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你好、再见、多谢

九月差点溺毙,接着遇见三个巫师(其中一个身兼人狼),并接受了跟汤匙有关的任务。

咸水像面墙壁撞上九月,泡沫在她眼里翻涌,紫绿色、冰冷的手纷纷捉住她的头发、拖住她的脚。她猛吸口气,却吸了一大口冰冷、混浊的海水到肺里。九月已经很会游泳了,还在林肯市的锦标赛上得过亚军。她得到一枚奖牌,上头有位长翅膀的女孩,不过九月老觉得奇怪,会飞的女孩跟游泳到底有什么关系。那个女孩应该要有长蹼的脚才对,九月很确定。然而课后练习的时候,教练从没顺利地让九月记住练习蝶泳有多重要,尤其当你没有任何预兆地从高处被抛进海里时。只有眼睛上的精灵药膏。真是的,九月心想,他们怎么会漏掉这样的事?

她在巨浪之下挣扎、下沉,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她呛出积水,大口吸气。她用力踢水,努力把腿保持在身体下方,同时把自己转向海岸——前提是真有海岸——这样海浪才会把她带往陆地——前提当然还是得有陆地——而不是离岸愈来愈远。浮在一个高度令人作呕的恐怖浪峰上头,她尽可能快地环顾四周,隔着仅存的一点顽强油膏,九月隐约瞥见西边有座橘色海滩。她对抗着海水的力量,调整方向,直到差不多对准海滩,然后在下个浪头浮起时全力划水,在浪往岸边推的同时,让它推着她、猛击她或拖着她,怎样都好,只要离岸边愈来愈近就好。九月的手臂和腿像火在烧,而她的肺则是正在认真考虑弃械投降,但她继续,继续又继续,突然,她的膝盖撞到沙地,接着脸着地,最后一波浪潮从她身边涌过,涌到玫瑰色的岸上。

九月咳嗽、颤抖。她四肢跪地,呕出不少阴险海海水在沙滩上。她紧闭双眼、打战,直到心脏不再狂跳。等她张开眼睛时,虽然已经平静多了,但半个人都已经陷入沙子里,而且正急速下陷。遍目所及,整片沙滩堆满厚厚的红玫瑰花瓣、枝丫、带刺的叶子、泛黄的栗子壳、松果,还有生锈的锡铃铛。九月磕磕绊绊地在这片奇妙、香喷喷的垃圾间穿行,试着在黑莓刺藤、知更鸟蛋壳和干瘪的伞菌间踩稳脚步。这片土地并不比海洋坚实,不过至少她还能呼吸,虽然不时被刺藤刺到、被嫩枝钩到头发,害她发出尖锐急促的抽气声。

我才刚到精灵国度没多久,还不到哭的时候,九月心想,然后猛咬住舌头。好多了,她能思考,而且随着她挤过那些残骸,堆积在海滩上的漂流物也愈来愈浅,最后深只及膝,现在只要像跋涉过那么深的积雪就好了。海岸的另一头是高耸的银白色悬崖,点缀着勇敢、顽固的小树,在岩石上找到着力点,从岩壁横向生长。悬崖上方,巨鸟盘旋鸣叫,长脖子在午后的光线中闪耀着亮丽的蓝色。她孤零零地站在海滩上,沉重地呼吸着。残余的地精油膏像干掉的眼屎,她揉揉眼睛抹掉。九月清掉眼睛里的盐和地精油膏后,回头望向刚才一路走来的海滩。突然间,海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由玫瑰花瓣、嫩枝和蛋壳铺成的。从海滩一路到紫绿色的海里都是闪烁的黄金。有古西班牙金币、项链、皇冠、金砖和光彩夺目的长权杖。闪耀的黄金太过刺眼,九月不得不遮起眼睛。而且无论她怎么走,往右还是朝左,现在海岸都是遍地金光的样貌。

