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海伦娜
两星期前
“你疯了。”法里斯这样说。他、戴克斯和我正盯着仓库后面泥土上的足迹。我有点儿倾向于相信他。但这印迹不会撒谎,而它们透露了很多信息。
一场战斗。一方身躯高大,另一方较矮小。小个子几乎战胜大块头,直到被对方打晕——至少这是我推断出的情形,因为周围并没有发现尸体。大个子交战方和一名同伴一起,把矮个对手拖入储存库房,然后骑马逃走,从后墙上的一道门穿过。那匹马脚掌上有维图里娅家族的徽记:无往不胜。我回想起厨娘那诡异的故事:他们战胜了魔头,胜利逃走。
即便在几天以后,战斗痕迹还是清清楚楚的。没有人打扰过这个地方。
“这是个圈套。”法里斯举起火把,照亮空货位的幽暗角落。“那个疯疯癫癫的厨娘是想把你引到这里来,以便伏击我们。”
“这是个谜题,”我说,“而我一贯都善于解谜。”这个谜题花费的时间要比平时更长——厨娘到访的事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另外,一个老太婆面对三名假面人,谈不上什么伏击。”
“她曾出其不意袭击过你,对吧?”法里斯的牛啃草发型膨胀起来了,他一激动就这副样子。“她又有什么理由帮你呢?你是个假面人,而她是一名逃奴。”
“她对院长可没有什么好印象,而且——”我向地面示意,“显然,院长在隐瞒些什么。”
“另外,这里也没有什么埋伏迹象。”戴克斯转身看我们背后墙上的门。“但那里有条逃生之路,半掩于黑暗之中。这门朝东,每天只有一半时间在阴影里。”
我向砖窑方向点头:“那就是日夜不息的苦难之塔。多数在那里工作的学者族,生死都在它的阴影之下。”
“这些印迹——”法里斯欲言又止。
“整个帝国只有两个银面女魔头。”我说,“其中一个,那天晚上正被阿维塔斯·哈珀折磨。”哈珀……这么说吧,没有受邀参加这次郊游。
我再次检查印迹。院长为什么没有带帮手?又为什么不曾告诉任何人她当晚见过埃利亚斯?
“我需要跟凯瑞斯谈谈。”我说,“找出真相,看她有没有——”
“这是个糟糕的主意。”我身后的黑暗中,有人不紧不慢地朗声说。
“哈珀中尉。”我问候这名密探,一面瞪视戴克斯。他表情痛苦,英俊的面庞带着不安,他本应该确保哈珀无法跟踪我们的。“又在暗处搞什么鸡鸣狗盗之事。我猜,这些你都会向她报告吧?”
“我无须报告。你如果问起这件事,免不了要谈及这次调查。如果院长试图掩盖这里发生过的事,就一定有原因。让她知道我们在调查她之前,应该先搞清她的底细。”
法里斯哼了一声,戴克斯翻了个白眼。
很显然,白痴。我本来就打算这样做的。但哈珀并不需要了解这个。事实上,他越是把我当成白痴,就越好。他大可以告诉院长,我对她毫无威胁。
“别跟我说什么‘我们’,哈珀。”我转身背向他,“戴克斯,去查看那天晚上的报告——看附近有没有察觉过任何线索。法里斯,你和哈珀去追查那匹马。它很可能是黑色或者栗色,至少也有十七掌长。奎因喜欢让他的马厩整齐划一。”
“我们可以追查那匹马,”哈珀说,“但是别惹院长,伯劳。”
我没理他,翻身坐上马鞍,径直前往维图里娅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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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达维图里娅府邸时还没到半夜,这里的士兵人数比我前几天来时少了许多。皇帝或者是找到了别的住处,或者就是已经离城。也许在某座妓院里,或者是出门杀个小孩玩玩。
我被人簇拥着走过熟悉的走廊,有一会儿在好奇马库斯的父母。他和扎克都没提到过他们。他的父亲是西拉斯城北一个小村子里钉马掌的铁匠,他的母亲是面包师。他们现在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一个儿子被另一个儿子杀死,然后杀人犯成了皇帝?
