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李南山后知后觉地转过身,只见一道矮小身影莽然飞扑而来:“把孩子还给我!”
他下意识拦手,扣肩扭肘,干脆地将来人按俯落地,厉声道:“谁?”
地上的妇人泼赖怒骂不止,嚷声冲天,宋弦警觉抬眼。
附近的灌丛后陆续探出数十道低矮人影,个个面色戒备,举棍握石。
更有甚者张起弓弩,蓄势待发。
李南山眼见来者不善,当即勒住地上妇人的喉颈,将她狠力拽起充当人质,大声喝道:“放下兵器!”
“放开她!”
楚潇的喝声同时在身后响起,李南山忽地有种危险的预感。
下一刻,肩胛的穴位突发刺痛,臂间筋络一阵痹麻,他挟人的右手竟不受控制地脱力松了开。
身前的妇人失了禁锢,踉跄跌出几步。
李南山愕然回头:“楚掌柜……”
那妇人急忙转身,又欲往前扑去却意外地刹住了脚。
只见小娃娃被托着胳肢窝,正正地举在她面前。
妇人本能地伸手接住,娃娃身后却探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灿烂笑颜。
妇人呆怔地看着。
楚潇笑道:“苓姐姐。”
桉苓终于反应过来,喜意顿上眉梢:“楚潇?”
田垄边的稻草亭里,楚潇安然坐在石凳上,慢条斯理地吹饮一杯甘茶。
宋弦面色平静地陪饮,旁侧的李南山却有些心绪不宁,眼神不住地往周侧人群瞟去。
这里的村民看着十分古怪……
楚潇握着茶碗,轻声提醒道:“是先天的疾病,不要冒犯。”
岐山谷地偏远蔽塞,谷地村民只在族中通婚,代代腿骨弯短,即使成年,身量亦不足四尺,看起来与谷外人士大有不同。
往年他们偶尔出谷交换些生活用物,围观指点的目光实在算不上友好,后来又遭受了一场灭顶之灾,他们就干脆蜗居在这片恶林之中,再不肯轻易外出了。
身为外人,贸然闯入已是失礼,若还盯着人家看,那便是冒犯了。
李南山连忙低头,收回了目光。
一直默不作声的宋弦却开了口:“他们似乎受过不少伤?”
楚潇一顿,放下茶碗看向田垄的另一头。
桉苓正带着桉知往这边赶来,身后还跟着不少族人。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楚看见他们许多人面上、身上瘢痕错杂,疮疤陈旧,像一条条褐色的蛇盘踞在身,很是骇人。
更别提还有些拄拐空袖盲眼的伤障了。
一行人歪歪扭扭,走走停停,往稻草亭靠近。
楚潇心有不忍,起身相迎。
那边村民看清稻草亭里的楚潇,人声即时热闹了起来:“还真的是楚姑娘!”
“好久不见啊,楚姑娘!”
“还认不认得我?我是七伯呀……”
村民们欢天喜地围上前来,明明自己肢体不便,却将楚潇按回石凳坐下,拉着她七嘴八舌地寒喧。
有几位心肠软的妇人很快红了眼:“一别近十年,你这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去去去,好好的哭什么。”
桉苓喜笑盈腮,挤开众人,一把拉起楚潇的手:“今夜在我家留宿如何?我们好好聊聊家常。”
说着往旁一瞟,直接略过了李南山,对着宋弦上下左右一番打量,不住地向楚潇挤眉弄眼。
宋弦察觉到她的视线,莫名回想起当年楚家哥哥们看他的眼神,也是这样,充满了检视的意味。
他下意识挺直了背。
楚潇:……
她按住桉苓,温声解释道:“我终究是外人,不好在此打扰太久。”
桉苓心直口快:“你算什么外人,若没有你,我们早就……”
“咳。”
楚潇轻咳一声,翻过了话篇:“苓姐姐,我今日是来接白无霜的,你见到他了吗?”
“白无霜?”
桉苓还未接话,旁边的桉知就嗤了声:“天兰草还未种成,他可不能走。”
楚潇沉住气,耐心道:“桉知,我们有要紧的事需要他帮忙,等此事一了,我立即带他回来种天兰草。”
“那可不行,天兰草也十分紧要,白无霜绝对不能走。”
桉知想也不想便拒绝,眼见她又伸手提出一个布囊,率先出言打断道:“我已经松过一次口了,这次你给我神仙草都没得商量。”
楚潇:……
桉苓见她神色不好,连忙帮言道:“桉知,你先放人出去忙正事,种草而已,晚些时日再种也行。”
“是吗?”
桉知瞥了她一眼:“最近谷地雨多,不少人旧患复发,就连你的夫君也是腰骨日夜作痛,寝食不安。”
“天兰草有镇痛之效,但娇贵难活,过了春季就无法发芽。眼下已经是春末了,你确定可以晚些时日再种?”
桉苓哑然。
谷地里辟有农田,养有家畜,虽然日子过得简单,但村民们自给自足不成问题。
唯有这药草……
此地药草本就稀缺,村中男女老少还满身的沉疴宿疾,用药向来紧张,天兰草的种子确实来之不易……
她为难地看了看楚潇。
楚潇安抚地拍拍她,正想着要如何说服桉知,另一旁的田埂却传来一道惊喜大叫。
“掌柜?是你吗?”
