍菊池。他拥有武道段位,平时很少动怒,但帮里每个人都知道,一旦惹他生气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拓也!”

财津的声音传来。

慢动作画面结束,辻回到了现实。他的笨蛋忠犬小弟正在被人殴打。这世上能够欺负菊池的,明明就只有辻一个人而已啊……

财津仍抱着辻,辻从他口袋里拿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知道财津带了这个在身上,这东西比手枪风险更低,却比刀子更有威力。

“……让开。”

“辻先生。”

辻推开挡在他面前的财津,走向栉田。栉田正将菊池压制在地,捡起地上的刀子,朝着菊池举了起来。

“……大哥。”

辻呼唤着栉田。

栉田停下动作,转头望向辻。

辻对栉田笑了一下,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一股怀念感突然涌上心头,使他胸口难受不已,不自觉就露出了笑容。

“良典。”

栉田像以前一样,喊他的名字。

像幽魂般披头散发的栉田,也跟着笑了。

啊啊,真的好怀念。

他是比谁都可靠的大哥,在辻心中甚至留下了印痕效应,就像雏鸟认定第一眼看到的对象就是母亲一样。

而辻现在就要向这个人道别,就要失去他了。人之所以怀念某种事物,正是因为早已失去。

再见。

辻在心里这么对他说。

栉田绷着身体跪在原地,叫了一声之后,便以同样的姿势往旁边一倒,瘫倒在地板上。

他们不能报警,也不能叫救护车。

辻在这种时候,最能体会到黑道的立场有多尴尬。

“会痛吗?”

“不会,只是擦伤而已。”

“别耍帅啦,律师。这伤口可能要缝个好几针,又伤在这么明显的地方……希望不会留下疤痕。”

辻边说边用毛巾为财津后颈的伤口止血。财津刚才保护辻时,被栉田划伤了。

“我倒希望留下疤痕,这对我而言是光荣负伤。”

“别说了,我身为黑道份子还被律师保护,太丢脸了。”

“我才想这么说。你瞬间抢走我带来的电击棒,让我没办法惩罚恶人。我本来还想帅气地给他一击呢。”

“他搞不好会回击你,把你电昏喔。”

辻半开玩笑地说完,财津却思考了一下,一脸认真地点头说道:

“有可能,毕竟我没什么打斗经验,而且……如果由我下手的话,栉田先生应该会拼死抵抗才对。”

“……应该吧。”

辻压着财津的后颈,用左手拿出烟盒。他发现里头是空的,咂了下舌后往墙上一扔。烟盒砸中密密麻麻贴满辻照片的那面墙,发出“叩”的一声空响。

菊池联络了和鸿,刚刚才将栉田带出去。

他们用的是市售的电击棒,没有危害到栉田的性命。他被带走时已经能动了,脚步虽然有些踉跄,仍老实地走了出去。和鸿派了两名壮硕的成员来接他,但菊池还是跟到车边以防万一。

栉田最后回过头来……苦笑着对辻行了个礼。

“栉田先生的心情……我多少可以明白一些。”

财津看着墙上的照片,这么说道。

“你也想在墙上贴满我的照片吗?”

“我想架设十台荧幕,不断播放偷拍影片。你在床上娇喘的画面当然也包含在内。”

“变态。”

“辻先生总是会吸引到这样的人呢。”

“别说得好像是我的错一样。不过……我想栉田先生,应该没有特别想跟我上床。”

“是吗?”

“我觉得他对我的执着……和你们不太一样,但我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如果事情真的按栉田所想的那样发展……

辻失去帮派这个容身之处,只剩栉田可以依靠,便和他两个人……去了海边的小镇过起两人生活。即使如此,栉田也不会和辻上床吧。他或许只是想一直和辻在一起而已。就像孩子离不开父母,或是父母不愿放开孩子一样。

“野野宫莲也很迷恋你。”

“……他对我也不是那种感情。”

“请让我看看那封情书。”

“才不要,为什么要给你看人家写给我的情书啊?重点是,那串数字菊池解出来了吗?”

“他一猜就猜中了。虽然是我自己的外甥,但我还是觉得他满厉害的。”

“我直到最近才知道他很会记数字。”

辻擅自摸索财津的口袋,找到香烟后这么说道。

财津从辻手中接过烟盒,抽了支烟放进辻嘴里,然后用打火机为他点火,并回道:“我提醒过他,对这件事别太张扬。”

“为什么?”

“拓也虽然有很强的数字记忆力,但你也知道,他那个人就是那样……很可能会被有心人士利用。”

“对喔,可以用在赌博之类的事情上。”

“不过,这是他仅有的特长……他应该也很想展现出来吧。拓也说,他跟莲说过这件事,所以莲利用了这点,在信里写下那串数字,他知道这么做拓也就能解出数字的意思。”

野野宫莲写给辻的那封信,乍看就像一封情书,却另有目的。

莲是想借此告诉辻,他将光碟片藏在哪里。辻看见文末那串谜样的数字后,立刻明白了这点。莲的手机被没收,无法用手机联络辻。不过,若是写信还可以托人帮忙寄出去,所以他才会这么做吧。

“长的那串数字是经纬度,地点是饭田桥车站。后面的四位数则是密码。我推测那可能是车站里的密码式置物柜,拓也实际去过之后也找到了,现在放在我家的保险箱里。”

“你看过内容了吗?”