九月发起抖来。她饿坏了,而且疯狂滴水。她对着一顶上头有十字架的大皇冠拧干头发和橘色连衣裙。绿便袍觉得很羞耻,区区短暂溺水就让它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急急忙忙膨胀起来,在海风中鼓起翻飞,直到水气全干。好吧,九月心想,这一切显然非常奇怪,不过绿风已经不会在我身边替我解释了,而我可不能像做日光浴一样整天站在海滩上。没了花豹的女孩自己还有双脚。她又一次遥望着翻涌的紫绿色海浪,身体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骚动——深邃又奇妙,应该跟大海和天空有关。不过在那股骚动底下则是饥饿,她需要找到产水果或是卖肉或是烘焙面包的地方。九月把胶着的目光从狂暴的海浪中拔起,她开始步行。

过了一会儿,她谨慎地跪下,拾起一根上头细致地镶嵌着珠宝的权杖。你可不会知道,她心想,我可能需要付赎金或行贿,甚至买点东西。九月没有偷窃的习惯,不过她也不全然是个笨蛋。她继续走上海滩,把权杖当作手杖使用。

这趟路可不简单。走在黄金上面很滑,而且那些黄金又坚持要到处滑来滑去。九月发现赤脚可以用脚趾抓住闪烁的黄金表面,走得比穿鞋那只脚好多了。无论如何,她的每一步还是会引发小型的金币瀑布。到了下午,九月觉得她踩过的黄金价值多半已经比芬兰全国的财产还多了。正当这个颇小大人的想法横过她心头时,一道奇怪的长影子落在她面前。

奥马哈的路标是亮绿色底,上头写着白色字,偶尔也有白底黑字。这些路标九月全看得懂,也了解其间含义。不过她眼前这个路标是用风干褪色的浅色木头做成,高耸屹立,上头刻了一个头发插花的美丽女人,一条长长的山羊尾巴缠绕她的腿,受海风侵蚀的脸上表情庄严。精灵国度深金色的阳光在她雕工细致的头发上戏耍。她有一对宽大、发光的翅膀,就跟九月游泳奖牌上的女孩一样。木刻的女人有四只手臂,各自伸向四方,权威地给予指示。朝东方的手臂指向九月身后的来时方向,有人在内侧深深刻下优雅的文字:

让你迷失方向

朝北方的手臂指向悬崖顶,上头刻着:

让你丢掉性命

朝南方的手臂指向大海,上头刻着:

让你丧失神智

朝西方的手臂指向一个小小的海角和愈来愈小的金色沙滩,上头刻着:

让你遗失真心

九月咬住嘴唇。她当然不想丢掉性命,所以直接排除掉悬崖方向,虽然她觉得她应该爬得上去。丧失神智也没好到哪去,而且也没有造船的材料,除非她想尝尝搭黄金筏立刻下沉的滋味。她已经迷失方向,往这个方向走了好几英里了;反正迷失方向的话就哪里也到不了,而她确实想抵达某个地方,虽然她不知道某个地方在哪里。总之是跟食物、床和火炉有关的地方,不像这里只有精灵黄金和翻腾、冰冷的大海。

所以就剩下遗失真心了。

你我都已长大成人,一路走来,真心至少也遗失过两三次,这个时候或许会忍不住闭上眼大喊,孩子,别走这条路!不过如我们先前所说,九月“有点无心”,而且自觉走那条路会相当安全。小孩子都这样。

而且她看到远方有烟,画出稀薄的花纹往上飘送。

九月朝盘旋的烟奔去。在她身后,指点方向的美丽四臂女人合眼,摇了摇白桦木刻制的头,悲怜、了然。

“你好!”九月边跑边喊,跌跌撞撞地经过仅剩的金砖、权杖,“你好!”

