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宋边霁半蹲在沙发前。

他其实有些恍神, 但手已经探过去,落在那些有点软的黑色短发上。

触碰轻缓,力道足够审慎, 感受模块有了充分的适应时间, 就不会再给千疮百孔的数据库添加更多干扰。

2603坐得很端正, 关节运动仍然近于生硬, 手臂弯曲, 微蜷的手放在膝盖上,还像是正在待机的机器人。

但那双眼睛慢慢有变化。

2603看着他,眼里映出他的影子, 也透出一点思索。

——有别于中央处理器的精准、冰冷、明确,仿佛并不能立刻给出答案的思索。

宋边霁轻轻揉他的头发, 把机器人从厚重的外套里剥出来,不惊动这种无声的变化,整个抱进怀里, 用胸口焐着冰冷的机械。

2603已经习惯了这样充电, 润泽的黑眼睛看了看他, 觉得安全,很放松地垂下睫毛。

宋边霁摩挲他的额头, 俯身拢着他,轻声问:“还难过吗?”

哪怕没有中央处理器的辅助, 统计数据不完全, 正在被抱着揉脑袋的, 大概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哄的机器人。

2603慢慢摇头, 为了提高充电效率, 蜷起身体,整个靠在有心跳的温暖胸口。

宋边霁不急着动弹, 抱着一小团机器人,坐在沙发里,暖洋洋的灯光下,一切仿佛都多出了层柔软的备注。

2603看了一会儿那些光影:“灯很好看。”

“是你挑的。”宋边霁坦白,“你比我有审美,等以后,我们的家应当全让你来装修。”

不止是照明系统,这个家里的绝大部分东西,都是机器人负责挑选的——的确比一个程序员能发挥到极点的审美更和谐舒服。

2603因为这句话怔了下,迎上灯光里浅灰色的眼睛,就又笑了笑。

宋边霁摸摸他的头发,没再多说话,收拢手臂。

机器人的程序便于隐藏心事,在任何一个“30天”里,2603的绝大多数反应都正常,叫人安心,看不出额外的情绪。

但即使是这样,三十多次的循环,加起来也已经近三年。

宋边霁了解2603。

他知道,这样的反应,代表什么没被说出的话。

中央处理器模拟出的轨迹,依然没有任何一条,能让他们冲破三十天的循环。

轨迹推演不出“以后”——能选择的路和每次都一样:要么湮灭意识,和处理器彻底同化;要么在烟花里被销毁,变成一堆废铁。

“我说错了。”宋边霁摸摸他的头发,主动纠正,“我们不要以后。”

2603握着他的手腕,听见这句话,就抬起头,黑眼睛看着他。

“要。”庄忱说,“我再算一下。”

这次轮到宋边霁微怔,这句话的语气很不像是机器人,简洁安静,尾音收得利落,像活着的2603。

……

计算更复杂的轨迹,显然耗电也会更多。

怀里的机器人蜷起来,变成不大点的机器球,贴靠在他的胸口,提出一些充电意见:“太快了。”

2603的电量采集系统并不高级,没有快充模式。

跳得这么快,平白浪费了不少生物电不说,还可能被过大的电流引发过载,出现不必要的故障。

“……”宋边霁按着额头,忍不住笑了:“很难控制……我尽量。”

2603点了点头。

宋边霁低头,被他抱着的机器人眼瞳漆黑,额发搭在眉间,单薄清瘦的身体蜷起来,几乎占不了多少地方。

宋边霁轻轻摸着清秀的眉宇,手指向下,抚过耳廓,一路停在后颈。

察觉到触碰的2603仰起脸,照抄他的动作,很有探究精神地碰来碰去,尝试解锁更多充电姿势。

宋边霁握住那只手。

“阿忱。”

宋边霁尝试这么叫他:“我帮你改造一下充电模块,行吗?”

机器人抬起眼睛,黑澈的眼睛像融化的冰川,映着灯光,映着他的影子。

“可能控制不住。”宋边霁说,“接下来的这些天,我的心跳可能会经常偏快。”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和,斟酌分寸收紧手臂,把依旧安静寡言的机器人抱得离自己更近。

2603很配合,靠着他的肘弯仰头:“为什么?”

