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心灵瘟疫
小叫花子
十三岁以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的看法在田鸢心里不再那么肯定了,这时候反而有一个小人藏在他胸腔里,和他抢着说话,说出的话又哑又倔。桑夫人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想来想去,她想到了失语症:“哎呀不好,这孩子成天跟大小姐搅在一起,被传染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熬到天亮,她叫“不死草”来看看。“不死草”捏捏田鸢的下巴,看看田鸢的嗓子眼,桑姑娘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的一个算命先生,当时他也把田鸢捏来捏去,然后说要把鸢藏到床底下,然后就出了大事。
“十三岁变声,是早了点,”医生说,“不过,你儿子就要变成爷们了。”
桑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让田鸢挺起胸膛靠在墙上,用指甲盖在他头顶刻了个记号,好让若姜的幽灵来看看,孩子长多高了。她还注意到田鸢喉咙上鼓了个包,咽唾沫的时候上下跳。一年来,她和田鸢朝夕相处,忘了他在长大。其实今年夏天,田鸢和弄玉站在一起已经不显得矮。他洗澡时,滚瓜溜圆的屁股对着养母,脊梁是一条深沟,肩胛骨带动着一小块一小块的肌肉,黝黑的皮肤焕发着马驹子的光泽。桑夫人想:“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他爹,才十三岁就长开了,除了肩膀不够宽,哪儿都像个男人了;他的皮肤也不像他爹,倒像条变色龙,一见阳光就变黑,一入冬就褪色;他除了眼睛,哪儿都不像他爹。”
金豆子攒到一百四十八粒的时候,桑夫人和田鸢回了一趟老家。他们从临淄找到海边,一个亲人也没找到,四公子门上挂着一把大锁,等了七天都没有人来开。在回来的路上,有一群叫花子打架,挡了他们的道,田鸢赶马车去冲他们,那挨打的孩子还躺在路中间,挡着道。他下去拉这孩子,惊呆了,这血糊糊的小黑脸,不就是他亲弟弟吗?
是的,田雨还活着。满门抄斩那天,他在避邪的住处感到胸口闷,很想回家。他不敢擅自拿主意,就问神:“我数十下心跳,如果可以回家,你就让外面的大风停一停。”他数到“十”时,风声停了一下,但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巫师说过回家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他知道比巫师法力更大的是他的神,他要复查一下回家到底是不是神的意思,“窗户外面若有一只鸟,就是你允许我回家了,回家就不会死了。”他把挡窗户的木板揭开,只看见一只鸡在乱蹦,“哈哈,鸡也是鸟啊。”于是他出门了,胸口也不闷了。那只鸡实际上是龙卷风的信使。龙卷风刮起来时,田雨正好走到一座山的背风处,捡了一条命。
他在丐帮里老是挨打,因为不合群。一件最简单的事他也做不到—叫“兄”。那些江湖油子一见面,不管认不认识,张嘴就是“兄”,可他只叫过一个人“兄”,那就是他亲哥哥田鸢。他要饭也是笨得要死,只知道端着饭碗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跑,一句软话也说不出来,人家给他一个白眼,他就羞耻地躲开了。后来他找到了不开口的要饭方法—“告地状”。他写的是大实话—他是齐国将军的儿子,被满门抄斩了。可这话没人信。
心语
他们带着田雨回到城堡时,正赶上吃晚饭。百里桑他们在说太阳国的事,真的有一个太阳国,在海外三万里,地里长着真正的不死草,朝廷正在征集童男女准备送过去,也不管那管不死草的神仙是需要徒弟啊还是喜欢吃童男女啊,反正童男女可以换不死草,让中国皇帝长生不老。又说东海边出了一个活神仙,告诉皇帝不死草靠童男女的尿浇灌,皇帝信了,就封他为客卿,让他带童男女到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去,如果不影响航海的话,在每艘船上做一个大尿槽。现实与幻想的惊人巧合使孩子们激动不已,只有弄玉闷闷不乐,她又陷入了失语症。田雨一上餐桌,就像被狼养大的孩子一样,把东西抓着吃,可他还记得嚼东西时闭嘴,不发出粗鲁的吧唧声。田鸢向大家介绍他,这张小耗子脸面对一双双友好的眼睛,竟然没有一丝笑容,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还在乱动,血痕和青斑也跟着动。
