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埃利亚斯
当我还在试图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又为了什么,仲夏夜的红毛仔一路跟着我们穿越整个山区时,又有一个人从树林里冒了出来,她的金色头发拢在脑后,胡乱扎成发髻,脸上眼罩上全都是灰土。她在院长那儿生活的时候已经是瘦骨伶仃,现在更是一副快要饿死的模样。
“伊兹?”
“埃利亚斯。”她虚弱地向我笑笑表示问候,“你现在看起来……啊……更精干了吧?”她眉头紧皱,发觉了我被毒药改变的面貌。
拉娅从我身边挤过去,喉咙里发出尖叫,她一只手揽住红毛仔,另一只手揽着院长的前女奴,拖他们一起蹲在地上,又哭又笑。
“老天啊,奇南,伊兹!你们都没事,你们都还活着!”
“活着,是的。”伊兹看了红毛仔一眼,“至于是否没事,我就说不好了。你的这位朋友确定的行程可是快得很夸张。”
红毛仔没理她,眼睛一直盯着我。
“埃利亚斯,”拉娅注意到那眼神,站起来,清清嗓子,“你认得伊兹。这位是奇南,一位——一位朋友。”她说朋友的语气,似乎在犹豫这个词是否足够精准。“奇南,这位是——”
“我知道他是谁。”红毛仔打断她,我抑制住因此想修理他的冲动。见到她朋友五分钟内就把对方打晕?埃利亚斯——这样无益于保持友善关系。
“我想要理解的是,”红毛仔继续说,“老天爷,你怎么会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你怎么能——”
“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呢?”伊兹提高嗓音,自己坐到火堆旁。我坐在她旁边,一只眼睛留意奇南,他把拉娅带到一旁,现在正一脸焦急地对她说话。我观察他的唇型,他正在告诉她,要跟她一起去考夫监狱。
这是个差劲的主意,而且是我要努力打消的计划。因为,假如让我和拉娅两个人到达考夫监狱的难度是几乎不可能,让四个人潜入,则完全是发疯。
“请务必告诉我你这里有吃的,埃利亚斯。”伊兹小声说,“也许奇南的痴情让他可以不必吃饭,但我已经几个星期没好好吃过东西了。”
我把自己剩余的那份兔肉给她。“抱歉,剩得不多了。”我说,“我可以再给你抓一只。”我把注意力保持在奇南身上,看他越来越激动,我的弯刀也拔出一截。“他不会伤害拉娅的,”伊兹说,“你可以放心。”
“你怎么知道?”
“你应该看看他那副样子,在发现拉娅跟你走了的时候。”伊兹咬了一口兔肉,打个寒噤。“我以为他会当场杀掉什么人——实际上就是我啦。拉娅把她在一条驳船上的铺位让给了我,说奇南会在两周以后找到我。但我刚离开塞拉城一天,他就找到我了。也许他有什么预感吧,我不知道。他最终冷静下来,但我觉得,从那时候开始他应该没睡过觉。有一次,他把我藏在村庄里的安全屋,然后自己走掉一整天去打探消息,任何能让我们找到你们的线索。他一心想的,就是找到拉娅。”
所以说,他是坠入情网喽。好棒。我还想问更多问题,比如说,在伊兹看来,拉娅是否同样动心,但我管住了自己的舌头。不管拉娅和奇南之间是何种关系,反正不关我的事。
我在自己背包里翻找,看有没有更多食物给伊兹吃,拉娅也坐到了火堆旁。奇南随后跟来。他的脸上阴云密布,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也许拉娅跟他说过了,我俩挺好的,他可以滚回去继续扮演反抗军了。
“奇南要跟我们一起去。”拉娅说。可恶。“还有,伊兹——”
“我也要去。”那个学者女孩说,“这是朋友应该做的,拉娅。而且,其实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我不确定这是最好的主意。”我控制着自己的措辞——奇南这家伙头脑发热,并不代表我就要变成白痴。“四个人一起去考夫监狱——”
奇南哼了一声。毫不意外,他的小拳头已经放在腰眼上,满脸都是想一箭射穿我喉咙的表情:“拉娅和我并不需要你。你不是想摆脱帝国吗?那就走啊。离开帝国疆土,远走高飞。”
“走不了哦。”我取出自己的飞刀,开始打磨它们。“我答应过拉娅,不能失信。”
“哇,一个信守诺言的假面人。我还真想见识下。”
“那你好好看喽。”冷静,埃利亚斯。“听着,”我说,“我理解你想帮忙的意愿。但带上更多人同行的话,只会增加更多麻烦——”
“我不是什么需要你来看护的小宝宝,武夫。”奇南叫道,“我可是跟踪你到这里的,对吧?”