宋边霁还没想出合适的回答,不过被叫“阿忱”的机器人似乎并没那么执着答案。

不做2603、不做“轨迹预测者”,就不用非得得到答案。

庄忱把手交给专业人士,听着近在咫尺的心跳,重新闭上眼睛。

他刚完成第一阶段的修补,系统负责拽着数据,不让损毁严重的数据库四分五裂,庄忱负责补充缺失的大量代码,一人一统的“透明胶行动”初见成效。

这是有明确结论的部分,没有结论的,其实还有很多——比如2603是谁,“阿忱”是谁,2603缺失的数据,为什么恰好能用他自己的补上。

这些问题在脑海里盘旋一瞬,不等纠缠,就被覆在额头的温热手掌驱散。

那只手在他额上停了一会儿,稍稍下移,遮住他的眼睛。

……这是种相当奇异的感受。

有些时候,这一切和过去的任务没什么区别。

宿主随时都能抽离,切换第三视角,通过拿到的现有资料,计算故事的发展轨迹,旁观角色间的纠葛。

也有些时候……他被拽回这具身体、这条轨迹里。

仿佛身在局中,仿佛身不由己。

那些极罕有的睡眠,所带来的异常模糊、叫人记不清的梦境里,他仿佛也确实不小心变成过机器人,确实攥着抹布,曾经把窗户和脑门擦得锃亮。

仿佛他的确在梦里见过一个人,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他们一起看过三十五场烟花。

仿佛有人疯狂尝试把他修好,灰色的眼睛多半温存、偶尔冰冷,取决于视线落点的对象,但很少透出那种近于凶狠的痛苦。

机器人摸索着抬手,碰了碰浅灰色的眼睛。

宋边霁没有躲开,反而低头,更方便那些手指触碰眉弓,轻声问:“怎么了?”

“修不修得好,记得叫醒我。”庄忱说,“我可以洗碗。”

宋边霁安静了一会儿,收拢手臂,把他藏在怀里,密不透风。

“好。”宋边霁摸摸他的头发,“我来洗碗,你帮我做香皂水。”

庄忱好奇:“洗碗要用香皂水?”

理论上是不用的,这个世界在秩序崩塌前,轻工业体系早就严重过剩,有上千种专用清洁剂,用来洗碗的就有几十种。

但他的机器人喜欢玩香皂,宋边霁用了三十五个30天,找出每一样能留住2603的东西,香皂排行第五,和加糖的热牛奶并列。

所以宋边霁点头:“香皂水最好用。”

机器人仰在他怀里,中央处理器的运转声很轻微,但房间安静,离得这么近,不难听见。

逻辑、资料、相关数据,都不太支持这个推断。

宋边霁也迟来的意识到这件事,难得不算自在,收了收手臂,低声找补:“我是说——”

他怀里的机器人弯了下眼睛,毫无预兆的,中央处理器兀地停转,最后一点轻微的声响也静下来。

宋边霁的心跳骤然加快。

不是正向情绪,心跳快得有些混乱,重重砸着胸肋。宋边霁清楚这种情形是反应过度,窗外的雨才开始下,下得不小……他们离三十天还远。

但停转的那一瞬间,还是有恐惧把全部理智尽数吞没。

宋边霁一动不动坐着,他花了点时间,忽略翻涌上来的画面——无论是每一场烟花后冷透的废墟,还是被拆解的零件。

“失去”这种事,要发生多少次、重复多少次,才能成为不令人痛苦的习惯?

中央处理器暂时得不到这个数据,至少三十五不是个合适的答案。

他曾经三十五次失去2603,有些时候是三十天走到头,有些时候是因为主角团内讧,又来纠缠不休,把他们卷进去,中央处理器精准地算出某次致命攻击的轨迹。

也有些时候,他们决定冒险,尝试找出并拆除机器人的定时自毁模块。

年轻的机器人躺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黑润的眼睛朝他微微笑一笑,就慢慢合上,中央处理器也慢慢关停。

对专业人员来说,定时自毁模块不难找,也不难拆。

只是停止运转的中央处理器,不论他再怎么徒劳尝试,都没法重启了。

2603的数据库支撑不到这一步,躺在床上的机器人安静,侧脸埋在枕头里,安稳宁静,睡得很沉。

……

庄忱先回过神,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头顶。

僵硬的手指动了动。

浅灰色的眼睛也慢慢回神,宋边霁低头,看着依旧清醒的机器人,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知觉:“阿忱?”