侧首看去,白无霜半身黄泥半身草屑,兴高采烈地挥手跑来。
他一路大步,踩得泥水肆意飞溅,雀鸟拍翅惊散。
“你可算来了!快来帮我搭草棚,我这几日搭的全塌了!”
面前的泥人咧着一口白牙,撑上稻草亭的横栏,冲她招手。
见他一副无忧无虑的愚蠢模样,楚潇的太阳穴忍不住突突直跳。
“来呀!没有遮荫的话,天兰草发不了芽的。”
楚潇深吸一口气站起,忽地灵光闪现。
身后的宋弦跟着起身,却未料及楚潇突然转了身。
恍惚间只觉山谷的春日凉风暖了一瞬,馨香袭来,一个柔软的身子径直投入自己怀中。
宋弦不禁一僵。
他身量颇高,垂眸看去,只能见到她乌黑的发顶与纤细的肩背,倩影潇湘,身轻似梦,似乎下一刻就会幻化成流烟飘逸飞散。
他下意识伸手,环住她的腰身,用力将她圈紧入怀。
二人依在一处,顺着缓来清风,楚潇鬓发微散,轻拂过他的衣襟与颈间,勾起轻微细密的痒意。
宋弦真切地感到,空寂十年的心海瞬间被柔软情意填满,他贪心地只想感受当下,全然不管身旁一群人的各异目光。
亭外的白无霜呆滞片刻,蓦然反应过来,怒火冲天,指着宋弦大声骂道:“登徒子!快放开我们家掌……”
话未说完,他的泥嘴便李南山一把捂住,后者急急地压低声音,道:“没看到是楚掌柜自己扑上去的吗?人家两厢情愿,情投意合!”
白无霜挣扎着去推他的手,嘴里含糊叫骂不止,李南山死死地按住他,二人忙着搏斗,丝毫未留意身后的动静。
楚潇探手揪住宋弦的衣襟,将他往下扯了扯,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桉知本性不坏,只是爱刁难人,他吃软不吃硬,你想办法给他许一点甜头。”
话音落入宋弦耳中,他缓过神来,而后怀里便骤然一空,令人眷恋的温度向后抽离,缠绵的馨香随之无声散去。
楚潇干脆利落将他推开,面上却仍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等我,我很快回来。”
宋弦默自绻起指尖,轻轻复捻:“……好。”
谷地村民乍然瞧见这一幕,挪揄笑声四起。
“去搭个草棚而已,这么难舍难分啊?”
“放心,他就在这儿,我们帮你看着他。”
桉苓爽声调侃道:“难得一见,原来我们楚潇也有这样的小女儿姿态啊!”
“……苓姐姐别拿我说笑了。”
楚潇忍着牙酸,佯装羞涩应了几句。
暗窥着桉知未发现什么异常,她转身提起白无霜跳下田间:“快走快走。”
再待下去,她要被自己酸吐了。
稻草亭里,桉知见楚潇走了,只随意看了眼宋弦,也转身欲离去。
“桉兄何必着急,一起喝杯茶吧。”
宋弦定了神,重新坐回石凳,取了只干净茶碗为他倒茶:“说不定我们会聊得很愉快。”
“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别人愉快了。”
桉知侧身回视,并不愿意赏脸:“我劝你别浪费心神了,我是不会让白无霜走的。”
宋弦极轻地笑了笑,将茶碗推至对方面前:“其实我是无所谓的。”
青年微微抬起头来,墨黑的眼眸径直对上他,毫不掩饰眼中的野心与执念。
十分霸道。
桉知恍然。
这家伙莫不是吃白无霜的醋吧。
他来了兴致,欣然来到石凳前坐下,故意扭头去看田野里的另外二人。
……果然就喜欢刁难人。
宋弦配合地侧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头的白无霜正踩着一根长木,十分艰难地推拉手中的铁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楚潇捏紧了拳头站在一旁,半晌后忍无可忍抬腿将他踹开,弯腰拾起一把铮亮砍刀,怒而挥手,一刀就将那根长木劈成了两段。
宋弦:……
桉知:……
桉知挪开视线,喝了一口茶,平声道:“宋将军人中龙凤,应该不会在意他才对。”
宋弦轻哂。
其实还是在意的。
他稍稍垂睫,将桉知手上的大小艾印收入眼中,绕过这个话题,改口道:“边关的子民,我都很在意。”
桉知微微眯起眼。
宋弦平声讲道:“我曾在北部军营任职,北部边疆纷争不断,兵士受伤频繁。”
“很多时候,明伤已愈,暗伤也会后遗数年,乃至终身。”
“往后再怎么避湿寒,免劬劳,断骨也难止酸涩,断肢幻痛更是如影随形,使人不得安寝。”
他顿了顿,转眸看向桉知:“天兰草是镇痛良药,但娇贵难养,能成活的或许寥寥无几,即使分斤掰两,恐怕也不够用。”
桉知不觉冷了脸:“宋将军到底想说什么?”