三个黑乎乎的人影驼着背围在一个大锅旁,一只真正的大釜——巨大、铁制、做工粗糙。他们穿着体面:两个女人身穿旧式高领连衣裙,里头有裙撑,头发往后绑成厚厚的法式假髻;一个年轻男人,穿着一套可爱的黑色燕尾服。不过九月注意到的主要是他们的帽子。

每个小孩都知道巫婆长什么模样。疣很重要,没错,还有钩鼻和残酷的微笑。不过帽子才是决定性的要素:黑色的、尖尖的、帽檐宽大。很多人都长疣,还有钩鼻和残酷的微笑,但跟巫婆完全扯不上关系。帽子改变一切。九月打从内心深处知道,就像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就算她没有挥手道别,妈妈还是爱她。而那天,爸爸戴上一顶附有金色饰品的帽子,突然间他就不再是九月的爸爸了,他变成军人,然后就离开了。帽子有力量。帽子能把你变成不一样的人。

他们的帽子不是用薄缎或包装纸做的万圣节巫婆帽,上头还撒了亮晶晶的便宜亮片。他们的帽子是皮质的,陈旧厚重,皱得乱七八糟,帽尖太雄伟、沉重,完全不可能直挺挺地站着,所以倒向一边。结构繁复的古银饰散发着威胁的微光,别在帽子侧边。帽檐外展,稍微有点下垂,跟你想象中的牛仔帽一样,不是做秀用的那种,功能是遮风挡雨兼防晒。帽子的重量压得他们微微驼背。

“你好?”九月这次稍微礼貌了点——不过只有一点点。

“什么?”其中一个女人从喃喃自语中抬起头,厉声回话。她单手拿着一本摊平的黑色书本,书页都翻烂了。

“我说‘你好!’”

“没错,就是我。”

“什么?”九月迷惑了。

“你是蠢蛋还是聋子?”另一个女人说道,一边把一只惊恐的蜥蜴扔进大釜里。

“哇!”年轻男人大喊,“一个聋小孩!多可爱啊!我们应该领养她,教她写交响曲。她一定会风靡全村。我要帮她买一顶撒粉的假发三角帽!”

“我没聋。”九月说,她肚子饿的时候脾气超坏,“我也不蠢。我说‘你好’,你的回答一点道理也没有。”

“礼貌,孩子。”拿书的女人说道,她的嘴角卷起残酷的巫婆的微笑,“要是你没礼貌,干脆把规矩通通丢掉来当巫婆好了。”她凝神盯着大锅,不满地瞪了一分钟后吐了口口水进去。“我的名字是‘你好’。”她若无其事地接着往下说,“所以你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吧。这是我的妹妹,再见,还有我们的丈夫,多谢。”

“他同时跟你们两个结婚?这太奇怪了!”他们突然都眯起眼睛,挺直身躯。九月赶忙改口:“我是说——我的名字是九月。你们好。”

“我们非常好。”再见冷漠地说道。她从脖子附近拔下一枚黑珍珠纽扣丢进锅里。“状况非常令人满意,真的。我跟我姐姐非常亲近,我们很有效率,年轻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追求伴侣、躲在帘子后脸红、爱情魔药和结婚十分无聊,两个人都要经历这一套烦人的愚蠢过程实在非常浪费时间。所以我们决定两个一起经历这么一次。我们估计这样下来可以帮我们各自节省整整两年的生命。而且巫婆的私人生活必须有某种程度的偏差,不然会被赶出工会。”

你好尽巫婆所能摆出最端庄的笑容:“我们因为多谢的许多美德才选他,他很会做菜,是个超棒的数学家,而且还是人狼。”

“真的吗?你是说狼人?满月的时候你会变成狼吗?”

