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鼓手
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赶来时,几个撒泼的混混,已经消停在包厢,吃喝抽烫。经搜寻,他们是惯犯,手机里不乏偷窥视角拍女性的照片,在酒吧饭店,也有地铁公交,会上传在小网站上。
铁证凿凿,至少要在局子里蹲个五六七八天。
蒋满卓被一名女民警同志叫去确认删除手机里的照片,李棹踩着地砖的十字格数数,被民警叔叔叫去填资料,毕竟他是报警人。
走到办公处,前面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白衬衣塞进裤腰带,皮鞋比脸油亮的那种,端着一沓资料眯眼在读,挡住了李棹去路。
“您好,麻烦让一下。”
那人懵懂地转过身,正要挪开位置,突然摆头又看过来。
“李棹?”
“你是?”
李棹对人没什么敏感度,能记住这人名字并且能和脸对的上号的少之又少。
“咱俩,”那人前后比划着,“一个高中的,你还真是没怎么变化啊…我跟那个谁,蒋满卓你知道吧,一个班的。”
说起来她的名字,他脸上都绞出来了得意的油光。比较让李棹疑惑的是,这人怎么记自己这么久。
“哦,那挺巧。”
李棹实在没有耐心,埋头要走过去。
“你大半夜来这是……”他挤着身子往前凑,“当年你爸的案子我也听说了,不会现在还忙这事吧?”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学校是个小社会,有的没的事情人传人,传播速度不亚于互联网。
再加上李棹当年在学校也算个风云人物,在狭小的城镇,人们狭小的认知里,是足够家长学生们嚼舌弄嘴很多天的事情。
那人继续说道,“男人嘛,这种事情就是,能理解啊,□□未遂这种罪名,它确实可大可小……我在这边开了律师事务所,能为你提供法律援助的。”
说着,从西装口袋掏出一张名片。
李棹生平最烦两种人,多事的人,和蠢人。
他没接过名片,转身去填资料。
场面僵在原地,那人的脸上显然挂不住。他挽尊地笑了笑,把名片塞回衣兜,看着李棹即将走去的背影,说道。
“看在老同学的情面我还是提点你几句,在社会上啊,做人别太傲,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他打量李棹松散的衣着,挺直了腰,“男人快到而立之年,安居乐业,比如对衣品穿着也要有追求……”
李棹懒得理他,埋头写字,心说老子才二十五。
“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狗欺啊。”话音从身后传来,“狗”字咬得极重,随之她迈着步子,走到李棹身旁。
“他就是要傲,我在一天,我就会让李棹骄傲地踩在你们这些废物的头上。”
“你们……”
那位大律师诧异地看着蒋满卓,一时语塞。
“我们怎么了?”蒋满卓拉住李棹没在写字的那只手,“我在追李棹,你不知道吗?”
李棹笔顿了一下,在签名的最后一竖,划出一条变形的线。
她故作夸张地捂嘴,补充道,“哦…咱俩不熟,你当然不知道。”
工位上的老民警,抱着茶缸,性质饶饶地听他们讲。
李棹把纸笔递给警察叔叔,礼貌点头。对方笑的很祥和,“小伙子,你女朋友真有性格。”
他腼腆笑笑,拉着蒋满卓要走。
她的战斗之魂似乎很激烈,没有要走的意思。
“而且吧,就你这一身,也敢挤兑李棹,谁给你的胆子?”蒋满卓傲视着对面那人,扬眉吐气。
“他身上这件卫衣六万,你可以去搜。”
老同学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会有人花六万买一件名牌标识都没有的衣服?
她这一套也是突发奇想。
毕竟曾经也是个土狗的她,看到十七八岁的李棹穿着一身无名无姓的衣服大行其道,后来发觉一双鞋要好几万时,她是异常惊恐的。李棹人如其穿着,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存在。
一时间思绪万千,反思自己有没有踩到过他的脚。
……
派出所门口。
天已经在蓝里冒了白。
“蒋满卓,牛啊,动动嘴就把我衣服升值三五十倍。”
“反正看不出来牌子,吓死他。”
“是,你人贵,穿块抹布说它是艺术,也有人掏大价钱买。”
“你也不便宜。”
李棹听这话,怪怪的。
“蒋满卓,下次别再这样了。你不缺人追,也没追过我,我就当没听见。”
她知道,李棹这又是在推开她。出于一种逃避也好自卑也好的情绪,她岔开话题,“别人那么说你,不别扭吗?”