院长在奎因的书房接见了我,示意我可以坐下。我没坐。
我试图不盯着看奎因桌子旁边的她。凯瑞斯身穿一套黑色长袍,神秘的蓝色文身正好在脖子那里露出一点儿——在黑崖学院,这是人们众说纷纭的话题。我以前见她都是一身戎装。没有武装的她,显得有些不起眼。
像是感应到了我的想法一样,她的目光犀利起来。“我应该感谢你,伯劳。”她说,“你救了我父亲的命。我并不想杀死他,但他肯定也不会轻易放弃维图里娅家族的控制权。帮他逃离城市让他保全了颜面——也确保了家族权力的顺利更迭。”
她才不是在感谢我。听说父亲逃离塞拉城时,她气得要死。她只是在向我宣告,她知道是我帮助了他。她是怎么知道的?说服奎因不要硬闯黑崖学院地牢救出埃利亚斯近乎不可能,而在看守他的士兵鼻子底下带他出城,也是我完成的最大难度的任务之一。我们很小心——岂止是小心。
“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从黑崖学院逃走的那天上午之后,你有没有再见过他?”我问。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没有。”
“你有没有见过学者女孩拉娅,你的前奴隶,自从她同一天逃离黑崖学院以来?”
“没有。”
“你是黑崖学院院长,皇帝的参谋,凯瑞斯。”我说,“但作为嗜血伯劳,我的军衔比你更高。你应该知道,我可以把你投入审判,逼你说出实情。”
“少对我耍威风,小丫头。”院长软绵绵地说,“你现在还没死的唯一原因,是我,不是马库斯,是我还能用到你。”她耸耸肩,“如果你一定要审问,当然,我也会服从。”
我还能用到你。
“那么,在维图里乌斯逃走的那天晚上,你有没有在城市东墙下的一座货仓里看到他,跟他战斗,被打败,然后被打晕,其间他和那名奴隶一起逃走了呢?”
“我刚刚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她说,“你还有别的事吗,嗜血伯劳?学者族叛乱已经扩展到西拉斯城。黎明时分,我要率领军队剿灭那里的叛军。”
院长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但有一瞬间,她眼里闪耀着某种东西,像是深井底部闪烁的一星怒火。它转瞬即逝。我现在从她这里问不出任何情报。
“祝你在西拉斯好运,院长。”我转身准备离开时,她开口说话。
“在你走之前,嗜血伯劳,我应该祝贺你。”她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狞笑,“马库斯正在最后拟定他的誓约,你妹妹跟他的婚事让他备感荣幸,他们的后代将拥有贵族血统——”
我出了门,穿过庭院,脑袋里愤激到近乎恶心。我还记得自己问父亲,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来换取我的自由。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儿。还有莉薇亚,短短几天之前,告诉我汉娜举止很奇怪。像是她知道我们不了解的事情。
我推开卫兵,跳上马背。我现在仅有的想法就是:不要是莉薇。不要是莉薇。不要是莉薇。
汉娜很强势。她满腹怨怼,脾气火暴。但莉薇——莉薇她甜美、幽默又富有好奇心。马库斯会看出来,他会毁掉她。他享受这种事。
我到了家,马儿还没来得及停步,我就滑下马背,推开前门——闯进满是假面人的庭院里。
“嗜血伯劳,”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您得在这里等着——”
“放她进来。”
马库斯施施然走出我家的前门,我的父亲和母亲在两侧跟随。血腥的天空啊,不!这画面太恶心,我恨不能用碱液洗眼睛。汉娜跟在后面,高昂着头。她眼里的神采让我很是吃惊。那么,是她喽?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还那么开心?我从未在她面前隐藏过对马库斯的厌恶。
当他们进入庭院,马库斯躬身亲吻了汉娜的手,完全是一副彬彬有礼,出身豪富之家的求婚者做派。
你这混蛋离她远一点儿,猪头。我想大声叫嚷。我咬住自己的舌头。他是皇帝,而你是他的嗜血伯劳。
马库斯挺直身体,侧头对我妈妈说:“请选定个吉日,阿奎拉族母。不要迁延太久。”
“您的家人会愿意出席吗,尊贵的陛下?”我母亲问。
“为什么问?”马库斯嘴唇扭曲,“他们太卑贱,不能出席婚礼吗?”
