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宫墙

云姝吃了点酒，脸颊生热，不免染了几分醉意。

宫宴也到了尾声，崔太后已经先行离席，只剩下两位太妃还在应酬主持，不少人都开始陆续离开。

云姝觉得有些头晕，和刘氏告了声罪，去到外面吹风。

寒夜茫茫，远处只有沉沉暗色，冷风一吹，她倒是醒了几分酒意，只是身上仍是难受。这酒是外邦进宫的贡品，初入喉间只觉如果酒般甘甜，谁知劲道在后面。她贪杯多饮了，如今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走了会儿便扶着树干停下。

这种想吐吐不出来的感觉，太难受了。

云姝靠着树干休息了会儿，忽的瞧见远处迤逦而来几盏羊角宫灯。她不想多生事端，有心回避，却发现身后没有退路，且此处花木稀疏，实在没有藏身的地方，只好主动现身。

待见到銮驾上的凤印，忙不迭跪下行礼：“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你是什么人，竟敢冲撞皇后风驾？”一个身形高挑的婢女冷声喝道。

却听得纱帘内响起一个凉润温婉的声音：“景泰，退下。”

那大宫女连忙退到了一边。

云姝垂着头，看不清头顶人，余光里只瞧见纱帘一闪，却是叫人拨了起来。继而是一道带着审度的打量目光，缓缓在她身上掠过，最后停留在她脸上。

皇后有那么会儿没有说话。

云姝的手心也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她有心想抬头看一眼，看一看这位国母究竟是如何的模样，却不敢僭越。

半晌，皇后语气如常地开口：“你是哪家的姑娘？是宫宴受邀的客人吗？”

云姝恭敬回答：“回皇后娘娘的话，家父是许延年许参事。”

皇后点点头：“夜深了，不要在宫闱内乱走，快回去吧。”便带着一行人离开了。

走远了，景泰才忿忿道：“娘娘未免太好脾性了。既是宫宴嘉宾，为什么到处乱走，还晃到紫宸殿附近？谁知道是不是存了别的心思。”

“她又没犯错，本宫难道还能处罚她不成？”姜皇后淡淡道。

脑中却再次浮现方才那个女孩的模样，和记忆里那画像中的女子重合。那副画，她曾无意间在皇帝的书案上见过。

皇后望了眼远处看不到尽头的茫茫黑夜和高耸坚硬的宫墙，久久无言。

……

云姝本想回去，谁曾想竟遇到了提着宫灯走来的江德福。

“公公，你怎么在这儿？”云姝诧异道。

江德福笑了，甩了甩手中拂尘：“该是我问姑娘吧？往前就是太极宫和紫宸殿了，姑娘不在宫宴上参加宴会，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本没有其他意思，可听在云姝耳中，却似乎有别的遐思。

她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江德福：“我看姑娘脸色不对，是不是喝多了？去殿中坐坐吧，也好醒醒酒。”

云姝想要拒绝，但此刻又是一阵干呕，江德福忙叫了两个小太监搀扶她。

云姝是第一次来太极宫，从外面看，宫墙巍峨，只能瞧见廊下垂挂着的几盏宫灯，在风中飘摇，淡淡的火光将暗红色的墙壁映衬得更加肃穆。偶尔有宫娥走过，俱都屏息静气，没有一人敢发出声响。

云姝也不觉屏住呼吸。

“姑娘跟咱家来。”江德福在前面笑着引路。

云姝只得跟上。

进了宫墙内，又穿过长长的广场，脚下的青石板坚硬而冰冷。四周宫墙合围，将人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不觉深感压抑。

云姝沉默，直到上了台阶，江德福通禀过。

里面传来皇帝冷沉平和的声音：“进来。”

才有两个内侍推开宫门。

因着今夜风大，门才合上了，往日只是下了垂帘和纱幔罢了。

云姝站在门口，不经意朝里望了眼。

白纱扬起，朦朦胧胧的，她看到跪坐桌案前翻动书卷的李玄陵。他身边还有一个身着藏蓝色袍服的中年男子，不知在说什么。

云姝脚步微停，感觉自己好像出现得不合时宜。

这才意识到，江德福带她来的是皇帝议事的地方。

她停在门口，一时犹豫。

李玄陵却放下书卷望来，一双玄黑冷澈的眸子，静静望到她脸上。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他的眼底似乎噙着笑意。

葛秋明原本正汇报梁国在周边的兵力部署，见此，不由停了下来，用请示的目光望向身边人：“陛下……”

李玄陵微微摆手：“你先下去。”

“是。”葛秋明恭敬施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出门前，不忘望了云姝一眼，眼中带着几分探究和好奇。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皇帝如此和颜悦色地对一女子。而且，紫宸殿向来不许任何后宫女人踏足，甚至是皇后。若无皇帝许可，给江德福十个胆子恐怕也不敢将人带过来吧？

