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修)
男子是时隔八年未见的陆卫青。
苏霓儿以为自己将他忘得彻底,连他俊美的轮廓也记不清,可当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是一眼认出。
这是前世伴在她枕畔多年的人,是深爱她又负过她的人,是她不愿再纠缠、避之不及的人。
他的容颜早已刻进她的灵魂里。
他怎么来了!
苏霓儿完全愣住了。
忘记了害怕、忘记了推开他,更不知自个是否受伤,只隔着帷帽错愕地望着他,以至于他控制住了受惊的马儿、将她放到青石板上,又礼节性地往后退了数步......
整个过程她无动于衷。
“姑娘?姑娘?”
陆卫青剑眉微蹙,语调清冷。
苏霓儿总算缓过神。
这不是八年前的他。
八年前,他还是个十岁的小男孩,五官尚未长开,眉宇间尽是青涩。
那张稚嫩的脸留给苏霓儿的全是美好。
两人青梅竹马、福祸相依,便是后来闹得如此不堪,她也挑不出他从前的半分错来。
是以,她重生后折腾过他几番,心中的恨意随着浮云渐渐消散。
这张脸就不同了。
五官俊朗、眉眼如山、微醺的桃花眼斜入鬓。
这是成I年后的陆卫青、是入宫后对她冷淡至极、不闻不问的陆卫青、是背着她有了新欢的陆卫青!
她能记得的只有伤害!
文人墨客对她的谩骂、贵女们对她的鄙视、熊熊燃烧的烈火......一切是那么的清晰,隔着岁月将她的五脏六腑侵蚀。
她想也没想,伸手便是一巴掌。
——“啪!”
陆卫青应是没料到,压根没躲,白皙俊朗的左脸瞬间泛红,五个纤细的手指印清晰可见。
他只呆怔了一瞬,清冷的气息陡然凌厉,抬手扣住她细嫩的肩膀,恶狠狠将她抵在石柱上。
他毫不掩饰威逼的气势,目中带着毛骨悚然的凉意,唇侧勾着的弧度瘆人。
“为何打我?”
他沉沉发问,吐出的每一个字凉薄至极,喉间滚动着的尽是嗜血的杀意。
浓烈的金辉下,苏霓儿靠在石柱上,后背被抵得生疼。
那刻骨铭心地疼提醒着她,面前的陆卫青再不是八年前任她欺的小男孩、亦不是前世入宫前对她呵护至极的夫君。
他是罗刹!
是遭了欺凌必会还手、能轻松捏死她的罗刹!
可她不怕!
他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眸底的骇人神色,只能瞧见他阴沉着脸,下颌线咬得很死。
她分毫不惧,哪怕隔着帷帽,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她也要倔强地扬起下巴、迎上他的审视。
“登徒子、流氓!”
她的后腰处残留着他大掌的余温,隔着鹅黄色的纱裙,提醒着她刚才两人有过怎样的亲密相拥。
他的手指苍劲有力,虎口处和指腹处因常年练剑有细微的老茧,拂过肌肤时像是粗糙的砂砾,总能轻而易举地让她忍不住颤栗。
她简直恨透了自个的本I能反应。
前世那些滚烫的夜晚叫嚣着朝她涌来,她垂下眼睑,将屈辱和羞愤深藏。
滚烫的热泪却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
一滴一滴,
蔓延过她绝美的脸颊,
滴落在他掐着她颈项的左手背上。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却很快反应过来,松开她。
他穿着一身赤黑色的锦袍,脖颈处的白色里衣工整地交叠。
金辉下,他五官线条锋利,滚动的喉结凸起。
那握着缰绳的右手被勒出了一道血痕,应是刚才拉马儿是时太过用力所致。
他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负在身后,往后退了一大步。
“事发突然,迫不得已。”
矜骄的语气不是道歉,只是寻常的解释。
他说他的马儿被前面的板车吓到了,冲撞了她,并非有意,他愿意补偿她的损失。