这话有理。“你是怎么跟踪我们的呢?”我刻意保持礼貌的语调,但他那种反应,像我诅咒了他没出世的孩子一样。
“这里可不是武夫族的审讯室。”他说,“你不能迫使我告诉你任何事情。”
拉娅叹了口气:“奇南……”
“别那么紧张嘛。”我冲他微笑。你别犯混啊,埃利亚斯。“只是出于职业上的好奇心随口一问。既然你跟踪了我们,难保没人跟踪你。”
“没人跟在我们后面。”奇南咬牙切齿地说。我的天,他要是这么咬下去,牙都会被磨平的。“而且找到你只是小菜一碟。”他继续说,“反抗军的追踪术跟假面人一样棒,是更棒。”
我的皮肤有些发痒。这是胡说八道。假面人完全有能力在乱石滩上跟踪一只土狼,而这样的技能是长达十年的训练得来的。我可没听说过有任何反抗者这么强。
“这些先都放在一边吧,”伊兹插嘴,试图打破紧张的气氛,“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们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给你躲藏。”奇南说,“然后拉娅和我一起去考夫监狱,救代林出来。”
我的眼睛盯着火堆:“那么后一半,你打算怎么做?”
“不是只有该死的假面人才会劫狱的。”
“考虑到代林被关押在中央监狱时,你们也没能把他救出来,”我说,“请容许我持有不同见解。从考夫监狱救人的难度大约是前者的一百倍。而且,你不像我这样了解典狱长。”我差点儿就开始谈这个臭老头子做过的恶心实验,最后还是制止了自己。代林还在那个怪物手里,我不想吓到拉娅。
奇南转向拉娅:“他知道多少?对我有多了解?对反抗军呢?”
拉娅坐立不安。“他全部都知道。”她终于说,“而且我们不能把他丢下。”她脸上的表情严峻了起来,迎上奇南的注视。“埃利亚斯了解那座监狱,他可以帮我们潜入,他在那里担任过守卫。”
“他可是可恶的武夫族,拉娅。”奇南说,“老天啊,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对待我们的族人吗?成千上万的学者正被他们围捕啊。成千上万,有些被奴役,大部分直接被杀。仅仅因为一场叛乱,武夫族就要杀光所有能抓到的学者。”
我感到恶心。他们当然会这样做。马库斯上台了,而且院长本来就痛恨学者族。叛乱是个极好的借口,正好让她能借机实施灭绝计划。
拉娅脸色惨白,她看着伊兹。
“是真的。”伊兹轻声说,“我们听说,反抗军早通知过不想参战的学者离开塞拉城,但太多的人没有听从。武夫向他们下了手,杀死所有人,我们自己也差点儿被抓到。”
奇南转向拉娅:“他们对学者们毫不留情,而你却要带一个这种败类同行?如果我不知道怎样潜入考夫监狱,还有情可原。但我可以做到的,拉娅,我发誓。我们不需要假面人来帮忙。”
“他不是假面人。”伊兹开了口,我掩藏起自己的惊讶。考虑到我妈妈对待她的方式,我完全想象不到她会站出来维护我。面对奇南惊诧的表情,伊兹只是耸耸肩。“反正现在不是了。”
在奇南恶毒的注视下,她有一点儿畏缩。我的怒火被点燃。
“他没有戴面具,”奇南说,“并不意味着他就丢下了那重身份。”
“这话有理。”我找到红毛仔的眼睛,以漫不经心的冷静态度面对他的怒火——我妈妈最令人抓狂的特长之一。“正是我内在的假面人素质,让我杀死了隧道里的士兵,让我们逃离了塞拉城。”我探身向前,“而且将来,也会是我的假面人能力,帮拉娅潜入考夫监狱,救出代林。她很清楚这些。这也正是她解救了我,而不是跟你一起逃走的原因。”
如果红毛仔的眼睛可以用来点火的话,我应该已经在前往第十层地狱的中途。我内心有些满足,但当我瞥见拉娅的表情时,马上就感到羞耻。她看看我和红毛仔,内心疑惑又挣扎。
“现在争吵没有意义。”我迫使自己说,“更重要的是,这事不取决于你我。这不是你我的任务,红毛仔。”我转向拉娅说,“告诉我你想怎样安排。”
她脸上显出的感激,几乎值得我因此跟这个白痴反抗军耗在一起,也许直到毒发身亡。
“如果我们四人同行,还有机会在部落的帮助下潜入北方吗?有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我凝视火堆对面,看拉娅暗金色的眼眸,像我这些天来一直避免做的那样。当我真的这样做,才记起为什么自己此前不去看:她内心的火焰,那份炽烈的决心——它会激发我内心最深处的某种东西,某种被压制,迫切想要获得自由的潜质。对她本能的渴望主宰了我,我忘记了伊兹和奇南的存在。
我胳膊上的抽痛突然又剧烈起来,提醒我应该完成手头事务。说服阿菲亚隐藏我和拉娅已经够困难的了,但要是一名反抗军,两名逃奴,再加上帝国头号通缉犯呢?