多谢露齿而笑。

“不,亲爱的,”你好说,“是人狼。”她的说法稍微有点不同,不过九月觉得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很不一样。每个月有二十七天,我心爱的丈夫是头强壮的狼,下颚有力,尾巴砰砰挥动。满月的时候他才变成人,像现在这样。我的丈夫是狼,她的是人。”

“这样好像不大公平。”九月说,“她的丈夫多很多。”

“哦,我们很久以前达成共识。我不喜欢男人太多话,她不喜欢男人碍手碍脚。”你好笑道。再见深情地看着她的丈夫。

“你……不怕狼吗?”九月暗自觉得,如果狼爱她、保护她,而且不会把泥巴沾在椅套上,那么自己应该可以克服恐惧。

“我很文明的,我保证。”多谢抽了抽鼻子,微笑道,“人狼很有教养。我们有唱诗班、慈善竞赛和扶轮社。我们变成人的时候你才要小心。”

“那么你要什么,孩子?如你所见,我们忙得很。”再见深深地嗅了嗅锅里的东西。

要勇敢,九月心想,坏脾气的小孩应该要很勇敢。“我……我希望你们能给我一点食物。我才刚到这里,而且……嗯,我没有迷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也就没什么路好迷。”这番话就连九月自己都觉得怪怪的,“我倒希望迷路,这样表示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过绿风没有明白地告诉我到这里之后该怎么办,只说了哪些事别做,所以全盘考量之下,迷路倒应该算是大有进展。但是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而海滩堆满垃圾,一转眼又不是了——”

“精灵黄金。”多谢打断九月,“到处都是,等着让某个精灵要去人类世界时顺手拾起。你的眼睛一定涂了地精油膏,不然根本看不见。某些东西所有受拐儿都看得见,某些东西只留给当地人。”

“对,贝琪……她让我看鲁伯特,不过她还是把那东西抹在我脸上。”九月把权杖握得更紧些。

“她一定很喜欢你。鲁伯特应该很恐怖很吓人吧?吓个一大跳,把眼球震到够角落的位置,你才看得到几个棕仙。但还不够让你看到精灵黄金和其他东西。要不然对游客恶作剧的乐趣就少了大半。”人狼重重叹气,他的眼角几乎没有皱纹。“不过最近有限额,地精的东西很珍贵。你还有剩吗?”多谢细看九月的眼睛,又失望地叹了口气。九月不喜欢被这样细细检视。

“我很饿,狼先生。”她满怀希望地低声说,“那里面是汤吗?”

“好大的胆子!”再见轻声说道,“那是我们的魔咒,你不能吃。”

九月稍稍振奋了一些。她就是为此而来:巫婆、魔咒和人狼。“是哪种魔咒?”

三个人都看向她,那神情仿佛她问的是胡萝卜是什么颜色。

“我们是巫婆。”你好说。

多谢意味深长地比了比他的帽子。

“不过巫婆不是会念各种咒语——”

“那是术士。”再见纠正道。

“还有法术——”

“那是巫术师。”你好叹气道。

“把人变成别的东西——”

“那是魔术师。”多谢有点恼怒了。

“让别人听他们的话——”

“女巫。”再见冷笑着说。

“诅咒和迷惑人——”

“斯特雷加2。”两姐妹嘶声说道。

“变成猫头鹰和猫——”

“布鲁哈3。”多谢咆哮道。

“呃……那巫婆都做些什么?”九月不想觉得自己很蠢。人类进入精灵国度已经够难了。真正的故事应该几乎不可能出得去吧。

“我们观看未来,”再见龇牙咧嘴,“然后从旁协助。”

“那为什么要用蜥蜴跟纽扣?还穿这么好的衣服?”