苏霓儿没答话,揉了揉发疼的肩膀。
也不知后背有没有被蹭破皮,不管了,回去再说。
她在心里骂了他无数回,气鼓鼓地蹲下,捡被打翻在地上的吊花篮。
篮子里装着的桂花糕碎成了渣渣,要不得了;
装着老参的红色木盒裂开了,老参是买给殷娘补气血用的,还没断,洗洗晚上还能煲汤。
许是捡东西的时候动作过快,左臂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左臂伤着了。
纱袖刮破后,细嫩的肌肤蹭掉了好大一块皮,从左上臂一直到胳膊肘外沿,血淋淋的。之前没感觉,应是痛过头了,现在不说碰着,动一下都疼。
看马儿笼头上勾着的白色绢纱,随着它呼出的鼻息一晃一晃的,便知是那畜生伤了她。
陆卫青看了一眼苏霓儿臂上的伤,那雪白的肌肤被鲜血衬得愈发莹润,比撩I人的丝绸还要顺滑。
他眸色一暗,匆匆挪开视线。
“姑娘受伤了,我带你去医馆。”
“不稀罕。”
苏霓儿脱口而出的话,最能证明她当下的心境。
这点小伤死不了人,和前世她遭的罪比起来,不值一提。
就是她眼下看起来惨兮兮的,露着血肉模糊的胳膊,可怜巴巴的。
但她宁愿痛着,也不要和陆卫青再有瓜葛。
她和陆卫青是前世情仇、是今世宿敌,她从未想过还能再遇见他,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许是她的反应过于激烈、言辞也不善,陆卫青脸色一变。
那眸光如黯黑的漆,冷冰冰的,带着猜不透的审视和探究,还有些许的恼意,直直地落在她身上,疑惑渐甚。
不会的,
他们八年未见,他认不得她的。
她早已不是当年的苏霓儿,不是瘦得脱相的小丫头,体形容貌乃至整个人的气度,亦和从前相差甚远。
更何况,她还戴着遮面的帷帽。
八年前她刚重生的时候,对十岁的陆卫青曾做过不少缺德事,任何一件事单拧出来,都能让陆卫青扒了她的皮!
依着陆卫青有仇必报的性子,他一定恨透她了!
不行,绝对不能让陆卫青认出她,绝对不行!!!
眼下得尽快离开,就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苏霓儿胡乱地拍了拍压扁了的吊花篮,捡起老参,破了的红木盒子就不要了。
面前的陆卫青吁一口气,似有刻意压制内心的情愫。
再开口,他的声音算不得温润,却也不复先前那般冷淡。
“在下失礼在前、害你受伤。敢问姑娘姓什名什、家住何方?我晚些亲自登门道歉。”
陆卫青说这话的时候,瞥了眼巷子尽头深处,看那样子,似是有要事在身。
苏霓儿不愿和他多言,敷衍地随手一摆,不耐烦地撵人走。
“您就行行好,饶了我吧。我娘病着,还在家等我,我没工夫陪您闲聊。”
苏霓儿说完就走,也不管身后的陆卫青作何感想。片刻后,身后传来翻身上马的衣料摩擦声和马蹄声。
陆卫青骑马而去,没行几步,停下来,扔给苏霓儿一块青铜色的令牌。
“若是需要赔偿,到永寿街找我。”
言罢,陆卫青扬起马鞭,驰骋在金辉下,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苏霓儿睨了眼怀里的令牌,都没看令牌长成啥样,只觉得烫手得很,嫌弃极了,赶紧扔了,扔在了街边的哪团青草丛里。
寻他?
梦吧,躲他还来不及呢!
对了,他说什么街来着?长寿街还是永福街?管它什么街,只求这辈子别再遇见!
苏霓儿匆匆回了家。
只有回到家了,距离刚才的事发地点远了,她才觉得有一丁点儿的安全感。
府上的大门敞开着。
远远的,小丫鬟捏着袖子站在门口,惦着脚往外头瞧,瞧见苏霓儿回来,急急地凑近。
小丫鬟名唤青衣。
“小姐,少爷回来了,在夫人的屋子里,您快些过去。”
苏霓儿一愣:“......这么快?容我先去换身衣裳。”
青衣适才注意到小姐左臂正淌着血,将整个纱袖都染红了,吓人得紧。
“小姐,您受伤了?!”
