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冷清
最后一缕余晖散尽,夜风寒冽,暮色渐沉。
刚入夜的尚书府,四处掌灯,一道颀长阴影避开大门进了侧门黢黑的巷子,鬼鬼祟祟沿着墙边龟行,左顾右盼。
关书白从监察苑解事却不敢进家门,原因无它,搞到邓四汗血宝马这事他没辙。
那日,守备家的四姑娘率先出来,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十里船坊的女东家才带着侍女姗姗而出,市舶司的掌柜和伙计陪着笑把两个大箱笼抬上马车。
一脸黑如墨,一春风得意,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景赴星自然不会由得关书白耍赖,日日上门讨要赌注,可邓四那新得的宝马新鲜劲正盛,他想借出来开开眼对方都不肯,现在跟景赴星交不了差,只能日日躲着这个祖宗。
又不敢建议阿耶真的闭门谢客,只能从这后巷翻墙归家。
关书白迈开结实步伐,一跃而起,双手紧紧握住墙顶,全身肌肉紧绷,手脚并用坐到了墙顶。
墙头上夜风习习,只需最后一跳,他就可以舒服地躺在榻上了。
一阵风阴森森地刮过,关书白头皮一阵发麻,话本里所有关于鬼的剧情在脑子里轮番滚了一边,他笔直地僵硬了。
“啊~”,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宁静的空气,一颗石子“啪嗒”应声落地,疼痛感从头部传来,关书白瞬间失去了平衡,从围墙上掉进了自家院里。
他捂着额头四处张望,最后在自家房顶上找到了“凶手”。
“景星赴,你这人什么毛病,是有做贼的癖好吗?”关书白现在哪都疼,他揉着头赖在地上不起来。
屋顶上,月光如水洒落,景星赴躺在瓦片上,说不出的惬意,他用手肘撑起半边身子,毫无同情心地看着关书白。
“是我做贼,还是你做贼心虚?”
“我……”关书白还想狡辩,就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那里有动静!”尚书府的家丁们鱼贯而出,拎着灯笼和棒子齐齐赶来,见是自家二郎,都长舒了一口气。
没等家丁上来搀扶,关书白扬手就把他们打发了,人走远他才继续道,“邓四把新得的汗血宝马看得跟眼珠子一样,我是真的没法子。”
关书白怎么知道打赌会输,上次他本来志在必得,反正景星赴输了,他自然有法子搞到赌注,没想到剧情来个大反转,守备府的四姑娘战斗力也太弱了。
许是摔了一跤脑子不清醒,他想着想着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不是她弱,是苏娘子太强。”景星赴给他解惑。
关书白这时才有点回神,他突然惊觉,“你是如何得知苏娘子更强的?”
景星赴闲闲坐起来,然后腾空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而后稳稳地落地,一身潇洒跟关书白的狼狈形成强烈反差。
关书白顾不上形象了,他忙从地上爬出来,一把抓住景星赴的胳膊,“你们早就认识?”
景星赴拂开他的“脏”手,双手环臂,“忘了跟你说了,王冕受伤的那天晚上,我和她关在同一间牢房。”
……
“你这是耍赖!”关书白眉头紧锁地控诉,“赌注这事儿不算。”
然后在景星赴冷冷地表情里,补一句,“最多请你喝一顿大酒……”
“成交。”
……
关书白凌乱了,景星赴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不过一顿饭顶一批汗血宝马,他不亏。
似乎想到什么,关书白换了一副面孔讪笑地提议,“要不要把王冕一起叫上,我给你俩说和?”
“关二,那是下一顿”,景星赴一脸嫌弃,“你可真是鸡爪抓皇粮,舍不得多花一文钱。”
“去哪吃?”
“十里船坊?”
“害我打赌输了,还想赚我银子,没门!”,提到始作俑者,关书白没个好气。
“那就四下船坊,听说他们最近得了新菜。”
两个郎君就这么打打闹闹地出了门,不对,顺原路翻墙出去的。
华贵的画舫驶过碧波荡漾的安阳河道,四下船坊此时正是饭点儿,熙熙攘攘的食客们聚在一起,跑堂的穿梭在一间间包房,邓掌柜满脸笑纹地把景星赴和关书白迎进了最大的包房,回头就跟门口的伙计嘱咐,“这两位可是贵客,一定给伺候好了”,伙计连连称是。
包间内关书白满脸不愿,“就你我二人,有必要来这么大的包间吗?”
景星赴推开木窗,安阳河景一览无余。他吊儿郎当地摆弄桌上的碗碟,露出一抹邪笑,“户部管银钱,你爹作为尚书是怎么把自家郎君养成这么吝啬的?”