只有弄玉喜欢他,照百里桑的说法:“一个哑巴和半个哑巴倒挺合得来的。”弄玉牵着田雨的手在城堡里转悠,看新来的工匠们挖一条环绕城堡的排水沟,这些人偶尔开口,露出遥远的中原地带的口音。在孔雀笼前,她用眼神问田雨见没见过凤凰,田雨用龙卷风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回答她:这还算有点儿意思。田鸢对弄玉说:“我弟弟好哄,给他一本书,他能坐一天。”其实他很希望田雨一个人待着,他和弄玉分开了那么久,希望能够多待一会儿,哪怕弄玉嘴上说不出话,用眼睛说说话也好。可弄玉和田雨一起钻到她的闺房里读书去了。
田鸢只好和牛儿哥去黄河里洗澡。真不知老天是怎么把这家伙捏得有棱有角的,有的男孩尽管结实,却没棱角,与牛儿哥站在一起,就像桶一样。回家后,田鸢把胳膊夹在胸前,对自己尚未成型的肌肉念叨:“听着,你们他妈的,别乱长,要长就长成牛儿哥的妹妹唱的那样—胸前扣着两口锅。”仔细一想,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牛儿哥白,那些粗坯,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黑。田鸢很不幸,属于那一晒就黑的品种。“要是只有晒不黑的人才能长成牛儿哥那样,”他想,“我就完蛋了。”唉!该死的黑;噢,前世修来的白。
田雨被弄玉护着出来了,据说在屋里读书都读不下去,都能把他读哭了。田鸢一听那书叫《山海经》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是母亲生前一个字一个字教过他的,他在读书时一定看到了母亲的手指头。他们把田雨带到快乐的青春作坊,容氏在那儿一边锯鹿茸一边讲笑话:“胡人这两年学会使锯子了,他们把树干锯成房梁需要三个人,一个人捏着锯子站稳当,另外两个人抬起大树在锯子上来回拉。”大家都笑了,只有两个人不笑。桑夫人埋头做着针线活,嘴巴一动一动的不知在念叨什么,田雨的泪水还没有干。
弄玉让田雨坐下来,先用自己的手帕擦干他的眼泪,再往他脸上抹药膏。他要饭时被人揍得皮开肉绽,还生了疮,在弄玉的照料下已经好多了。她温暖的手指头在田雨眼角轻轻揉着,一双半月形的眼睛像小妈妈一样盯着他,田鸢看着这一幕,心里酸溜溜的,而田雨在想:“除了母亲,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啊,你说什么?我是一个女人吗?”弄玉好像在说话,但嘴没动,“我真的像个女人吗?”她的眼光在闪烁,“我的胸脯才刚刚开始长呢,不好意思,还没有妹妹长得快,我妹妹都快成我姐姐了。”田雨心想:“我听错了吗?”这想法刚一出现,更清晰的话音又传来了:“咦,不开口怎么能讲话?”弄玉停下手里的动作,和田雨惊恐地对视着,他们都意识到自己听见了对方心里的声音。就在这时,田鸢的声音像井里的回音一样传来:“我弟弟盯着弄玉干吗?”他立在门口的逆光中,额头和鼻梁气得汗津津的。弄玉的心音立刻传进了田鸢的脑海:“好家伙,汗出得像马一样。”田鸢扭头往洗脸的地方跑,跟如意撞了个满怀,又听见如意的声音:“好疼!撞我胸口了!”如意大老远听见弄玉说:“谁叫你胸口长那么大的。”弄玉又听见田雨的声音:“妹妹怎么会变成姐姐?”一团混乱之中,一个过早苍老的声音飘进了孩子们的脑海:“那年冬天,我拖着他走了五十里雪地。”
桑夫人抱着田鸢的旧衣服蹒跚而来,无声无息地往外走,一双老眼被门口的白光刺得眯成了缝,涌进屋的热浪把她冲得趔趔趄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这想法在田鸢心中复苏了。他曾经认为一个人的神是藏在心里的小人,说点什么别人听不见,现在可不妙,大家的神在互相通气,以后就没有秘密了。弄玉提醒大家,去年端午节马戏团在这儿表演过洞悉心灵的游戏,这病根说不定是他们埋下的。于是大家回忆马戏团的事。在场的大人们暂时无法进入他们的心灵,看见这几个孩子像中了定身法一样互相盯着,很纳闷。弄玉的心音那么愉快,一点不像在谈病。这个哑巴,有了心灵对话,可解脱了。
田鸢在餐厅里听见弄玉劝如意:“妈妈说每个女孩都有这么一天,你别害怕。”如意说:“我能不害怕吗,要是胸脯鼓得像孔雀一样,夏天怎么穿衣服啊?”弄玉的心音变小了,相当于平时的悄悄话:“傻妹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王子为什么喜欢采桑女?不是因为她爱劳动,而是因为她的胸脯比宫女的大。你想,宫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哪点不如她?就是这点不如她。”如意问:“你怎么知道的?”弄玉说:“书里说的呀。”如意问是什么书,她就说是妈妈不让看的书,看完以后可以借给如意。突然弄玉发现田鸢在盯着她,一下子羞红了脸,跳起来用筷子轰田鸢:“走开!讨厌!女孩子说话偷听什么!”