“瞧这下谁才是巫婆啦?”你好嘲弄道,啪的一声合上书,“你又知道什么了?未来是个混乱、烦杂的差事,小女孩。”

“我们要衣着体面,”再见低声说道,“不然未来不会把我们当一回事。”

多谢把手伸向他的两个妻子:“她只是个小孩。我们以前也是小孩。她对未来一无所知。对她好一点。她眼前的路还很长,我们可以对她好一点。”多谢探手进口袋,掏出一个用蜡纸包得鼓鼓的包裹。他一个角落一个角落慢慢地打开包裹,仿佛魔术终了时要放出消失的鸽子。里头是厚厚一块深红色的蛋糕,裹着浓厚的红色糖衣,湿润得包装纸都浸湿了。蛋糕在海滨的黄昏微光中闪闪发亮。人狼朝九月弯下腰,燕尾服的黑色尾巴在风中拍打,他把蛋糕巧妙地平放在一只手掌上,递给九月。

九月忍住冲动,没飞快一把抢过蛋糕。但她狼吞虎咽,三大口就吞下肚,她真是饿坏了。但是绿风不是说过什么跟吃精灵食物有关的事吗?嗯,九月推论,根本两码事,这是巫婆食物。

“我猜,”九月有点噎住,这时蛋糕已经安全抵达她的胃,“你们应该不会跟我说我眼前是什么样的路,好让我预先留意吧?”

“你好,我相信我们遇上了一个极端独特的案例:懂得聆听的小孩。”再见笑道。她笑了好久。

多谢摇头:“这说起来更像是先知的工作,亲爱的——”

“我很乐意让你看看你的未来,小家伙。”你好打断多谢,但是她语气阴郁。这个巫婆徒手伸进大釜里咕噜咕噜冒泡的沸腾热汤中,捧出一掌凹凸起伏的泥糊,颜色像瘀青和变质的果酱。她把泥糊甩到地上,泥糊蠕动着,冒出阵阵蒸汽和恶臭。三个巫师都凑上前凝视。多谢用一只修剪整齐的手指甲戳了戳泥糊。泥糊颤抖起来。俩姐妹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下。九月也盯着看了会儿,不过摸不着头脑。

“我的未来看起来凹凸起伏。”九月迟疑地说。

再见脱离家人的小圈圈,猛地绕过大釜,在九月跟前跪下。这个巫婆突然看起来非常美丽,浅色头发扫向身后,双眼漆黑明亮。九月不记得她刚刚搅拌大锅时有这么美丽。不过现在的再见容光焕发,嘴唇是完美的玫瑰红色,高颧骨,仪态高贵,脸颊甚至微微泛红。“九月,”她低语道,声音像纯粹的蜂蜜酒,温暖、深沉、甜蜜,“你刚刚说你叫作九月,对吗?我个人偏好十月,不过那还真是个可爱的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才会帮你取这样的名字。你喜欢我的名字吗?我的名字跟你一样独特。”

“是……的。”九月觉得很怪。她非常想讨再见欢心,不对,应该说她希望再见喜欢她,甚至爱她,跟她说更多她们有多相像的话。巫婆又笑了。这次的笑声像涟漪般绵长,充满音符,听起来几乎像首歌。

“我姐姐真是没羞没臊,九月。”再见继续说道,“她刚刚做了一件非常私密的事——就在你面前!你瞧,未来就像是一道炖肉、一锅汤,加了现在跟过去的奶油浓汤。未来是这么来的:把你今天和昨天,以及更早之前的所作所为,加上你遇到过的人所发生的事,还有你遇到的人各自又遇到的别人所发生的事,通通混在一起。再加盐加蜥蜴加珍珠加雨伞加打字机和好多好多我不能告诉你的东西,因为我发过誓,巫婆发的誓可是有牙齿的。魔法就是这么好玩。不能直线思考。重点在于,如果你把所有东西搅和在一起,而且你的锅子够大,你又非常擅长巫术的话,最后你就会得到满满一大锅的明天。那坨油腻、黏滑的泥糊就是预言,而我姐姐刚刚为你施展了预言。”

“预言怎么说?”

再见露出初升旭日般的笑容:“哦,预言说了好多,九月,只要你知道怎么看。你想了解怎么做吗?你想学会解读锅里的东西、马铃薯泥的色泽和泥糊的纹理吗?你想不想当巫婆呢?”