宋弦放下手中茶碗:“忆安军营医药齐全,补缺有序,无论是什么样的新伤旧疾,都有应诊良丹。”
“只要桉兄肯放了白无霜,宋某愿意奉上足量的军药,每月送至黑林口,省去你们种草制药的不便。”
桉知心下一动,不动声色地端详对方,却见他眸光澄澈挚诚,毫无诡言浮说之意。
宋弦:“你应该清楚楚潇的为人,她敢将我带入山谷腹地,就说明我是能信任的。”
闻言,桉知不甚在意地嗤了声,心中却想得明白。
他怎会不知道楚潇的为人?
当年楚潇将他们带回岐山谷地,亲手设下恶林机关阵,帮他们隔绝外界恶意的目光与侵扰的步伐。
她对恶林机关门清路熟,却从不矜功恃宠。这些年来,除了偶尔送些布帛菽粟、医药铁器到黑林,就再未踏近过村庄一步。
她度己以绳,能被她亲自带进来的外人,自然信得过。
宋弦看了眼对方手上杂乱无章的艾灸印记,接道:“若你愿意,我还可以送来军医著录。”
“军中有特殊的温针刺络疗法,简单易学,对外伤旧疾的效用却奇佳,曾有上万将士受益于此,摆脱困疾之苦,想来,应该能帮到你们。”
他嗓音很轻,缓急有度,却带着难以拒绝的蛊惑意味。
桉知不觉握住了拳。
军药良丹、温针刺络……
一座残损创痍的村庄无法拒绝这样的甜果。
他抬眼望去,只觉宋弦像个谋先事昌的沙漠游商,正将一杯清洌凉水推到一个枯肠渴肺的旅人面前,其实早已预知了他的答案。
啧,和楚潇一样,总是一副万事从容的模样。
让人忍不住地想去探究,他们沉着面具之下到底是什么样的面孔?
“宋将军,你这条件我确实无法拒绝,只是……”
桉知忽地笑了:“忆安军营虽然医备充足,但也没到可以随意挥霍的程度,换一个白无霜,值吗?”
宋弦见他应允,松快不少。
抬手为二人续了茶,答道:“一切都是为了大局。况且恶林也在边境辖区,匀些医药照顾百姓,谈何不值?”
“也对。”
桉知的笑容多了几分阴阳怪气:“为了大局,一个白无霜而已,有什么不能忍的。”
宋弦只觉他话里有话,眉心莫名一跳,桉知没让他多等,紧接着开了口。
“横竖白无霜又不是他兄长,对你构不成什么威胁。”
白无霜的兄长?
宋弦迷惘一瞬。
“你不知道啊?楚潇没告诉你吗?”
桉知悠闲捧起了茶碗,端详着他的神情:“当年在塞外的武场,没有白无霜的兄长,楚潇可活不下去。”
“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可谓情谊无双啊!”
桉知眺了眼远处将长木当菜砍的楚潇,似怀念又似嘲弄,笑道:“你可能不知道,十年前的楚潇,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姑娘。”
……
他知道。
宋弦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十年前她的模样。
她是翠围珠绕的官家千金,被父兄亲友温柔呵护,十指纤纤,勾花拈笔,不识人间曳尾泥涂。
直到那场灭门之灾……
……可她不是说她寻了份差事,是做管事的吗?
宋弦将什么白无霜的兄长抛之脑后,满心只想弄清楚她逃离京城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活不下去’是什么意思?
心中存事,再开口时,嗓音便多了几分干涩:“她在地下武场……”
桉知满意地看着将军折羽,兴味盎然道:“对,地下武场,她可是头羊,多少人盯着?若不是……”
头羊?
宋弦被这个明显不妙的词刺激到。
他腾地立起揪住桉知的肩,石桌被他撞得猛然一晃,险些倾翻。
桉知吓了一跳,却听他声线愈发晦哑:“……什么是头羊?”
桉知疑惑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还以为对方在意情敌,结果对方连自己心上人的过往都不清楚。
二人一时僵着,石门外却突然震响起刺耳嘈乱的铜铃声。
那夜横穿恶林,有兵士踏中陷阱后,就触发了这样的铃响。
楚潇原本埋头劈着棚木,闻声抬头望去,却莫名看到稻草亭里二人的对立姿态。
她有些讶异,宋弦不见得是沉不住气的人,所以她才敢让他去处理白无霜之事,怎么如今看着却有些僵持?
铜铃声声不止,响彻村落,不少村民提着弓矢,一瘸一拐地去找桉知。
楚潇想起桉知说的,近日谷地多雨,许多村民旧疾复发,伤痛难忍。
犹豫片刻还是朝那边喊道:“桉知,要我帮忙吗?”
清泠的女子声音传入稻草亭,宋弦下意识松了手。
桉知活动了下肩,阴测测咧嘴一笑:“不用。”
他从身后抽出两个面具,抛给宋弦。
“去吧,宋将军,劳烦你纡尊降贵跑一趟,把来人赶走了,我就告诉你什么是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