“你阿耶是堂堂顺王,不也给你养成了好吃鬼?”关书白不服。
柔美的琴声在空气中飘扬,隔壁时不时传来掌声和叫好声,两人的包间空空荡荡,
冷冷清清。
关书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吃饭就是吃饭,听那劳什子的古琴作甚,也不怕食不下咽。”
与景星赴包间同样冷清的还有百米之外的十里船坊。
花灯绽放繁星夜,香飘九天乐团圆。
船侧装饰着绚丽的彩带和花饰,飘逸而华丽,船尾高耸,上面挂着各色彩灯,整个船身光芒璀璨。
可偏偏停在岸边,并未开船。
船坊内又是另一番景象,空旷的包间一片寂静,女娘们时不时地从厨房跑到门口看看,再黯然地回到厨房。
小姑娘忧心忡忡地来回走动,深情凝重。
“青青,停下来,你走得我头疼。”苏锦娘左手揉眉心,右手拨着算盘。
十里船坊已经重新开张半月有余,可除了头几日有零星生意以外,这几日无半个人影光顾。
想来也是,谁会在一个晦气的地方饮酒作乐大肆宴请呢。
自那日和四姑娘在市舶司不欢而散后,次日便有守备府的侍卫上门,说是调查之前王公子遇刺的蛛丝马迹,又把船舫搞得一团乱。
起初还有食客奔着十二道家宴而来,可任谁也耐不住吃饭吃到一半,就有侍卫三不五时地上门叨扰,渐渐地十里船坊“晦气”的名声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传开了。
如今侍卫们倒是不来了,可她十里船舫已经无半个客人登门了。
苏锦娘翻开账本,上面字迹工整,每一笔收支都记得清清楚楚,页尾处一个大大的红色“赤”字,醒目且晃眼。
十里船坊负债累累,已经没银子了。
之前因为要嫁给杨清,苏锦娘把最后一笔积蓄在城里买了一座三进的小院,如今银子套在里面,一时半会也不好出手;杨清欠的银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要回来,其实苏锦娘心里明镜儿,这笔账八成是要黄的。
青青目光呆滞,停下来没几秒又开始忙碌地整理空荡的餐桌,苏锦娘被她扰得心烦,想要出去透气。
一女娘语气紧绷地跑进苏锦娘寝室,“东家,鱼娘子来了。”
苏锦娘披上加棉外敞,手在那女娘胳膊上抚了几下,“没事的,我去看看,你们把今天的食材烹好,吃不完的就送到周围的贫苦人家,切不可收银子。”
清冷的寒风轻轻吹拂,隔壁船坊的丝竹声影影绰绰地传来。
鱼娘子穿着朴实的粗布麻衣站在岸边,脸上晒得黝黑,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鱼篓,见苏锦娘出来,摘下来置于脚边。
苏锦娘下了船,要迎玉娘子上船说话。
“苏娘子,我身份低贱一身腥,上船怕是污了你的船舫。”空气冰冷,鱼娘子口周一片白雾,又很快消散。
苏锦娘毫不在意地执起鱼娘子的手,“你清清白白做人,勤勤恳恳凭本事吃饭,何来低贱一说?”
鱼娘子要抽出的手一顿,就这么跟苏锦娘搭在一起,“苏娘子才真是惹人钦佩,及笄年纪就撑起整个十里船舫,是当之无愧的女中豪杰。”
苏锦娘笑了,鱼娘子也想笑,可想到什么,神色几番变换。
“女东家是爽快人,你断不会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鱼娘子一口气说完今天来意,“十里船舫已经半月没给我结赊的欠账,周围人都在传……”
“传我十里船坊要关门大吉?”苏锦娘听到这,噗呲一声,就像石子投进湖里,脸上漾着明媚的笑意。
鱼娘子被苏锦娘感染,也笑了,这回是发自内心的。
苏锦娘拆下发上银簪塞进鱼娘子手里,“赊的账先用这个还,后面等船舫的生意好了,我再给你补上利息。”
鱼娘子推推搡搡地不肯接,“拢共就几两银子,女东家不必如此,我再候上些时日也无妨。”
“收着吧,都是养家糊口,你也不容易。”苏锦娘把银簪插进鱼娘子发间,“也该像个娘子一样打扮打扮。”
鱼娘子脸红,她重新背上鱼篓,跟苏锦娘道别:“外面风大,苏娘子快上船吧,我还要去四下船舫送鱼。”
“什么鱼,这么晚了还让你送?”苏锦娘状似无意地问。
鱼娘子踌躇了几秒,打开鱼篓,细长而柔软的黄黑身影灵活地在里面翻动。
苏锦娘眼一眯,秀眉微微蹙起问,“邓掌柜是什么时候开始跟你订鳝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