“看过了。那是和鸿联合会干部的个人资料,就连与和鸿联合会有所交流的组织也囊括在内。内容非常详细,包含家庭成员、家中防盗系统的资讯、小孩念的学校和幼稚园、成年前和成年后的前科、病历、私藏枪械的数量和地点、私下往来的警界人士——看来不太像诈骗用的名册,比较像以恐吓为目的所搜集的资料。”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好,血止住了,不过你还是再压一下吧。”

辻刚站起身,就听见菊池说:“我回来了。”

“喔,你有看着他们上车吗?”

“有,栉田先生……老实地跟着他们走了……他之后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老大自有安排。”

肯定会被赶出帮派吧,可能还会被迫离开东京……这或许是身为黑道份子最惨的下场。不过这些事没必要和菊池说。

“你找到光碟片了对吧?干得好。”

“…………咦、啊、是的!”

不习惯被人称赞的菊池,如同赔罪般挺直身体后,鞠躬说道:“谢谢老大!”辻拍了拍他低着的头,对他说:“很好、很好。”菊池的头发既干爽又蓬松,触感很不错。

“……菊池?”

摸着摸着,菊池的头忽然垂得更低,辻这才发现他跌坐在地。

“怎么啦,喂。是刚才太紧张,放松下来反而腿软了吗?”

“奇、奇怪……?这边……怎么好像、有点痛……”

菊池坐在地上,按着自己的腰说道。

他的黑色夹克底下也是件黑色的T恤。辻皱起眉头,检查了下菊池的背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牛仔裤的腰部一带,是红色的。

“啊~我总觉得轻飘飘的……是因为被老大称赞的关系吗?”

“你这白痴……”

辻卷起菊池的T恤,发现他背部靠近腰的部位正在流血,肯定是刚才和栉田扭打时被刺到的。你是白痴吗?怎么会没注意到,到底是有多迟钝啊……这些话一一浮现在辻脑海里,但他没浪费时间骂人,而是先压住菊池的伤口帮他止血。财津也走过来查看状况,结果吓得高喊了声:“拓也?”

“律师,我们走。”

辻搀扶着菊池,站了起来。高大的菊池重得要命,但辻还是使劲往前走,他得赶紧带菊池去医院才行。

“老大……我、自己会走……”

“吵死了,闭嘴,我杀了你喔。”

“……老大那句……‘杀了你喔’……有时候……听起来很像在说我爱你……”

“你真的想死是不是?”

财津的车就停在外头,辻将菊池塞进后座之后,要财津也坐进后座,他自己则走向驾驶座。

“律师,请你帮菊池止血。”

“好。拓也,没事的,我们很快就带你去医院。”

“舅舅你……明明也受伤了……”

“我原本认为自己是光荣负伤,现在只好把这个称号让给你了。”

“……我有点想睡…………”

菊池迷迷糊糊地说,这让辻吓得胆颤心惊。说不定是失血过多使他意识模糊,若真如此可就糟了。因为从这里到辻堂组熟识的私人医院,要花十五分钟。

“不准睡,菊池!”

辻边开车边斥责他:

“快给我说话!睡着我就不理你了!”

“对不起……老大……可是……我真的很想睡……”

途中遇到红灯,辻焦躁不安地骂道:“睡着我就杀了你!”但随即又改口说:

“……不,你睡着的话,我就一辈子不跟你做!”

“咦?”菊池的声音有了点精神。

“不……不跟我做……是不跟我上床的意思吗……?”

“对,我再也不会帮你那根大家伙口交或打手枪,你也别想再碰我一根手指头!”

“怎、怎么可以!”

“……拓也,安心睡吧,要唱摇蓝曲给你听吗?”

“你怎么可以这样啊,舅舅,你其实想要独占老大对吧……”

“你的小弟弟真可怜……还不知道辻先生里面有多舒服,就要跟他说再见了。”

“我才不要!”

菊池大声反驳他,一点也不像伤患。

“我才不要这样!我之前努力了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在插入老大之前,我说什么也不能死!”

“那你就多撑一下,保持意识清醒。”

财津说完,菊池回了声:“呜、呜嗯。”接着转头望向辻说:

“我不会放弃的……总有一天、我绝对要、进到老大身体里面……!”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辻的热情。

然而被他这么一说,辻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我的存在价值只有屁股而已吗?”

“不是的,有价值的不是屁股,而是因为那是老大的屁股啊……!”

“没错,辻先生确实拥有一副名器,但不代表那里可以被当作独立的个体来看待。”

“……舅舅,老大的屁股真的是名器吗……?”

“是啊,真的很棒,进去之后都觉得自己要融化了。”

“……混蛋、混蛋……我也想快点跟老大做……”

菊池恢复了意识,却有点激动过头。

辻心想:这家伙真的是个白痴。而开始向菊池说明辻的后面有多棒的财津,或许也蠢得可以。

总之他们已经快到医院了。

“你们给我安静点。”辻踩着油门,说出了和刚才完全相反的话。

辻先生:

我没读过什么书,不太知道怎么写信,可能会写得很奇怪。我的字很丑,也不太会写汉字。请容我先向您道歉。

我很高兴之前辻先生来找我。辻先生居然会来我家,对我而言就像作梦一样。我偶尔会忍不住看着辻先生坐过的地方,想像您正坐在那里。我总算明白为什么菊池哥会喜欢您、尊敬您了。因为辻先生又帅、又强,还很温柔。我认识很多很强却很讨人厌的人,然而坚强、温柔,而且不会强迫别人的人,我觉得真的很少见。

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像辻先生一样的人,这样我或许就能像您帮助我一样,去帮助其他人。希望我至少能帮上辻先生一点忙,如果我有帮上忙就好了。

那么就先跟您说声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