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修)
殷娘的病症来得急,说倒就倒,窝在金丝软被里,仿若被抽了精气神的游魂,只剩下半条命。
苏霓儿急坏了,连夜请来数位郎中。
茗香居的小院子里,池塘边上,苏霓儿手里紧握着一盏白莲挑灯,苦苦地央着离去的郎中们。
“大夫,真的没有法子么?求你们再想想办法!”
不浓的月色下,是苏霓儿梨花带雨的脸。
盛夏天热,晚风拂过池塘的荷叶,不见凉意,唯有滚动的燥热。
蝉鸣声切,混着呱噪的蛙叫,响在戚戚的夜空。
几个郎中相互看了一眼,各个摇头、不断叹气,神色很是不忍。
苏霓儿鼻尖酸涩,俯身就要跪下去:“求求你们......”
其中一位郎中赶忙扶起她。
“不是我们不救。你娘身体无碍,是心病,药石无灵啊!”
苏霓儿垂下眼睫,哽咽着半晌不敢回话。
自她前几日和隔壁的阿哥出去玩,回来殷娘就气着了,一病不起。
若是她早知殷娘这般在意,她哪里会干这种糊涂事?
另一位郎中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唯有解开心结,你娘才好得了。”
殷娘的心病是什么,苏霓儿自然清楚。
天下父母所求,不过子女安康,殷娘也不例外。
在殷娘心中,只有苏霓儿嫁过来,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护着,才安心。
可姻缘之事,本是你情我愿。
苏霓儿无意,又断了情爱的念头,何来的心思同筠儿哥哥生儿育女呢?
许是见苏霓儿半晌没有回话,且面露为难之色,又一位郎中叮嘱道。
“此病来得急,稍有不慎人就没了。最近几日,你且辛苦些,多留意着,莫让夫人做傻事。”
郎中的话如当头一棒,“轰”地一声砸下来,将苏霓儿所有的坚持和执拗砸得破碎不堪。
若是殷娘没了......不,不可能的,苏霓儿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愁绪起伏,院子里酷暑难消,苏霓儿的心却寒透了。
强撑着送走郎中们,已是夜深。
苏霓儿先去水井旁,掬了把水,胡乱地洗脸上的泪痕。小丫鬟知晓小姐是忧着了,红着眼睛说夜里井水凉,还是烧热了再用。
苏霓儿不理。
凉了好,凉了让她冷静,凉了让她思考,究竟什么才是她最在意的,什么是她可以丢弃的。
苏霓儿拍了拍自个的脸,呼一口气,弯起月牙般的眉眼,挤出一个明媚的笑。
没什么过不去的。
只要她愿意,她一定能让殷娘好起来。
苏霓儿转身去了小厨房,捧了一碗熬了半日的雪蛤粥,行至殷娘的卧房门口,见何妈妈站在一侧,捉了袖摆的一角,不断地抹眼泪。
“小姐,老奴没用,劝慰的话说尽了,夫人就是不听。”
何妈妈是府上烧火做饭的老妈子,在殷娘未出阁之前就一直伺候在身侧,与殷娘关系极近。
苏霓儿点头:“我知道,娘是因为我和哥哥的事。您放心,我再不会气她。”
何妈妈:“小姐的意思......”
苏霓儿没回话,撩开月门上缀着珍珠的帘幔,望着床榻上病恹恹的殷娘,软软地唤。
“娘,喝口粥吧。三日了,再不吃东西,您身子受不住的。”
苏霓儿跪在殷娘床前,将雪蛤粥拌凉了,小心翼翼地送至殷娘唇畔,吹了又吹。
殷娘不吃,摆摆手,气若游丝,连骂她的力气都没有,只侧过身子,不愿瞧她。
苏霓儿笑:“还和女儿怄气呢?女儿答应您就是。”
一桩婚事算什么?嫁给素未谋面的男子又如何?
她想清楚了,只要殷娘高兴,她愿意做殷娘的儿媳妇。
殷娘给了她缺失两世的母爱,是第一个给她做衣裳的人、是第一个把她揽在怀里问她饿不饿冷不冷的人、是给她撑起一片天把她护在身后的人。
她早已断了情爱,有没有男人都可以,却不能没有殷娘。
她要伺候殷娘,要给殷娘养老送终。
在她心里,殷娘就是她的娘。
“真的?”
殷娘瞬间来了精神,捉住苏霓儿的手,脸上是全然没想到的惊讶和喜悦。可下一刻,却似回光返照一般,恹了。
“你哄娘的,等你哥回来,你就反悔了。”
苏霓儿放下雪蛤粥,扑入殷娘怀里,如同儿时的无数次那般,拥着殷娘撒娇。
她的声音很甜,却有些沙哑,嗡嗡的,带着厚重的鼻音。
“不,女儿没有说笑。只要哥哥同意,我没意见。”
殷娘还是高兴不起来。
“没用的,你哥也是个倔脾气。他不同意......为娘好不了。”
苏霓儿心中酸涩。
总有法子的,总有法子让哥哥同意的,不是么?