“当然不是啊,陛下。”我妈妈说,“我只是听说,您母亲是个非常虔诚的人,我觉得她可能会严格遵守安古僧们对四个月亲人守丧期的教诲。”
马库斯的脸上掠过一层阴云。“当然。”他说,“你们也需要那么长时间,来证明阿奎拉家族值得这份荣耀。”
他向我走来,察觉出我眼中的恐惧,他开始狞笑,因为想起扎克的哀伤,样子更加狂野可怖。“小心啦,伯劳。”他说,“你妹妹将来要由我照顾,你当然不希望她遭遇什么不幸,是吧?”
“她——你——”我口齿不清的同时,马库斯已经大步走出,他的卫队跟在身后。当我们的奴隶在他离开后关上大门时,我听见汉娜在轻笑。
“你难道不来祝贺我吗,嗜血伯劳?”她说,“我要成皇后啦。”
她是个傻瓜,但毕竟还是我妹妹,而且我爱她。我无法容忍这种事。
“父亲,”我咬牙切齿地说,“我要跟您谈谈。”
“你本不应该来这里的,伯劳,”我父亲说,“你还有任务没完成。”
“您还没看出来吗,父亲?”汉娜扭身看我,“破坏我的良缘,要比她自己追捕叛徒更重要。”
我的父亲看上去要比昨天老了十岁。“订婚文书由各大家族联名签署做证。”他说,“我当时不得不救你,海伦娜。这是唯一的办法。”
“父亲,他是个杀人犯、强奸犯——”
“所有假面人不都是那样吗,伯劳?”汉娜的话像是扇了我一记耳光。“我听过你和你的私生子朋友一起贬低马库斯的话,我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什么。”
她神气活现地走向我,我意识到,她已经跟我一样高了,尽管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我不管。我要当皇后,我们的儿子会成为皇位继承人。而阿奎拉家族的地位将从此稳如磐石,因为我。”她的眼睛里闪耀着胜利的光彩。“想想这事,然后去抓那个被你当成朋友的叛国者吧。”
别揍她,海伦娜,别打。父亲拉住我的胳膊:“来吧,伯劳。”
“莉薇在哪儿?”我问。
“她感冒了,被关在自己房间里。”父亲说,我们两个隐藏在他典籍众多的书房里。“你妈妈和我都不想冒险,怕马库斯选中她。”
“他这样做是为了对付我,”我想要坐下来,结果还是忍不住踱来踱去。“很可能是院长怂恿的。”
“不要低估我们这位皇帝,海伦娜。”父亲说,“凯瑞斯想要你死,她试图说服马库斯处死你。你了解她的,她拒绝谈条件。皇帝背着她主动来找我,说贵族们都在反对他,他们把维图里乌斯和女奴逃逸事件作为口实,质疑他没有占据皇位的能力。知道自己需要盟友,所以他提出饶你一命,换取汉娜的婚约——并得到阿奎拉家族的全力支持。”
“那您为什么不跟其他家族结盟?”我说,“一定有人觊觎皇位的。”
“他们都想得到皇位,内斗开始了。你会选哪个?西塞里亚家族残酷专横,鲁菲亚家族能在两周之内把国库榨空。所有人都反对其他家族掌权,他们会为了皇位争个你死我活。就算是有个坏皇帝,也胜过爆发内战。”
“但是,父亲,他是个——”
“女儿,”父亲提高声调——他很少这样做,我吃惊地闭了嘴。“你效忠的是整个帝国。马库斯是安古僧选中的皇帝,他就是帝国的代言人,而且他迫切需要一次胜利。”父亲隔着桌子探过身来,“他需要埃利亚斯,他需要一次公开处刑,他需要各家族都见识他强大又有能力的一面。”
“你现在是嗜血伯劳了,女儿。帝国至上——超越你的欲望,你的友谊,你的需求,甚至超越你的妹妹和家族。我们是阿奎拉家族,女儿。忠诚到底。说一遍。”