晚上,桑夫人的心音吵醒了田鸢:“……其实我还不到四十啊……小木匠还活着吗……田鸢会认他吗……”田鸢有点相信小木匠是他亲爹的事了,因为一个人心里的声音一般是不撒谎的。但田雨的心音激怒了他:“我哥真是个私生子。”田鸢无声地喊道:“滚一边去!睡觉!”桑夫人腾地坐起来,眼睛里闪着光,“我没念叨出来啊!你们都听到什么了?”就这样,她染上了孩子们的病。
田鸢到弄玉闺房里去的时候,弄玉和田雨正在看书。田鸢可以听见他们心里的读书声,弟弟的声音很清楚:“……鸢乌丑,其飞也翔。鹰隼丑,其飞也翚……”弄玉的声音开始像滴水一样,忽然又响亮起来:“小弟弟,你可不可以小声点,吵死人了。”于是田雨的“凫雁丑,其足蹼……”就小声了。突然间,弄玉想起田鸢也是能听到别人心音的,就把书扔掉,跳下床来轰他走。他委屈地说:“他可以知道,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弄玉用心语说:“你管那么多呢!”她把田鸢推出去,闩上门,因为心里的声音像风一样,不能穿过任何空间障碍。
田鸢在院里看到有人打架。原来,有个人看着别人的老婆想:“小娘们,要是落在我手里……”正好小娘们的丈夫刚刚染上听见别人心里话的病,就一拳砸在他色眯眯的眼睛上。夫妻之间也不太平,一个女人晚上想情夫,正好她丈夫刚得那种病,就闹翻了。总之,怪病已经扩散到大人中间了。夫妻不敢同床共枕,好友互相躲避,陌生人相约睡在一起,但他们很快就成了熟人,就有了心灵对话,为了掩盖心灵,他们拼命用嘴聊天。
心灵图像
疫情的进一步发展是,连墙都不能隔音了。最初,这是在亲人、好友之间发生的,田鸢在场院里可以听见桑夫人在屋子里发出的心音:“别在大小姐门口晃悠,姑娘家有些心事不想让你听到。”其实田鸢现在隔着墙还听不到弄玉的心音,顶多是通过弟弟转接她的心。田雨敲她门时,田鸢在弟弟咕咚咕咚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杂音中勉强能听到她的读书声。他想不通,弟弟认识弄玉的时间还没有他长,凭什么隔着墙能听到弄玉的心音?他一遍一遍向墙内发心语:“你到底在读什么书呀?”没人理他。当他认定弄玉听不见时,心里话就更多了,“我们不能说说话吗?你和我弟弟说了那么多话,就不能搭理搭理我吗?”桑夫人又啰唆起来了:“傻孩子,你会吓着人家的。”田鸢让她别管,又对弄玉说:“你干吗躲着我?就因为我眼睛大?我保证以后在你面前把眼睛眯起来一点。你觉得我黑吗?我保证不再光着身子练武。你嫌我没读过多少书吗?可我知道秦穆公的女儿也叫‘弄玉’呀!你是不是有事不想告诉我?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弟弟,就是不能告诉我?我多么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啊!多么想知道那本书里那个喜欢采桑女的王子是什么样的,是不是黑的!”出乎意料,窗户打开了,一句心语飘了出来:“你最好别知道。”然后窗户又关上了。
“这就更不公平了,”田鸢想,“她能偷听到我,我却不能偷听到她!”