“巫婆的生活奇妙无比,”你好说,“天上运转的星辰听你号令,未来的每一天为你展开,就像一列身穿青铜盔甲的娃娃兵!”

“还会有一顶最棒的帽子。”多谢补充道。

“女爵也有顶好帽子。”九月说道,摇摇头想甩掉再见身上突然出现的香水味,“有人跟我说过。”

巫婆们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点阴郁。

“唔,我确定我们到秋天都会穿上花呢裤。”再见挖苦地厉声说道。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再张开眼的时候,又是闪耀着承诺的两汪深紫:“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的前途,亲爱的。虽然我很想今天就带你加入我们的巫婆集会,但是要接受这么个迷人、彬彬有礼、聪明的小学徒,实际上却又受到阻碍。巫婆要是没了她的汤匙就什么也不是,而女爵多年前偷走了我的汤匙,因为她是个任性又自私的捣蛋鬼。”

你好和多谢闻言连忙闪开再见身边,仿佛女爵随时可能现身严惩这个厚脸皮的巫婆。

再见紧接着说:“不过,要是有哪位坚韧不拔、勇敢、迷人的孩子愿意到城里帮我取回汤匙,嗯,某巫婆将铭感在心。你一看到就会认出来:那是根木汤匙,上头留有髓液、酒、糖、酸奶、昨天、哀伤、热情、嫉妒和明天的痕迹。我确定女爵一定不会想念它,毕竟她有那么多好东西。你回来的时候,我们会帮你做一个黑色裙撑和一顶黑帽子,然后教你怎么召唤月鸥,怎么和守卫时间储藏室的巨蜗牛共舞。”

九月胃痛了起来。她觉得非常难以启齿:“我才刚到这里,再见小姐。我……我觉得目前还是做我自己就好。你说的话套用在我家乡,就像是当场决定当个地质学家,但要是我长大后不喜欢石头怎么办?现在巫婆听起来很美妙,不过我肯定应该更慎重考虑我的……我的前途。”

“但那是未来啊,孩子!你想想看!如果你不喜欢眼前所见——啪!丢一把韭菜和甘草进去就能改变一切。有什么比得过呢?”

“真的是这样吗?你们真的能改变未来?”

多谢耸耸肩:“我肯定有人做过那么一两次。”

九月用力把视线从美丽的再见身上移开。她的脑袋冷静、清醒、平静下来。“小姐,”她说,“你应该只是想要回你的汤匙吧?”

再见猛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黑色连衣裙。香味散去,她缩小了些,姿色还是不错,但那光芒、那完美的气色,都已淡去、回归平常。

“没错,”她草草回答,“我拿不回来,女爵有狮子。”

“呃……你知道,你用不着对着我发光,也不用送我裙撑。我……我可以帮你拿回来。怎么说我都可以试试。不然我来精灵国度做什么呢?像我爷爷一样,在海滩上闲逛,找寻掉落的婚戒吗?”离开奥马哈之后,九月第一次笑了,脑海里出现穿着补丁夹克的爷爷对着满沙滩的精灵黄金挥着金属探测器的情景。一个任务,她想着,身体里像发起的面包一样燃起兴奋之情,就像真正的骑士接受真正的任务,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很矮,而且没有剑。

“嗯……孩子,你真有骑士风度。”你好说,“她不是故意要用发光那套把戏冒犯你的……都是因为女爵可怕又邪恶。很久以前,她猎捕巫婆,骑着一头巨大的黑豹,用冰叶弓对付我们。她折断了我们妈妈的汤匙,还杀了我们的哥哥再会和幸会,他们都是巫师界的翘楚,却死在女爵箭下,摆在雪地示众。只因为我们不给她她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什么?”