“一时半会说不清,”
苏霓儿往自个的小院子跑,告诉青衣别担心,她不疼,等见完哥哥再找郎中包扎伤口。
“你先去给我找三炷香来,我要拜菩萨。”
青衣本就心疼坏了,小姐流了那么多血,能不疼么?看着都疼!
闻言脚步一顿,“不是,小姐,少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夫人急着呢,您这又是换衣裳又是拜菩萨的,多耽搁事呀!”
“那也没办法!”
苏霓儿在回来的路上仔细想过了。
她人生中的下一个劫难是在她及笄那日,也就是这个月的十六,没多少日子了。
那是她和陆卫青的第一次缠I绵,是她不堪回首的迫不得已,是她多年后被文人墨客指着鼻梁骂的屈辱......
苏霓儿甚是清楚,那晚她被人下I药了。
究竟谁在陷害她?
苏霓儿很想知道,更想将那人亲手剁成肉泥,可比起来,她更不愿和陆卫青交颈缠I绵。
她原以为这些年已经改变了命运,或者往后的劫难已经化解,甚至天真地认为只要她不回京、不和陆卫青有交集就能避免祸事。
谁曾想在如此僻静的小地方还能遇见陆卫青?
这让她不得不提高警惕。
她找不到化解的法子,唯有拜拜菩萨以求心安。
苏霓儿虔诚地敬了三炷香,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菩萨啊菩萨,信女虔诚拜了这些年,晓得您忙,一直不舍得叨扰您。”
“这不实在是没办法了么?”
“信女不求大富大贵、不求长命百岁,只求千万别再遇见陆卫青,千万千万!”
苏霓儿又给菩萨上了瓜果,瞧着菩萨慈眉善目的,心里头总算踏实些了。
她没管手臂上的伤,换衣裳的时候疼得龇牙咧嘴,却也没敢喊出来,怕外头守着的青衣难受。
特意照了镜子,后背没破皮,就是被蹭红了,微微有些发疼。
总算收拾妥当,苏霓儿换了一顶紫色的帷帽,和青衣一起去往茗香居。
茗香居是殷娘居住的院子。
堪堪走近,一匹枣红色的马儿惹眼得很,正昂着头偷吃篱笆墙上的杂草。
那黑色鼻孔一张一缩,呼呼冒着热气,噗嗤噗嗤,将笼头上带着血的绢纱吹得飞起。
苏霓儿慌忙凑过去,绕着马儿看了三圈,指着它尾巴上打着卷儿的杂毛。
“......哪来的畜生!”
“哦,少爷的。少爷回来的时候太急,将马儿直接骑到了院子里,奴婢还没来得及牵走。”
青衣说起这事就停不下来,说少爷真是个孝顺的,连着赶了一宿的路,不眠不休,心里头担忧夫人呢。
青衣喋喋不休,全然没发现身侧的小姐就快要哭了。
“......少爷?”
青衣点头:“是呀,奴婢应了您好几回呢。”
苏霓儿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使劲掐了一把大腿上的肉,疼;抬头看了眼头顶金色的圆日,天没黑,她没做白日梦。
可为何她浑身发软,腿没了力气,立在门框边上就走不动了呢?
恰在此时,一道低沉的男中音隔着月门传来。
——“娘,您说什么儿子都同意。”
立在殷娘床前的高大男子淡然回过身。
隔着缀着珍珠的帘幔,苏霓儿看到赤着金边的麒麟皂靴、玄青色的华服,往上,是一双摄人心魄的微醺桃花眼。
还有那白皙左脸上五道清晰的手指印。
男子也发现了她,错愕了一瞬,少顷,醉美的唇侧扬起一抹笑,意味难明。
苏霓儿绝望了。
啊啊啊,菩萨,信女刚才的话,您没听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