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海伦娜

“你放开她,夜魔王。”我感觉到一只强有力的手揽在我腰间,迫使我离开那堵墙,并且挺直身体。该隐?

几缕灰白色的头发从安古僧的兜帽下面冒出来,他那沧桑的面容被黑袍笼罩,血红色的眼睛严峻地审视着那怪物。夜魔王,他这样叫它,像瑞拉阿嬷古老传说里的人物一样。

夜魔王轻声嘶鸣,该隐双眼变窄。

“放开她,我说过了。”安古僧站到我前面,“她不走黑暗之路。”

“是吗?”夜魔王咯咯尖笑,披风飞旋,凭空消失,只留下一点儿火焰气息。该隐转向我。

“幸会,嗜血伯劳。”

“幸会?幸什么会?”

“跟我来,我们并不想被院长或她的手下听到。”

我的身体还在发抖,因为刚才从夜魔王眼里看到的东西。在该隐和我离开维图里娅家族府邸的路上,我渐渐控制住自己。我们一离开大门,我就转身面向安古僧,只是因为这辈子都在崇敬他们,我才没有马上绝望地揪住他的长袍。

“你答应过我。”安古僧了解我的每个念头,所以我没有掩饰自己嘶哑的嗓音,也没有抑制眼中的泪水。在一定程度上,这才是一种解脱。“你发过誓的,说只要我信守诺言,他会平安无事。”

“不,嗜血伯劳。”该隐带我远离宅邸,沿着贵族区一条大道前进。我们靠近一座房子,它之前肯定很漂亮,现在却被烧成了一具空壳——是在几天前学者叛乱最严重时烧毁的。该隐在冒着烟的废墟间来去。“我们许诺的是,你遵守诺言,埃利亚斯会活到选帝赛结束。他的确做到了。”

“如果从现在算起,他再过几周就要死在我的手下,活过选帝赛对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我无法拒绝马库斯的命令,该隐。我发誓对他效忠,是你们逼我发誓效忠的。”

“你知道以前谁住在这座房子里吗,海伦娜·阿奎拉?”

转换话题,当然了。难怪埃利亚斯总是那样烦这些安古僧。我迫使自己环顾四周,这房子的确看着眼熟。

“假面人洛伦特·马里亚努斯和他的妻子伊娜。”该隐用脚拨开一根烧焦的梁木,拿起一只刻工粗劣的小木马。“他们的孩子,卢西亚、阿莫拉和达里安。六名学者奴隶,其中一名叫赛亚德,他爱达里安,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

该隐摆弄了一下木马,轻轻放回原处:“赛亚德两个月前给男孩刻成了这只小木马,那是达里安的四岁生日。”我胸口一紧。他后来遭遇了什么?

“学者们手执火把和干草叉前来攻击时,五名奴隶逃走。赛亚德跑去找达里安。他找到了男孩,男孩手里拿着木马,吓得藏到了床底下。赛亚德把他拉出来,但火势发展太快,他们很快丧命。所有人,包括试图逃走的奴隶们。”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因为整个帝国到处都是这样的家庭,到处都是这样的众生。你觉得有没有任何理由,认定达里安或者赛亚德的生命就比埃利亚斯的生命卑贱?没有这回事。”

“这我都知道,该隐。”我感觉啼笑皆非,他居然认为有必要向我强调本国同胞生命的价值。“但如果埃利亚斯早晚都要死,我在第一轮选帝赛中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该隐集中起他全部的威严转身看我,我情不自禁向后退缩。

“你将追捕埃利亚斯,你将会找到他。因为你在这趟旅程中学到的东西——关于你自己,你的国家,你的敌人——这些知识对帝国的存续至关重要,也将决定你个人的命运。”

我感觉很想呕吐在他脚上。我曾信任你们。我曾仰视你们。我做到了你们想要的一切。现在我得到的回报却是自己最不想看到的结局。追捕埃利亚斯,杀死他,这甚至还不是梦魇中最可怕的部分。最难以面对的,是我做这些事期间的内心感受。这才是让那些梦境如此可怕的原因——我心中翻滚的情绪:折磨挚友时的满足感,马库斯狂笑时的欣喜,他站在我身旁,赞赏地看着我。

“不要让自己被绝望控制。”该隐的声音软了下来,“忠于自己的内心,你就会为帝国做到最好。”

“帝国。”永远都是帝国。“那埃利亚斯呢?我呢?”