“忠诚,”我轻声说。即便这意味着我妹妹的一生被毁,即便这意味着让一个疯子统治这个国家,即便这意味着我不得不折磨并杀死我最好的朋友。“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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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当我回到空空的军营,戴克斯和哈珀都没提汉娜订婚的事。他们也都明智到没有提我情绪低落的事实。
“法里斯在鼓楼,”戴克斯说,“他听到了有关那匹马的回信。至于你让我查阅的报告……”我的朋友手足无措,灰眼睛看着哈珀。
哈珀几乎在微笑。“报告有些不对劲。”他说,“那天晚上,鼓点给出的命令自相矛盾。武夫军队一片混乱,因为反叛军破解了鼓点信号,扰乱了所有鼓声通讯。”
戴克斯的嘴巴张开:“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周以前就知道了。”哈珀说,“直到今天,这件事都无关紧要。那天晚上,有人趁乱悄悄发布过两条命令,伯劳,两条都是将东城墙的守军调派到别处,因此,一整段城墙上无人巡视。”
我无声地诅咒。“凯瑞斯下达了那两条命令,”我说,“她是故意放他逃走的,她想让我被牵制在追捕维图里乌斯的任务里。我不在,她可以毫无干扰地影响马库斯。而且,”我扫了一眼哈珀,“你也会告诉她,我已经看破了这一点,是吗?”
“你带着若干问题进入维图里娅家族府邸时,她就知晓这件事了。”哈珀冷峻的眼睛看着我,“她从未低估你,伯劳。当然也不应该这样做。”
门被突然打开,大块头的法里斯走进来,俯身低头避开门楣。他递给我一张字条:“来自盗匪巢穴南面紧临的一座哨站。”
黑色骏马,十八掌长,维图里娅家族徽记,四天前例行巡逻时发现。马镫有血迹。牲畜状况不佳,有连续被骑乘赶路的迹象。持有此马的部落民被盘问过,坚持说马自己跑进了营地。
“可恶,维图里乌斯跑到盗匪巢穴去做什么?”我说,“为什么向东逃?逃离帝国的最快路线明明在南边。”
“也许是个障眼法。”戴克斯说,“他可能在城外卖掉了马,然后自己逃向南方。”
法里斯摇头:“那么你怎么解释马的状况,还有它被发现的地点呢?”
我任由他们争论。一阵冷风从打开的营门外吹进来,吹乱了桌面上的报告,也带来了踏碎的叶子、肉桂和远方沙漠的气息。一名部落游商推着车从门口经过,他是几天来我在塞拉见到的第一名部落民。其他人都已经离开城市,部分因为学者暴动,部分因为努尔的秋季大集。没有任何部落民愿意错过这个。
这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我。秋季大集。每个部落成员都要参与,包括赛夫部落。在那么多人员、牲畜、大车和家族中间,埃利亚斯想要逃过武夫密探的眼睛,混入养父母家,简直太容易。
“戴克斯,”我制止了他们的讨论,“给阿泰拉山口的驻军发去消息。我需要动员整个军团,让他们做好准备三天后出发。然后备好我们的战马。”
戴克斯扬起他的银色眉毛:“我们要去哪里?”
“努尔。”我说着走出房门,走向马厩,“他正向努尔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