晚上,疫情在他屋里恶化了。当时桑夫人以为他睡着了,放开了乱想,田鸢听见她乱哄哄的心跳中掺杂着各种话音的碎片,有现在的她说的话、年轻时她说的话、若姜的话音,还有陌生男人的话音,甚至有心音中的心音—若姜生前的想法在多年后来到了桑夫人的心里。田鸢听到了这样一句话:“要不要给桑姑娘找个婆家?”最可怕的是,桑夫人听见了若姜死后的声音。两年前,在满门抄斩的时候,若姜为了催他逃走,用铜烛台砸死了自己。在临死前,她让桑姑娘带田鸢去找田雨,这田鸢是知道的,可她的话还没说完,第二句话是死后说的,这话当时没人听见,但在两年后,它传到了他们耳边:“把小木匠的事告诉他。”
田鸢听见了桑夫人的辩解:“我告诉过他了,他不信……小木匠在哪儿?……你怎么不说话?你又走了?你就不能跟你儿子说说话吗?……”随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回忆,“木鸢……芦苇地……牲口……”田鸢惊呆了,心里一点声也不敢出,随后的事情更让他心惊肉跳,他看见了桑夫人的心灵图像。
一开始是黑白的,渐渐染上了颜色,忽而又变成了黑白的,还像雨冲着一样模糊。他看见桑姑娘推着他母亲坐的轮椅在桥上走,她们都还是小姑娘,桑姑娘梳着千百条小辫,若姜的头发自然披散下来,露出半个脸。该怎样形容那张脸的美丽啊,要说弄玉的美是活色生香的、红扑扑的,若姜就是一个白色的精灵……她把一只木头鸟放飞,那鸟还会叫,那正是田鸢小时候玩过的,后来被田雨弄丢了……小木匠捡起木头鸟跑回来,把木头鸟给她……田鸢听见刻漏的嘀嗒声,看见小木匠把母亲从轮椅抱到床上……下一个画面模糊了,有两个人在屋檐下亲嘴,雨水从屋檐不断地淌下来……又看到了屋里,若姜正吃力地攀着窗格,想让自己坐在马桶上……小木匠和桑姑娘跪着擦一地的尿……画面渐渐清晰起来,在明媚的春天里,他们一起在郊外放木鸢,木鸢飞进了芦苇地……不知怎么,小木匠和若姜在床上打起来了,画面上一片麻点……画面又安静下来,若姜已经嫁到了将军府,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早晨,“不死草”来调查疫情了。他让田鸢、田雨和桑夫人心里说点什么,这些话他都听见了,再让他们心里想点什么,不是话,而是画面,结果他看不见,而这三个亲人互相能看见。“不死草”在随身带的木片上记下:亲人之间已经不需要语言。他说这不算最厉害的,有些妈妈和儿子之间已经连画面都不需要了,儿子身上有点痒,妈妈就能感觉到。还有,好友之间心音清晰,交情不深的人之间心音模糊,陌生人之间根本没有心灵对话。综合这些症状,“不死草”看清了这场瘟疫的本质:发病的程度与爱成正比。
有什么药物能治疗爱呢?
终于,百里冬召集众人,宣布这里确实陷入了瘟疫,一场来历不明的、传染力极强的瘟疫,一场心灵瘟疫,它对身体毫无损害,却剥夺了人们的隐私。“其实,”这个小老头攥紧小拳头说,“把心灵中那些发霉的压仓货掏出来晒一晒,没什么大不了的。”立刻就有人问他:“你祖上真是百里奚吗?”百里冬愣了,他没想到人们会怀疑这个,连他自己也在多年的自我暗示中对此深信不疑了。现在,这个问题动摇了他的信心。
人们透过他的皮囊看到了他的怀疑,人群嗡嗡起来。他展开胳膊,让大家安静,说:“我正打算说这事呢。”“你没打算说,”有人说,“我们刚才没听到你心里有这个打算。”“那就现在说。”
“你不用说,你只要诚心诚意地想。”
场院陷入了可怕的宁静。百里冬的心音结结巴巴地传来:“嗯……我出生在雁门,我家是从肤施迁过来的……我一直是把自己当成地地道道的赵国人,可……我的祖上是秦国人……五百年前秦国的大夫名叫‘百里奚’……”大家都听到了,其中夹杂着怀疑,怀疑的声音是轻轻的咳嗽声,无法克制。有人把响亮的声音抛到了他的咳嗽中:“算了,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一个更响亮的声音进来了:“你们这群王—八—蛋!非要刨根问底吗?就算他不是一个贵族又怎么样?他给我们建了城堡,花钱养活我们,这还不够吗?”这句话激怒了百里冬,他心里响起了雷鸣般的吼声:“奶奶的,老子就是一介草民!管他百里奚是我什么人,反正我出生在雁门半山腰上的草棚里,哪天可以带你们去看!我爹的坟还在山上呢!他是在盐湖捞盐的!我们家吃不起盐!只能捡盐湖边的石头熬汤喝!这么说你们满意了吧?”