我本来会说,这不可能。但是院长的训练,把这个词从我脑子里抹掉了。
“你确信这是你想要的吗?”我在拉娅的眼睛里寻找怀疑、恐惧、动摇的迹象。但我看到的只有那份火焰。十重地狱啊。
“我确信。”
“那我就去想办法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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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深夜,我拜访了搜魂者。
我发现自己走在她身旁,脚下是一条模糊的路径,小路穿过寂灭之地的森林。她身穿汗衫和凉鞋,看上去完全不会受到秋季冷风的困扰。我们周围的树木节瘤突出,年代久远。半透明的人影在树干间穿行,有些只是模糊的气泡,而另外一些轮廓更为清晰。有一次,我确定自己看到了特里斯塔斯,他被气得毛发直立,但转眼就消失了。鬼影们的呢喃声很柔和,消融在树叶的沙沙声里。
“就到此为止吗?”我问搜魂者。我还以为自己有更多时间呢。“我已经死了吗?”
“没有。”她苍老的眼眸看向我的胳膊。在这个世界,上面没有伤疤,完好无损。“毒性还在蔓延,但进展缓慢。”
“那我为什么回到这里?”我不想再昏厥,我不想被她控制。“我不能在此久留。”
“你这个人总是满身疑问,埃利亚斯。”她微笑,“在睡梦中,人类通常会在寂灭之地的边缘徘徊,但不会进入。你却一只脚在人间,一只脚在冥界。我利用这一点召唤你前来。不要担心,埃利亚斯,我不会留你太久的。”
树木之间有个人形,现在飘行着靠近过来——一个女人,形体模糊到看不清脸面。她在树枝间窥探,在灌木下搜寻。嘴唇翕动,像在喃喃自语。
“你能听见她说话吗?”搜魂者问。
我试图去听,不去留心其他鬼魂的话语,但周围鬼魂太多。我摇摇头,搜魂者的脸上藏着某种我猜不透的东西。“再试试。”
这次我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在那女人身上——只关注这女人。
我找不到啊——哪里呢——别再躲藏,宝贝——
“她在——”我睁开眼睛,其他人的呢喃声再次吞没了她的声响。“她在找什么东西。”
“某个人。”搜魂者纠正我说,“她拒绝继续前行,已经好几十年了。她也伤害过某个人,很久以前,尽管是无心的,我觉得。”
还真是够直接,跟上次见到搜魂者时,她提醒过我的事异曲同工。“我在按你要求的做,”我说,“我在跟拉娅保持距离。”
“很好,维图里乌斯。我可不想被逼无奈伤害你。”
我感觉脊背上涌起一阵寒意:“你还有这本事?”
“我可以做到很多事。也许我应该让你见识一下,在你死期临近时。”她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那只手像火一样烫。
当我醒来,外面还是黑的。我的胳膊在痛。我卷起衣袖,以为会看到结痂、肿胀的伤处。
但那伤口,几天前就愈合了的伤口,现在却皮开肉绽,鲜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