“埃利亚斯的命运在他自己手中。好了,嗜血伯劳,”该隐抬起一只手放在头顶,像在祝福。“这就是信仰的应有之义,相信有比自身更重要的东西。”

我禁不住叹气,把泪水从脸上抹掉。这就是信仰的应有之义。我希望它的难度没有这么大。

我目送该隐飘然离去,深入房间废墟的更深处,消失在一根被火熏黑的支柱后面。我没有费力去追,我知道他已经不见了。

«««

黑甲禁卫的营地位于城中的商人区,是一座长形石造建筑,没有任何指示牌,只在门上刻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银色伯劳鸟。

我进去的一瞬间,里面的半打假面人马上停下手中事务,向我敬礼。

“你,”我看着最近处的黑甲禁卫,“去找到法里斯·坎德兰中尉和戴克斯·阿特里乌斯中尉。等他们来了,给他们分配住处和武器。”那名卫兵还没来得及表示接受,我已经走向下一个人。“你,”我说,“给我找来维图里乌斯逃跑那晚以来的全部报告。每一次进攻,每一次爆炸,每一名士兵死亡,每一家店铺遭抢,每一名目击者的讲述——全部都要。伯劳的房间在哪里?”

“从那里进去,长官。”那名士兵指着房间尽头一扇黑色的门说,“阿维塔斯·哈珀中尉在里面,他在您之前刚刚到达。”

阿维塔斯·哈珀,哈珀中尉。我感觉皮肤上滚过一阵寒意。折磨过我的那个人,当然,他是一名黑甲禁卫。

“我的天,他滚来干什么?”

那名黑甲禁卫一时显得有些吃惊:“命令吧,我估计。皇帝指派他加入您的任务团队。”

你该说是院长指派他的吧。哈珀是她的探子。

哈珀在统领办公室,我的桌前等着。他面无表情地向我敬礼,就像自己没在地牢里折磨过我五天似的。这份麻木让人心惊。

“哈珀。”我坐在他对面,两人隔一张桌子,“报告情况。”

哈珀半晌没说话,我不耐烦地大声叹气。

“你被派来参加这项任务了,是吧?跟我说一下,我们对叛徒维图里乌斯的行踪有哪些了解,中尉。”我尽可能在这番话中加入藐视,“还是说,你追捕逃犯跟严刑逼供同样无能?”

哈珀对我的讥诮毫无反应。“我们有一个线索:城外死亡的一名假面人。”他停顿了一下,“嗜血伯劳,您选定自己执行任务的随员了吗?”

“你,还有另外两个人。”我说,“戴克斯·阿特里乌斯中尉和法里斯·坎德兰中尉,他们将于今天加入黑甲禁卫。我们可以随时召唤援手。”

“这两个名字我都不认得。通常来说,伯劳大人,新进人员的筛选是由——”

“哈珀,”我探身向前。他再也不能控制我,永远都不能。“我知道你是院长派来的探子,皇帝跟我说过了。我无法摆脱你,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听从你的意见。作为你的上司,我命令你闭嘴,法里斯和戴克斯的事免谈。现在,带我回顾我们对维图里乌斯逃跑事件的已知情报。”

我以为他会反唇相讥。与之相反,他只是耸耸肩。不知为什么,这更让我生气。哈珀详细讲述了维图里乌斯逃走的过程——他杀死的那些士兵,城里人看到他的情况。

报告中途,有人敲门,戴克斯和法里斯进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法里斯的金发一团糟,戴克斯的黑皮肤上沾满烟灰。烧焦的盔帽和沾血的甲胄证明了他们过去几天的活动。两人看到我时都瞪大了眼睛:割伤、瘀伤,状态奇差,但戴克斯随后就上前一步。

“嗜血伯劳。”他向我敬礼,我忍不住微笑。戴克斯永远忘不了本分和礼节,就算面对憔悴的老友也是一样。

“十重地狱啊,阿奎拉。”法里斯很震惊,“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欢迎,两位中尉。”我说,“我相信,信使已经告诉你们这次任务的内容了吧?”

