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拉娅
埃利亚斯建议我们都睡觉,但那天晚上,我偏偏睡不着。奇南也是躁动不安。我们都躺下之后一小时,他起身消失在树林里。我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欠他一个解释。耽搁越久,会让我们前往考夫监狱的行程越艰难,现在已经够难了。我爬起来,在寒风中哆嗦着,裹紧斗篷。埃利亚斯在担任警戒,我经过他身边时,他小声说话。
“我中毒的事,”他说,“请不要告诉他和伊兹。拜托了。”
“我不会的。”我放慢脚步,想起我们几乎要接吻的事,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再说些什么。我回头看埃利亚斯,他刻意地盯着远处的树林,宽阔的肩膀绷得好紧。
我跟随奇南进入树林,跑上去拉住他的胳膊,免得他走出视线。
“你还在生气。”我说,“对不起哦——”
他甩开我的胳膊,转过身来,眼睛里隐含着怒火。
“你说对不起?我的天,拉娅,你到底知不知道,发现你不在那艘船上的时候我想到过什么?你知道我失去了多少,但你还是那样做——”
“我别无选择啊,奇南。”我之前都不知道这会让他受伤害,我以为他能理解。“我不能让伊兹面对院长的怒火,我不能坐视埃利亚斯死掉。”
“那么,这些都不是他逼你做的喽?伊兹说过这是你的主意,我当时还不相信。我以为他会——我不知道怎么说——用些魅惑手段、阴谋诡计。现在我却发现你俩是一对,我还以为你跟我——”
他双臂交叉,鲜亮的头发披散到脸上,眼睛望向别处。天啊。他一定是看到了埃利亚斯和我在火堆旁的情形,这可怎么解释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状态一团糟。我的心太乱。
“埃利亚斯是我的朋友。”相反,我这样说。这是真的吗?我们离开塞拉城时,埃利亚斯还是我的朋友。现在,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了。
“你在相信一名武夫,拉娅。你意识到这点没有?十层地狱啊,他是院长的儿子,那个杀害你全家的女人生下的——”
“他不是那样的。”
“他当然是那样的,他们都是那副鸟样。你和我,拉娅——我们可以做成这件事,用不着他。听着,我不想在他面前说,因为我不相信他,但反抗军是了解考夫监狱的,我们有内线。我可以救代林逃出那里,活着离开。”
“考夫监狱不是中央监狱啊,奇南。它甚至比黑崖学院还恐怖。那可是考夫——从来没有人能逃离的监狱。所以拜托你,别再说了。这是我的选择,我选择相信他。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同行。有你这样的同伴,会是我的好运。但我不能丢下埃利亚斯,他是我救出代林的最大希望。”
有一会儿,奇南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之后,只是点了点头。
“那行吧。”他说。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从来没跟奇南说过我哥哥为什么被捕。但既然代林和特鲁曼的传言已经到达盗匪巢穴,他早晚也会听说我哥哥的技能。他最好还是先听我亲口说出来。
“伊兹和我在路上也听过这类传闻。”他在我解释之后说,“但我很高兴你亲口跟我说,我——我很高兴你能信任我。”
当他跟我四目相对时,我们之间迸出一点儿火花,让人晕眩,影响强大。在夜雾中,他的双眸如此幽暗,如此深沉。我可以迷失在他的双眼里。这念头突然不请自来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永远迷失在那里。
“你一定累坏了。”他抬起一只手放在我的脸上,迟疑着。他的触摸暖暖的。他的手放下,我感觉心里好空,我想起他在塞拉城亲吻我的样子。“我稍后就回去。”
在空地上,伊兹睡得很安稳。埃利亚斯无视了我,他的手随意地搭在膝头的弯刀上。如果他听到了我和奇南对话的内容,至少也没有表现出来。
卧具很凉,我蜷缩在里面,冷得发抖。我醒着躺了好长时间,等着奇南回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却还在别处。
«««
上午过半,我们到了塞兰山脉边缘。太阳高挂东方,埃利亚斯走在最前面,我们拐来拐去走出山区,沿着崎岖小路来到山脚下。部落沙漠中的沙丘朝远处延伸,像黄金融化成的海洋,十几英里外有一座绿岛,那就是努尔城。
长长的车队蛇行进入城市,参加秋季大集。绿洲更远处是更多沙漠,散落着被风侵蚀的台地,像巨大的岩石卫兵一样耸立着。大风吹过沙漠,爬上山坡,带来油脂、马匹和烤肉的味道。
冷风袭人——山区的秋季来得早。但要看埃利亚斯出汗的程度,你会以为这是塞兰山的盛夏。今天早上,他悄悄告诉我说,泰利粹取液昨天就耗光了。他的金色皮肤之前如此富有生命力,现在却苍白得让人担心。
奇南从一开始,就老是对着埃利亚斯皱眉,现在走到了他身旁。
“你是否应该跟我们说说,怎样找到一支车队,对方还会愿意带我们去考夫监狱呢?”
埃利亚斯侧目扫了反抗军战士一眼,没回答。
“部落民并不以对外来人友好著称。”奇南继续追问,“尽管你的养父母家族属于部落,对吧?我希望你没打算找他们帮忙。武夫肯定会监视他们的。”
埃利亚斯的表情从“你想干吗”变成了“你滚!”。
“不,我没打算在努尔城见自己的家人。至于说前往北方,我有个……朋友,那人欠我一个人情。”
“一个朋友,”奇南说,“是谁——”
“无意冒犯,红毛仔,”埃利亚斯说,“但是我跟你并不熟。所以我不相信你,请理解。”
“我了解那种感觉。”奇南收紧下巴,“我只是想提议,我们或许可以不使用努尔这条路,而动用反抗军的安全屋。我们可以绕过努尔,也避开无疑会在此地巡逻的帝国士兵们。”
“学者叛乱以来,反抗军到处都被搜捕审判。除非你的安全屋只有自己知道,否则很可能已经暴露了。”
埃利亚斯加快脚步。奇南刻意落后,选了我后面一段距离的位置。我跟上伊兹,她侧身靠近我。
“他们在避免撕破脸。”她说,“这也算个好的开始,对吧?”