云姝屏息，低头走近内室。

皇帝和她记忆里一样，依然那么俊美高贵，着一身白色深衣端坐案前，银冠束发，风度翩翩，俨然一位浊世佳公子。

若是无人点破，恐怕没有人知道，这是元朝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君王。

“怎么了，这样看着朕？”他将手里的书卷一卷，信手搁到一边，朝她招了招手。

云姝踯躅一下才走过去，在他身边的软垫上跪坐下来。

安安静静的，很是乖巧。

其实，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心里有很多话，可真的见到了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李玄陵道：“姝儿怎么会来这儿？”

却是江德福接话：“奴婢在前面熙和园碰到的云姝姑娘，她应该是喝多了，出来散散步。”又叫人奉上了醒酒茶，带着左右侍从离开了。

偌大的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她的心跳不由加快了些。

“我这儿没什么好玩的，你要跟我一起看书吗？”他点了点一旁堆积的书卷。

这话倒像是逐客令。

云姝不知他的用意，愣了一下。

李玄陵失笑：“朕跟你开玩笑的。你愿意坐多久，就坐多久。”

说完不再理会她，低头继续翻阅兵书。

他似乎有心事，想着昨日从许延年口中无意得知，渭河大旱，而渭北的两位藩王趁此作乱，局势不太妙。

而她，还困顿于儿女情长，似乎过于短浅了，此刻不免羞愧。

为了寥解那种尴尬沉寂，云姝从地上起来，在四周到处走动，一会儿看看书架上的书，一会儿去内堂瞅瞅。后来，她实在困乏，加上酒劲过不去，躺在床边的软塌上睡着了。

夜半，李玄陵整理完书卷，起身去到室内，一眼就看到了趴在软塌上呼呼大睡的云姝。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光阴荏苒，数年过去，这个女孩跟记忆里有了很大的差别。五官和身段都已经长开，再不是稚女模样。

只是，怎么在陌生的地方竟然也能毫不设防地睡过去？

他有些哭笑不得，弯腰将她从塌上抱起，搁到了床榻上，又抖开寝被细心地给她盖到身上。

云姝睡梦里也不老实，腿儿乱蹬，一会儿又踢到了被子外面。

他又给她掖好。

云姝揉了揉眼睛，幽幽地醒转过来。入眼就是一张熟悉的俊脸，她睁大了眼睛：“陛下？”

“朕吵醒你了？”他仍是保持着弯腰的动作。

两人隔得很近，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木气息，不知是身上原本就有的，还是这室内的熏香，让人心神安定。

云姝觉得他此刻的眉眼特别温柔，跟旁人嘴里那个杀伐决断、冷酷绝情的铁血君王不大一样。

云姝开口道：“没有，是我自己醒来的。”

李玄陵：“朕让江德福送你回去？”

云姝头还有些晕，此刻更有几分刚刚睡醒的倦懒，闻听此言，还未从愣怔中回神。

他顿了一下，眼中笑意加深：“你总不会是要与朕同床共枕吧？”

云姝没想到瞧着这么雅正的人，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脸颊当即烧红了一片。她抓着被角，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能说一句“才不是”。

见他眼底泄出的那一丝玩味，才知道，自己被他给耍了。

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他这么喜欢捉弄人呢？

“不逗你了。”他直起身，“你睡我的床，我睡外边吧。”说完，人已经往外走。隔着屏风，云姝看到他合衣侧卧到塌上，拄着头闭上了眼睛。

她心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怎么这个人睡觉，姿势都这么好看优雅呢？

……

这一晚，云姝睡得其实并不踏实。她有些认床，加上他睡在外面，她更加难以入睡。这样折腾到天将将亮，她才沉沉睡去。

等到睁眼，皇帝已经不在了，宫娥内侍进来为她洗漱，个个低眉敛目，不敢多问一句。

云姝也觉得不自在。

她是什么身份，竟待在这边过夜？

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未和刘氏招呼一声。她不觉拍了拍混胀的脑袋，一个头两个大。

江德福此刻进来，眼中另有一番笑意：“咱家送姑娘回去吧。”

“不劳烦公公了，找个熟路的宫娥送我一程便是。”

若是他送她回去，她还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呢。

正好这会儿有内侍过来，原是皇帝召唤，江德福只好离开，跟她招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云姝目送他离开，总算松了口气。

送她离开的宫娥年纪很小，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看起来不像其他宫娥那样沉稳。云姝和她聊了两句，她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是百灵鸟似的。

云姝好奇道：“陛下每日上朝都这么早？”

小宫娥的语气里掩饰不住的赞叹崇拜：“陛下勤勉，每日都上。要知道，前朝那些再勤勉的皇帝，也不过隔一日上一次罢了。不过，这会儿陛下应该已经下朝了。”

云姝笑了笑，跟着她一道绕着宫墙朝外走。头顶有风筝飞过，不知是哪宫的人在放，她不经意抬了一下头，目光却忽的顿住。

不远处的宫墙之上，遥遥站着一道修挺的身影。太远了，有些瞧不清，但是，玄衣龙纹她是认得的，垂珠玄冕下，皇帝的面容也瞧不真切。但是，云姝能感觉到他在注视着她，一直望着她离开宫墙，走向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