“你要杀死埃利亚斯,”法里斯说,“海勒——”

“这位——”我打断了他,免得他说出什么哈珀可以回去报告给皇帝和院长的话,“是阿维塔斯·哈珀中尉,折磨过我的审讯官,院长的密探。”马上,法里斯闭紧了嘴巴。“哈珀也被派来执行这次任务,所以他在场的时候,都要注意自己说的话,因为会被报告给院长和皇帝。”哈珀不舒服地移动身体,但我感觉到强烈的成就感。

“戴克斯,”我说,“待会儿有人会带来埃利亚斯逃走那晚以来的所有报告。你曾是他的副手,找出任何可能重要的消息。法里斯,你跟我走,哈珀和我要去查城外的一条线索。”

我很感激我的朋友们,他们坚忍地接受了我的命令,所受的训练也让他们脸上毫无表情。戴克斯先行告退,法里斯随后也离开,去准备马匹。哈珀站起来,歪着脑袋看我。我无法读懂他脸上的表情——好奇吧,也许是。他伸手到口袋里,我马上紧张起来,回想起他在审讯时掏出过的铜指套。

但他拿出的只是一枚男式戒指。沉重的银戒,上面装饰着一只鸟,翅膀张开,嘴巴也大张着像在鸣叫。嗜血伯劳的权戒。

“现在它是你的了。”他取出一条挂链,“如果戒指太大的话……”

戒指的确太大,但找个珠宝匠就能解决问题。也许他以为我会感谢他想得周到,相反,我接过戒指,无视挂链,从他身边快速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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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拉城外干旱平原上死掉的假面人,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起始线索。没有脚印,没有埋伏。一看到那具尸体——悬挂在树上,明显有被折磨过的痕迹——我就知道不可能是埃利亚斯杀了他。

“维图里乌斯是个假面人,嗜血伯劳,也是院长训练出来的。”哈珀在我们回城的路上说,“难道他不像我们这样,不是冷血屠夫?”

“维图里乌斯不会留下一具易于被发现的尸体。”法里斯说,“不管是谁杀了这个人,凶手都希望尸体被发现。如果他不想让我们得知行踪,又怎么会这样做?”

“为了误导我们,”哈珀说,“把我们引向西方,而不是南方。”

两人争论期间,我仔细思索。我认得那名假面人,他是埃利亚斯被处死时担任守卫的四名假面人之一。卡西乌·普雷托里乌斯,一名凶险的掠食者,特喜欢折磨年轻女孩。他曾有一段时间在黑崖学院充任格斗教官。我当时只有十四岁,当他出现在周围时,我会时刻手按匕首。

马库斯把另外三名看守埃利亚斯的假面人送进考夫监狱,刑期六个月,作为囚犯逃走的惩罚。卡西乌为什么没坐牢?又为什么落得这样的结果?

我的脑子跳到了院长那里,但这没道理。如果卡西乌得罪过她,她会公开折磨并处死他——而且有利于树立自己的威望。

我感觉到后颈寒毛竖立,就像是中了邪法。

“会唱歌——歌——歌的小孩——孩——孩啊……”

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从风里传来。我在马鞍上扭转身。沙漠一片空旷,只有一团风滚草滚过。法里斯和哈珀放慢马匹,疑惑地看我。继续前进,阿奎拉,这没什么。

第二天的追捕还是一无所获,接下来的那天也是一样。戴克斯在报告里什么都没发现。信使和鼓声讯号带来各种虚假线索:纳维乌姆有两人被杀,有证人发誓说埃利亚斯是凶手。报告还说,有一名武夫带了一名学者入住旅店——好像埃利亚斯会蠢到去住该死的旅店一样。