我强忍住笑:“他们两个要多久才会开始相杀,你觉得?谁会第一个动手呢?”
“预计全面战斗将在两天后爆发,”伊兹说,“我押奇南先动手。他脾气好坏的,这家伙。但埃利亚斯将会获胜,他是个假面人等原因。不过,”她侧头观察,“他看上去状态不是很好啊,拉娅。”
伊兹总是会有别人注意不到的发现。我确信她一定很快就会发现我的回答不老实,于是我努力让答复简单。
“我们今晚应该能到努尔。”我说,“他休息一下就会好了。”
到了傍晚,一阵强风从东面吹来,我们的进展在山脚地带开始减慢。等到了通往努尔的沙丘旁,月亮已经升得很高,群星织就的银河横贯空中。我们都因为顶风赶路筋疲力尽,伊兹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奇南和我气喘吁吁。就连埃利亚斯也在挣扎,停步次数多到让我开始为他担心。
“我不喜欢这风。”埃利亚斯说,“沙漠风暴本应该到深秋季节才出现的。但自从我们离开塞拉城,天气一直很奇怪——艳阳天变成了连阴雨,晴空被浓雾取代。”我们对视,我不知他是否跟我有一样的想法:感觉像是有一股神秘力量,不想让我们到达努尔……还有考夫和代林。
努尔城中的油灯像一簇簇火把,就在东方几英里外闪耀,我们径直向灯光靠近。到达沙丘背面一英里后,一阵低沉的哼鸣声从沙漠中传来,在我们骨节之间回响。
“天啊,这是什么声音?”
“是黄沙在流动,”埃利亚斯说,“好多沙子。沙暴要来了。现在快跑!”
沙子不安地盘旋上升,组成高耸的云团,然后又随风撒向远方。又走了半英里路之后,风力大得可怕,我们几乎看不到努尔城里的灯光了。
“这真是疯了!”奇南大叫,“我们应该返回山脚下,找个地方躲起来过夜。”
“埃利亚斯,”我在狂风中提高嗓门问,“这会让我们耽搁多久?”
“如果我们等着,会错过大集。要想不被发现,我们就要利用人群。”而且他还需要泰利粹取液。我们无法预料搜魂者的行为。如果埃利亚斯又开始抽搐和昏厥,谁知道那怪物会把他扣留在寂灭之地多久啊?如果运气好,可能一次几小时;运气差,可能好几天。
埃利亚斯全身战栗,突如其来又特别剧烈,他的身体倒向一边——太明显,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我马上到了他身旁。
“保持清醒,埃利亚斯。”我在他耳边轻声说,“搜魂者在尝试叫你回去,不要让她得逞。”
埃利亚斯咬紧牙关,抽搐消失了。我完全知道伊兹在吃惊地旁观,奇南也起了疑心。
反抗军战士靠近:“拉娅,这到底是——”
“我们继续前进。”我提高声音,让伊兹也能听见,“现在耽搁时间,之后就可能多等好几个星期,如果雪下得太早,或者北方山口关闭。”
“拿去,”埃利亚斯从背包里抽出一沓头巾,交给我。我把它们分发出去,他把一段长绳截成十英尺长的段。他的肩膀又一次剧烈抽搐,但还是咬紧牙关极力控制。不要放弃啊。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伊兹缩着身体靠近。现在不是时候。他把伊兹绑到自己身上,正打算把我跟伊兹相连,伊兹却摇头。
“拉娅绑在你另一头。”她的眼睛迅速朝奇南的方向瞥了一下,快到我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清。我想知道,她昨晚是否听到了奇南让我自己跟他走的说辞。
仅仅是要站在原地,已经让我身体发抖。风在我们周围狂啸,狂暴得像葬礼上的哭号。那声音让我想起塞拉城外的死灵,不知道沙漠里是否也有妖魔鬼怪。
“扯紧绳索。”埃利亚斯的双手拂过我的手,他的皮肤滚烫。“否则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分开。”我感觉到恐惧的刺痛,但他把脸靠近我的。
“别害怕。我是在沙漠长大的,我会带大家到达努尔。”
我们向东行进,低头抵御风暴。沙尘挡住了星辰,沙丘本身也在我们脚下移动,快得让我们脚步踉跄,每一步都极为吃力。我的牙齿间、眼睛里、鼻孔里全都是沙子——我无法呼吸。
我和埃利亚斯之间的绳索绷紧,他拉我向前行进。在他另一侧,伊兹一面弯着芦苇一样虚弱的身体对抗狂风,一面用围巾遮住脸。尖叫声在周围回荡,我心里一惊——伊兹吗?还好只是风声。
然后是奇南,我本以为他就在我身后,却突然扯动左侧的绳索。力量大得让我摔倒,我的身体沉入深深的、松软的黄沙里。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风像一个巨大有力的拳头,把我死死摁住。
我用力拉扯绳索,知道那边连接着埃利亚斯。他一定也意识到我摔倒了。随时,我都能想象他把我拉近,扶我起来。我在沙暴中呼喊他的名字,我的声音在风的狂怒中毫无用处。我们之间的绳索绷紧过一次。
然后,它突然就可怕地松弛下来,当我把绳子收回,另一端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