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恶魁20
北疆的寒冬很长,即便开春了,人在马上,寒风也如钝刀一般刮在脸颊上。
明白自己眼下不可能轻易脱身的李容兮停了挣扎,马儿跑的极快,是一匹北方草原养出来的烈性马。
腰间的臂弯如同桎梏,将她牢牢锁在怀里,奔出没多远,李容兮便觉腰间一松,那只桎梏着她的手臂松开,而后一撩黑翎大氅,将她整个罩住,带进自己里间的胸膛中。
眼前银紫色在天光下落入杏眼水眸中,落下一点银色的磷光,接着就陷入黑暗中,男子胸膛间的温热贴着脸颊传来,天光隐去,李容兮觉得自己落入一片谆谆善诱般得昏暗中。
只有达达的马蹄声,呼啸的风声,寒意都被隔绝了,耳尖只有男子沉稳的心跳声,浑身都被包进了暖意里,若是低头,能窥见一点脚下的一点新翠草色。
有一瞬间,李容兮觉得十分平和,所有的欲念都远去了,变成了昏沉的倦意。
她早已疲惫不堪,只是无人知晓。
马蹄减弱,等到马儿停下来,众人在这日傍晚时分,抵达了北疆大军的驻扎城池。
“王爷金...!”
门口的侍卫响亮地行李,却被完颜修止了话。
嘘——
修长的手指点在薄唇上,唇角含着一缕浅笑,似乎心情极佳,示意侍卫不要出声打扰。
侍卫有些疑惑,望向完颜修身后的战友,只见后面跟随出行的几人龇牙咧嘴,斜眉歪眼地满脸都是揶揄之色,用口型一字一顿无声地说。
“王爷带了个女人回来!”
侍卫眼睛睁得老大,回去再瞧已经骑马进了城的完颜修,才瞧见那黑翎大氅下,有一双十分娇秀的小脚垂在下面,时隐时现。
“那东巷子的曹小姐,太守家的三小姐,城里豆腐西施,杨地主家的小小姐怎么办?”
侍卫压低声音,脸上八卦问道。
“什么怎么办?等你瞧见那姑娘张什么模样就知道怎么办了。”
随行的人挎着腰间大刀,笑得鸡贼。
李容兮是在一个奇异的梦里醒来的。
有人搂着她,一滴温凉的水落在她的脸颊上,接着是一声声低低的喃语,那喃语反复来去,都只有两个字。
容兮。
喃语像是隔着一层罩子传来,语气干苦,如同已经涸尽的溪流,嘶哑的,悲怆的,逐渐走向衰死。
她觉得浑身发冷,一个激灵,陡然转醒。
眼前是一顶北疆特有的厚实大帐,十分宽敞,隔绝了凌冽的寒风在外,炉子里燃着无烟的银丝碳。
一切都显得平静祥和,除却这是一顶军帐外。
有人掀了帐幕走进来,一手夹着一件丝绒鸢尾氅袍,一手端着一碗奶白的酥奶茶,见李容兮醒了,惊奇地上下打量。
“老婆子算是知道王爷为何对北城的女子不闻不问了,这般颜色,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姑娘是第一次来北疆吧,这身可防寒不得,王爷特意为你准备的,北城最好的绣庄出来的。”
说着将那件鸢尾氅袍铺在矮榻上,深深浅浅的淡紫鸢尾层层叠叠,有些繁复的华美感。
这日晚间,大帐外来来往往的人便见到一个淡紫色的鸢尾美人从主帐里走出来,人们这才知晓,原来钰王描绘的画中美人,竟是真实存在的。
李容兮扫了四周一眼,此处是军营主阵,就驻扎在北城的高墙军备处,一眼望去,瞧不见具体的布局,也没看到马匹。
看来一时半会,她是回不去上京了。
“今日城中有闹市,容兮可见过北疆的风土人情?”
有些瞬间,李容兮还是会将完颜修和李修远的面容叠合起来,如同眼下,对方走过来,在春寒里,那双浅褐色的,月湖般的眸子,落入灯火,一如许多年前,她还年少时,李修远在守岁夜里,带着她跑出摄政王府,去瞧街上的热闹。
那时的李修远还是个王府里的随从,摄政王意图将他培养成未来的傀儡,便有意将他收作王府的下人,将李容兮奉做主子。
她挑嘴,不爱吃的给他吃,她想偷懒不做帝师布置的备课,便让他去写,她练不好射箭,他就从指头的摆放开始教,直到她百发百中。
是啊,她那时候怎么会瞧不出来呢,摄政王没能把人培养成傀儡,却是那时候,李修远那遏制不住的卓越才能,早就胜过她了。
什么都是比她先一步学会,也就注定了摄政王的败局。
夜色中的鸢尾美人倏地低低嗤笑了一声,然后伸出自己的手,将它递给完颜修。
完颜修似乎露出几缕惊喜的神色,极为眷恋地抓过那只主动递过来的柔荑,将其握入自己的手心。
两人肩并肩朝城中走去,此时正值家家户户用过了晚饭,出来溜达的时候,在闹市中,四处都是人群三三两两,或呼朋唤友,或携妻带女,在宽敞的青石板主街上聚集。
城中不少人都认识这位一年前从上京来的俊美王爷,刚想上前招呼,却见男子身边,牵着一位九天仙娥似的姑娘。
鸢尾微扬,那姑娘绝美的小脸有些愣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透着些不知世的感慨和隐秘的好奇。
李容兮望着一个巨大的壶发呆,并不知道这是什么。
她出生就是高阳郡主,那一辈子,忙着学习帝业,忙着作答先生的题策,需要精通男子骑射,更要饱读四书五册,地理史书,一切都是为了成为合格的统治者而努力。
人间的烟火气离她太过遥远,也因此,那一次李修远带她游街玩耍,她记了许久许久,久到死了,也没能忘掉。
商家见那仙娥美人盯着自己的买卖家伙瞧,便热情地招呼两人,从那口大壶里倒出一碗热腾腾的酥油奶茶,再往里洒了许多特质香料,用花生碎,芝麻一撒,热乎乎的一碗端到了李容兮面前。
李容兮没接。
完颜修十分自然地接过那碗说不出名字的吃食,端到李容兮面前。
“这叫酥油混,北地冬季蔬菜难得,这一碗既能暖身,也补了缺少蔬菜的养分,是北地人从小喝到大的民间吃食,尝尝看?”