到了第三天晚间,我筋疲力尽,极度失望。马库斯已经派过来两名信使,要求我报告任务进展。

我本应该在黑甲禁卫营地睡觉,像前两个夜晚一样。

但我受够了军营,尤其痛恨哈珀把我的一举一动报告给马库斯和院长的感觉。

我到达阿奎拉家族府邸时接近午夜,房子里依旧灯火通明,外面路边停了几十辆车子。我从奴隶通道进入,以免遇见家人,却还是当头碰上了莉薇,她在主持一场夜宴。

她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叹了口气:“从你房间的窗户钻进去吧。叔叔们把整个一楼全占满了,他们一定会想跟你谈话。”

叔叔们。我父亲的兄弟和堂兄弟、表兄弟,他们是阿奎拉家族主要分支的家长。都是好人,但是话太多。

“妈妈在哪儿?”

“跟姑姑和婶婶们在一起,试着控制她们的歇斯底里。”莉薇扬起一侧眉毛,“他们不喜欢阿奎拉—法拉尔家族同盟。父亲让我给大家准备宴席。”

是给她一个旁听和学习的机会。莉薇亚跟汉娜不同,她对家族势力的管理有兴趣。父亲可不傻,他知道这个倾向有多么可贵。

我从后门离开时,莉薇大声说:“你要小心汉娜。她最近的表现好奇怪,总是鬼鬼祟祟的,像知道什么我们不了解的秘密。”

我翻了个白眼,就像我会对汉娜知道的事情感兴趣一样。

我跳上自己房间窗边的大树。从自己房间里钻进钻出(甚至偶尔因此受伤)是常事,以前我偷偷溜出去见埃利亚斯,就是这么干的。

尽管从来都不是出于我想要的目的。

我荡进自己的房间,一面责怪自己。他不是什么埃利亚斯,他是叛徒维图里乌斯,而你不得不追捕他。也许如果我不停地重复说这番话,它们就不会再让我感到伤心了。

“唱歌的小孩。”

听到这个嗓音,我整个身体都麻木了——这正是我在沙漠里听到过的声音,这一瞬间的惊诧让我陷入被动。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巴,耳边响起低语声。

“我有个故事讲给你听。仔细听好,你可能会听到值得铭记的东西哦。”

女性。手很强壮。很厚的老茧。没有口音特征。我想要甩开她,但掐住我喉咙的那只手像钢铁一样强硬,迫使我放弃了。我想起外面沙漠里的假面人尸体。不管这人是谁,她都有致命的战斗力,而且并不害怕杀死我。

“从前,”那个奇怪的声音说,“有个女孩和男孩试图逃离一座起火的恐怖城市。在城市中,他们找到了救赎之路,但路上也有若干阴影。那里有个银色皮肤的女魔头在等着他们,她的心像她的家一样黑暗。他们在一座永不睡眠的苦难之塔下面跟女魔头战斗,并且把女魔头打倒,胜利逃走。挺好的一个故事,是不是?”俘虏我的这个人把脸放在我耳边。“这故事就发生在这座城市,唱歌的小孩。”她说,“找到这个故事,你就能找到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

我嘴边那只手放下,刀也被拿开。我回头,看到那身影疾速冲过我的房间离开。

“等等!”我转身,手伸在空中,那身影停住。“沙漠里死掉的假面人,”我说,“是你干的?”

“只是给你个信儿,唱歌的小孩。”那女人哑着嗓子说,“让你不会蠢到跟我动手。不要介意这个,他是个杀人犯、强奸犯,他本来就该死。这让我想起来,”她侧着脑袋,“那女孩,拉娅,不许碰她。如果她受到任何伤害,这个国家里的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我把你开膛破肚,慢慢开。”

说完这些,她再次开始行动。我跳起来,拔出我的佩刀。太晚了。那女人已经跳出敞开的窗户,沿着房顶离开。

但我还是看清了她的脸——被仇恨变得冷酷,被毁容到难以置信,看一眼就能认出来。

院长的奴隶,那个本应该已经死去的人。每个人都叫她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