再见用混浊可憎的声音答道:“一天。她命令我们帮她熬煮出一天,她死亡的那天,她才能想办法躲开。而我们不愿意替她服务。”

九月吐出长长一口气。她瞪着那锅翻搅的暗紫色浓汤,思绪翻飞。问题是,九月不知道她身处哪一种故事里。是欢乐的故事,还是严肃的故事?她该怎么应对?如果是个欢乐的故事,她或许该立即动身寻找汤匙,这会是场了不得的冒险,有好笑的诗歌,有人翻筋斗,最后还会有场张灯结彩的盛大宴会。但如果这是个严肃的故事,她或许该有某些重要的举动,涉及白雪、箭和敌人。当然,我们很想告诉九月究竟是哪一种。不过没人能够知道自己所处的故事是什么样子。而且,可能我们都不知道那是哪种怪兽。故事有其变换面貌之道。它们不受驾驭、毫无纪律,喜欢让小孩犯罪和丢橡皮擦。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一定要把故事关进牢固的厚厚书本中,它们才不会跑出来作乱。

绿风出现在厨房窗前时,九月肯定猜想过她的故事是什么样貌。某些迹象错不了。但是她现在是个孤零零的、可怜的孩子,而且看来并没有多到吓人的精灵;她虽然不必在蘑菇环里跳舞,却必须对付正规的巫婆和她们死去的哥哥,所以我们要同情她。由我来告诉你她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很简单——当然啦,我只要选一个名词和几个动词,她的方向就这么定了!但是做选择和行动的人必须是九月,当你展开自己的冒险生涯时,一定要记住此刻九月眼前的任务有多艰难。

不过,机械工的女儿有时相当机灵、实际。而且难道不能同时有白雪、敌人和红灯笼以及翻筋斗?还有至少一个蘑菇环?只要九月应付得来,这样会是十全十美的,真的。

一定会见血,女孩心想,总是会见血。绿风也这么说,所以一定是真的。过程将艰难血腥,但也将出现奇迹,不然何必把我带来这儿呢?我追寻的就是奇迹,流血也在所不惜。

最后,九月往前踏了一步,还没发现自己的意图,就单膝在巫婆再见跟前跪下。她低头掩饰颤抖,说道:“我只是一个来自奥马哈的女孩。我能做的事情不多。我会游泳、读书,锅炉坏得不严重的话我也会修理。有时候我明明该安静地做个乖女孩,偏偏做了粗率的决定。如果你觉得这些可能是派得上用场的武器,我就带着这些去追寻你的汤匙。如果我回来,”——九月用力咽了口口水——“我只求你把我平安送回世界之间的衣橱,一切结束时我才能回家、睡在我自己的床上。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再见谨慎地说。

九月皱眉:“唔,我现在还想不出有什么忙好帮的。不过我会很快想出来的。”

月亮躲在云后看着他们。你好和再见极度庄严地往手心吐了口口水,然后握手达成协议。

“狮子怎么办?”再见担心地说。

“嗯,我对和大猫相处有些经验。我想狮子应该不会比花豹可怕吧。”九月其实不像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肯定,“只要告诉我,女爵住在哪里?我要怎么去她家?”

三名巫师不约而同地举手指向西边悬崖间的一个裂隙。“她还能住在哪里呢,”多谢说,“首都。万魔都4。”

“很远吗?”

他们满脸羞愧。那就是比很远还远了,九月心想。

“再见。”你好说。

“多谢。”再见说。

“再会。”多谢说,然后轻轻吻了九月的脸颊。人狼的吻就盖在绿风的吻上,从各方面看来,两个吻相处愉快。

满月喜气洋洋地洒落光芒,九月大步攀上沙丘,进入精灵国度内陆,肚子里装满巫婆蛋糕。她闻到海草的小麦甜味,听见猫头鹰追着老鼠的叫声。然后就像心里亮起一道闪电,她突然想起绿风离开时说的话——看看你的口袋。她把权杖放在草地上,手探进绿便袍的口袋。九月掏出一颗小水晶球,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一片完美的绿叶悬浮其中,就像受精灵风所吹拂,正和缓地飘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