宋边霁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问:“怎么把中央处理器关了?”

庄忱想了想:“不准。”

宋边霁难得愣怔了下:“不准吗?”

“不准。”庄忱说,“它说最好的碗具清洁剂是CWJ28号。”

宋边霁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停在胸口,没来由低头笑出声,闭紧眼睛,把脸埋进机器人清瘦的颈间。

年轻的机器人抬手,模仿他的动作,轻轻摸他的头发。

“说不定是我的数据有误。”宋边霁静了好一会儿,还是本着实事求是,低声说,“说不定——”

……说不定最好的碗具清洁剂的确是CWJ28号。

说不定不是香皂水。

被他抱着的机器人不管:“不准。”

宋边霁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抬起头,因为没能完全收回眼底的泪意,不太愿意和那双干净的眼睛对视。

庄忱向他保证:“我会醒的。”

这件事中央处理器也算得不准,他会醒过来,然后做香皂水,用来辅助洗碗。

宋边霁抱起他,两个人靠得更近,漆黑的夜雨里,仿佛连这个房间所能提供的庇护也不够。

不够,要么剖开胸膛,用肋骨支撑,要么剖开心脏,把一小团机器人藏进去。

宋边霁问:“是不是很累?”

庄忱靠在他怀里,被揉得很舒服,半睡半醒:“什么?”

“陪我想办法。”宋边霁低头,声音很轻,“三十五次。”

他知道那些不只是数据,不只是影子——哪怕其他机器人都是这样,他的机器人也不是。

在看似赝品的影子、冰冷的代码数据里,藏着2603微弱的自我意识。

很微弱,偶尔醒过来,朝他笑一笑,要一点姜汁可乐喝。

偶尔来听他讲故事,被他牵着手,出门去散步。

他们出去散步,去看星星,去看火烧云,这个世界偶尔也有好天气。

……

他跪在地上,对着彻底无法再拼凑的破碎零件,于事无补地徒劳挣扎,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疯了的时候,他知道藏在代码里的意识还陪着他。

人造皮肤早烧干净的机械手,断裂在地上,电线裸着,金属关节艰难地、微弱地挪动,试着去拉他的衣袖。

他的电脑被入侵,光标闪烁,有人在屏幕上给他打字。

NEXT

NEXT TIME

……Next time,下一回,下一次。

光标跳动着,一点一点给他打出乱码,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乱码恰好能用符号组成一只小猫。

据当事人说是凶猛大花豹,虽然没有足够有力的证据证实,但他的机器人坚持这是小豹子。

看不见的小猫绕着他跑,碰碰他的额头,贴贴他的手心。

……

宋边霁收拢手臂,机器人躺在他怀里,中央处理器已经停转,没有任何程序在驱动代码运转。

除非是不受干扰的自我意识。

庄忱想了一会儿,决定暂时接受这个身份,因为他自己的数据库里,恰好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累。”庄忱说,“我也想跟你回家。”

灰色的眼睛怔住。

庄忱抬头,迎上那双眼睛。

……也有些时候,他被拽回这具身体、这条轨迹里。

他们一起看三十五次烟花,最盛大的占满夜空,最小的一次,只是电线打出来的一点火星。

他知道自己报废,知道自己醒不过来,尝试不算顺利,漆黑寂静的空间里无路可走,感受模块慢慢失效。

有人抱他。

最后一点感受,是发着抖的、和眼泪一起落在额头上的吻。

那是完全陌生的领域,中央处理器处理不了,电线跳出微弱的火花,然后熄灭。

他变成无用的废墟,回收机器人探测到位置,自动找过来。

有人抱着废墟,不肯松手。

他听见有个人叫他“阿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