陆卫青接到母亲病重消息的前一天,正在国辅大人府上饮酒。
国辅大人是陆卫青的教导先生,是当今朝中大臣,势力极广,在朝中拥戴者众多,连当今圣上也会忌惮三分。
八年前东宫势败,陆卫青能顺利逃出一劫,少不了此人背后的推波助澜。
这些年,陆卫青能在上京安得一席之地,与此人关系莫大。
是以国辅千金的及笄宴,他不得不参加。
说来也巧,国辅千金竟与缨儿同一天生辰。
告别国辅大人,陆卫青没回皇城边上的府邸,而是踏着月色去了东巷。
东巷是上京有名的贫民窟,聚集着无数落魄的孤寡。狭窄潮湿的小巷子里,尽头深处有间低矮的茅草屋。
八年前,七岁的苏霓儿非逼着他和她同住,就住在这间茅草屋里。
破旧的小屋子,只有一间卧房那般大,里面除了一张用两个板凳搭起来的木板床以外,再找不到任何一件像样的家用。
木桌是斜的、小板凳缺了一条腿、茶壶没有盖子、碗沿裂了几道口......屋顶还是坏的,雨稍微大点就稀里哗啦往里渗。
陆卫青掩下幽邃眸底的恨意,两指抵在木门板上,“吱呀”一声推开。
屋子里很黑,他没有掌灯,唯有昏暗的月光从屋顶的缝隙里漏进来,倒也勉强看得清。
屋子里的摆设还和八年前一样,没有变过。
可无论是桌面上还是木板床上,皆干干净净的,不染一丝灰尘。
这些年,陆卫青魔障了。
无论他住多奢华的府邸、躺在多柔软的大床上,他都睡不着。
唯有回到东巷破旧的茅草屋、躺在硬I邦I邦的木板床上,他才能有片刻的合眼休憩。
今夜的月华不浓。
屋顶外头,愁云满布,狂风卷着落叶飘摇。
快要下雨了。
陆卫青恨恨地闭上沸腾着火焰的眼睛。
屋顶少了几片青瓦,恰在陆卫青的头顶,坏了许多年。
若是不离去,雨点子砸下来,能弄得他一身的水。
他不是没想过休憩坏了的屋顶,可只要屋顶的瓦片被盖上,夜晚他睁开眼,就看不见头顶的星空。
那星空璀璨,是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唯一慰藉的浪漫。
他强忍着不要动,安慰自己,或许风大了,能将浓云吹散,雨就不下了。
可堪堪合上眼,一道惊雷震破天际、闪电划过屋顶。
没多时,几滴雨珠落在他白净的脸上。
“啪”“啪”,
一滴接着一滴,从他的眉心滑落,蔓延过流畅的下颌线,滚进他的白色衣领。
他抿着单薄的唇线,长吁一口气,冷静地抚去面上的雨水。
雨水却似擦不完,越下越大,不多时,打湿他额间的碎发,在他枕下留下一滩湿润的痕迹。
他在心底痛骂苏霓儿,却从未想过离去。
他咬着牙,伸手到木板床下方,熟门熟路地拿出一方遮雨的帘子,盖在身上......
那帘子能防水,只要从头到脚遮得够严实,雨不大的情况下,是淋不着的。
凡事总有意外。
今夜暴雨如柱,从漏了的屋顶泄下来,哗啦啦往里倒,没多时帘子便遮不住了。
陆卫青气得整个腮帮子都在抖,听见门外的侍卫说——
——“少爷,要不我们回府吧?会淋生病的。”
陆卫青久久没有回话,半晌后才吐出几个字。
“拿把伞来。大些!”
很快,他在头顶撑起一把大伞,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恨不能将苏霓儿活捉了来,把她按在这张木板床上,让暴雨淋她、让冷风吹她,让她也感受他今日的憋闷!
他愤恨地捏紧五指,听得门外的侍卫焦急的声音。
——“少爷,探子来信,夫人病重,请您立即回去!”
丰县,苏霓儿出府给殷娘买完补气血的老参,提着吊花篮走在回家的路上。
盛夏天热、酷暑难当,苏霓儿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帷帽。
周有宽檐,撩起的白纱下,黑色皂纱徐徐,恰好将她的整个面部完完全全地遮起来。
大京民风算不得开化,但女子行在街上也无需遮面。
苏霓儿戴着帷帽,一来是怕晒、为了挡太阳,二来是这几日哭多了,眼睛红肿得厉害,委实见不得人。
她自顾自地走着,脚下的青石板蜿蜒。
也不知筠儿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她问过何妈妈了,殷娘病重的第二日,车夫便差人送过信了。
丰县距离上京并不远,出了上京的城门往北再行一日的马车便到了。这一来一去的,算上路上休息的功夫,至多三日。
掐掐日子,天黑前筠儿哥哥就该到了。
事实上,为了确保筠儿哥哥一定会回来,她私下给筠儿哥哥写了一封信。信中详尽阐述了她的爱慕之情,言语诚恳、句句肺腑......
她知道筠儿哥哥对她无意,也晓得这般不合礼数,可殷娘要的是两人喜结连理,光她一个人同意也没用。
她只好厚着脸皮主动了。
仲夏太阳大,集市上的小贩们收摊收得早,未到晌午,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的,拢共没几个。
陡然,一辆拖着零碎布匹的板车横穿街市,那两个圆圆的车轮子摇摇晃晃的,顺着青石板一路飞驰,后头跟着的摊主拉都拉不住。
板车径直朝着苏霓儿撞过来。
苏霓儿忙将手中的吊花篮护在身后,往后连退数步,慌慌张张躲到旁侧。
侥幸躲过一劫。
尚未来得及缓口气,一匹枣红色马儿已奔至苏霓儿眼前,似被之前的板车吓到了,扬起黑色的前蹄,扑腾着朝苏霓儿袭来。
——“啊!”
苏霓儿惊恐尖叫,侧过头,双臂本能地挡在头顶,杵在原地不敢动弹。
千钧一发之际,马背上身形高大的俊美男子勒住缰绳,同时单手将苏霓儿拦腰抱起。
“姑娘,小心!”
这声音异常熟悉,熟悉到早已刻在骨子里,让苏霓儿瞬间想起记忆深处的某些人。
尚未来得及分辨,天旋地转间,苏霓儿看清男子的脸。
这是她永生永世都忘不掉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