完颜修没错过李容兮任何一点反应,他将美人那点隐秘的好奇看在眼中,心知对方不会拒绝的。
果然,李容兮就着那端过来的碗沿,也十分自然地喝了一口,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经常这样,喂她。
入口的滋味有些怪异,李容兮皱了皱眉,奶味很浓,是牛奶,却是咸的,加入香辛料后,有些辛冲,最后再被花生和芝麻的香甜收了味,是入口一次就不会忘记的特别滋味。
也是李容兮看似宽阔,争夺大位的短浅人生中,不会出现的味道。
周围的走贩叫卖声突然变得真实起来,仿佛此刻,李容兮这个人,才从皇城高塔中走了下来,踩上了民生黑土,入了三千尘世。
“味道如何?”
完颜修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美人,那双杏眼水眸眨巴了一下,露出许多迷茫之色,似乎无法形容,便浅浅地,极为温柔地笑起来。
美人还是那副华美的装扮,却在此刻露出了一个和往日全然不同的内里,一个纯然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好奇的小姑娘。
从剥落的权欲里窥见的,一株雀跃的芽儿。
让完颜修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两人边走边瞧,仿若一对寻常璧人,只是更加耀眼夺目些,一路从主街登入城墙,再回头去瞧那三千灯火,头顶是北疆明澈的星河夜空,眼前是质朴的风土人情,夜风吹过,寒意让人清醒地看着眼前。
“容兮可曾想过,离开皇宫,去天下瞧一瞧,或许山川百纳,也不过茅屋一顶,早晚粥可温,山下一归人。”
“容兮,我想做你的归处,可好?”
李容兮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男子,对方的目光几欲化作实质,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将她纳入羽翼中。
半晌过后,她启唇。
“钰王爷。”
温水一般的气氛突然被这个称呼打破,寒意就瞬间侵入进来,将之前的温馨幻念吹熄。
她叫他王爷。
“你究竟喜欢我什么?这张脸么?”
李容兮站在城墙之上,俯瞰过那灯火后,回头认真地问。
“不...”
完颜修似乎有些愣怔,竟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既然不是喜欢这张脸,容兮野心缠身,攀龙附凤,出身低贱,意图颠倒皇权正统,王爷又喜欢我什么?”
李容兮挣脱了对方牵着她的手。
“你是真的喜欢?爱我?还是鬼迷心窍?亦或是,意有所图?”
她早已习惯了权衡度量,在她看来,完颜修没有任何道理说什么一顶茅屋之类的蠢话,什么茅屋,什么早晚温粥,一些漂亮的搪塞话而已,她前生的一世争夺难道就是一个错误么?
不,她不能否定自己的过往。
浅褐色的眸子微缩,露出了罕见的迷茫和万般不解,以及几近穷尽的凝望。
“我的确意有所图...”
只是图一个你罢了,只是有时候一个人,想得到她,竟似难于登天。
他试了又试,可眼前的人,却心如铁石,怎么破?怎么暖?
“王爷不必与我说这些情话,我一个字也不稀罕,若是王爷有真心,不若...”
李容兮凑近对方,水眸中又露出那化不去的晦暗。
“你死在这北疆,叫大行女皇,坐稳在帝台之上如何?”
刚刚那一株芽儿,又被皇权淹没了。
他的心上人,叫自己去死。
李容兮总有办法折磨完颜修,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夺走对方所有的心喜,徒留镜花水月,痛彻心扉。
“你瞧,你终究舍不得。”
既然舍不得,说什么爱与不爱。
“容兮,你当真以为,只有我才是皇姐的阻碍么?皇姐要面对的,是更可怕的存在。”
“若是皇姐倒下,你身后,是无路可退的深渊,宫中朝中,必会将过错全部推到你一个人头上!”
完颜修在那双水眸中瞧见了自己苍白的脸,还有苍白无力的心悦。
争权夺势,爱情这个词,似乎就不足为提了。
李容兮意识到,还有一些她忽略了的事情,是她生前没能走到那一步,或许是登位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完颜修十分防备,且为此才来到北疆。
见李容兮眼神发寒地望着自己,完颜修也任自己掉进森寒里。
“是皇室宗族。”
“不可能,完颜英血脉正统,皇室宗族有什么理由反对?!”
这句话大声质问,也不知是替完颜英质问,还是替自己质问。
“皇室血脉,皇姐与我只是嫡系,却有无数豺狼,在背后窥伺,他们已认定了皇姐大逆不道,自然有无数可以供替换的帝王人选。”
李容兮猛地后退一步,突然意识到,或许女子为帝,敌人从来都是源源不断的,或许她还是棋差一着,就是因为,她从未真正身在皇室。
摄政王的权利,是多么权倾,又是多么空洞脆弱,宛若浮萍,一人死,则全族灭。
而大金皇室,想让完颜英死在金銮座上。
李容兮突然想到一个人,顿时心跳如鼓,一把抓住完颜修的衣襟。
“颜回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