“我得失心轻,没太所谓。”
蒋满卓话锋骤转,“我们回展馆吧,这个点保安叔叔要上班了。”
蒋满卓取了钥匙,和他坐在大厅的布艺沙发里,特别软。她闭上眼回顾这晚发生的事情,好像时隔了很久,但又过得飞快。
李棹为她创造了一个精神世界的乌托邦,在这里,她可以暂时摒弃一些功利的、人际的侵扰,只存留水到渠成的状态。
消费主义社会来的太迅猛,校园内百舸争流,知识可以被共享、信息可以被共享、人也可以被共享。没什么人情是独一份留存给她的,在那一隅小小的天台和空教室,李棹除外。
他给予着他的好,但无时无刻不在点醒她,不要想着绝对占有。
蒋满卓很羡慕身边的同学同事,至少她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暗恋,可以堂而皇之地预演一场内心深处盛大的告白。
不论结果如何,青春都被时间画上了句点。
而她,被永远地困在了那个步入大学前的夏天。自此,有虔秉钺,如火烈烈。
蒋满卓被事情闹腾了一晚,她正在不受控制地入梦。
梦里的她19岁,化着清透的妆容,换上米色吊带裙,去见李棹。她站在艺术馆门口,等了很久,打了很多通电话,无人接听。
再后来,厚厚的方方的iPhone4s频闪着生硬的光,显示您已被对方拉黑。她还是从毕业生的□□群听说到关于李棹的事情,随后法院判决书和都市报新闻推送纷至沓来,人言可畏。
他们乐队在筹备的第一张专辑联系好了发行公司,因始终没有鼓手的消息,被残忍地打回去。
家里不支持她艺考,她便擅改了志愿,执意放弃朝大去到他们约定好的音乐学院,以文化课报考艺术与科技。
蒋母从其他家长处听说到她组建乐队的消息,那个打鼓的的男孩和他入狱的文化厅长父亲的消息。发了疯似的,癫狂地扇着她的脸颊,像鞭打一个牲畜般,不知疲倦。
蒋满卓嘴里噙着血沫,对上母亲的眼睛,咧开嘴笑了。
她可怜母亲,可怜她的男人弃她而去,凭空消失,她连发泄的对象都没有。
她更可怜母亲一辈子没有爱的人,没有自我,只能通过对下一代的禁锢来取悦她可怜的人生。
她被关在房间里,每天被固定投喂着食物。
蒋满卓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没怎么吃饭,没有白昼黑夜,只有在身体快撑不住的时候,闭上眼睛,醒了就看书,研究乐理和艺术原理。有时候书读着读着就哭了,去写歌。
全是关于死亡,下坠,悲观,思考的东西,很干枯的生命力。
在江舫日复一日的软磨硬泡下,蒋满卓被母亲放出去上大学。
原先的标准身材瘦得不成人样,她伸手就能摸到膝盖弯上崎岖凸出的尖骨,裙子穿身上空荡荡的,晚上侧躺都硌身体。
她突然开始暴饮暴食,可每日往死里读书的精神消耗太大,怎么也吃不胖。
脑海里会突然闪现一些温暖的场景,在高中夜里的天台,在那个叫做「无问」的酒吧,在火锅香气混杂着灰尘布满的破教室……她害怕想起李棹,更怕忘记李棹。
妈卖掉北方的家,搬往学校所在地城郊,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似乎变乖了,服帖了,上进了,顾家了。
但与此同时,她再也不与人交际,没有笑过。
她从大学开始接活儿,很快在业内崭露头角。工作效率很高,质量完成度和思想深度从不惹人担心,属于很守规矩的那类搞艺术的,所以一路风调雨顺。
唯一被人诟病的点在于脸臭。
不过人们会为她开脱,年轻艺术家嘛,正常。
艺术不会改变一个人的,只有人会。
蒋满卓在梦里叠加着过往的梦中梦,大汗淋漓地惊醒后又颤抖着睡去,手脚冰冷,在无数次的纵深跃进更可惧的梦境后,她陷在里面挣扎。陀螺还在不停转呢。
甚至有时她能感受到这是在做梦,可怎么也醒不来,这次亦如此。
但这场梦有所不同的是,在她频频呼叫以在溺亡中自救之际,水温升高了。或者说,像温水轻轻覆盖在她身上,不那么冷了,呼吸也没那么逼仄。
伴随着一股没什么扩散性的暗香,包裹了她。
蒋满卓的梦突然切换到另一个视角,一艘小木舟,缓缓从天际线梭近。一边灰暗无色,一边破晓乍暖,浮雕般的云层吞吐米金色的柔光。
水面与天的交界处浮出一只惨白的胳膊,摇摇晃晃中摸到船桨,拼命抓紧。
画面趋于安宁,此后,一棹碧涛春水路。
春日初升,梦境外,澈白的光透进展馆玻璃。
李棹把脱下的外套搭在她身上,剩余的衣袖掖进她身后,这才抱臂入睡。
作者有话要说:“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出自《诗经》;“一棹碧涛春水路”出自晏几道《清平乐·留人不住》
整点儿有文化的哈哈哈哈哈。
小压抑,但没关系,过了这章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