说完这些,他自在多了,心里只剩下了喘息。后来人们又看见了他的心灵图像。他在学堂的窗前偷听,教书先生说五百年前有一个叫百里奚的人是秦国大夫。他在盐湖主人家当骑奴,让人踩着上马。他跟主人借书看。他成了赵国将军李牧的门客。他在宴席上顶撞了朝廷的使者,那人说:“轮不到你说话,矮脚鸡。”他就抽出破铁片一样的佩剑要求决斗。随后,人们感受到了一个书生与人械斗前的腿软,和满脑子的嗡鸣,还有正在被死神掏空的躯壳里的回音:“好了,好了,好了……”它伴着喉咙里涌出的鲜血和泡沫的咕嘟声。回忆忽然停止了,人们着急地问:“后来呢?”
“你们不都看见了吗,我还活着。”
“怎么救活的?”
“一个叫卢忠的医生把我救活的,我一直在找他。你们谁听说过这个人?”
没人吭声。
“他是燕国人,他有一个儿子叫卢敖。”
没人吭声。
“好了,我的底儿已经兜出来了。现在从我做起,坚守这个城堡。我们的医生—‘不死草’,正在试验第一百零一种药方。战胜瘟疫之前,无论夫妻之间、朋友之间发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请大家相互宽容!无论什么样的邪念冒出来,请大家把它当成人的正常欲望来看待!我可以保证,就算有人对我的妻女产生什么邪念,只要不付诸行动,我都不会追究。假如无法战胜这场瘟疫,我们恐怕就要适应这种生活。但挺过去以后,我们会更团结,更友爱,空中城的明天会更美好!”最后的话是用嘴喊出来的。
红水
事情并不像百里冬期望的那样发展,越来越多的人逃出城堡,宁可被匈奴人血洗、强奸,也不肯再暴露内心的隐秘。最让人泄气的是,连牛儿哥都跑了,他是百里冬的长子,他带着一群门客去九原送货,就在那儿住下来了。百里冬再次召集大会就没人来了,他自己拿了一面锣在场院中央敲了半天,人们都躲到了屋子里,他眼看着天空渐渐变红,自己的影子渐渐变长,忽然被少年时代的焦虑笼罩了,那时候的世界就这么孤寂,那时候的天空就这么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还有天神,那驾驭时间和光之车的天神,一点都没变,周而复始地、无情地把他撇在孤立无助之中。天黑了,他来到死寂的铁匠铺,拾起铁锤狠狠砸出一两声,在场院南边听见了“不死草”的心音,知道第一百四十六种配方还是不管用。他经过一扇扇紧闭的门窗来到餐厅门口,用心里话鼓励了唯一一个坚守岗位的厨子。小儿子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如意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人;透过苗圃上的黄花,他看见弄玉窗户上的灯光,听见她和田雨心里滴水般的读书声。他加快步子往东走,径直走进一个点着长明灯的房间,扑到百里奚的画像前跪下,用小拳头飞快地捶脑门,不停地磕头,祈求这位虚拟的祖宗赐予他一点点安宁。
只有孩子们是光明磊落的,他们坐在一起已经不怕暴露什么。他们嘲笑牛儿哥,如果牛儿哥把病传给九原的人,看他还往哪儿躲。如果全中国,不,全世界都得了这种病,人类往哪儿躲。也许就习惯了,几百年以后,突然有一个人发现自己听不见别人心里话了,他反而觉得自己有病,要去看聋哑医生。
弄玉穿着白色绉纱裙来了,周身笼罩着奇怪的、陌生的美,她对大伙儿笑笑,把裙子一裹,挨着小田雨坐下来。田鸢忽然想起自己以前迷过的一个女巫,忽然觉得弄玉是一个大人了,他不知道这些天她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念什么咒语,修炼什么。微风送来一缕奇怪的香味,田鸢开始以为是她擦了新的香水,仔细闻是大女人的味儿,这股味儿很快被风吹跑了,弄玉还是十四岁的弄玉,只不过换了一身白裙子而已。她搂着田雨的小肩膀看书,田鸢有一句话不敢开口说,只能用白多黑少的眼睛问她:“干吗跟我弟弟那么好!干吗干吗干吗!!!”弄玉根本不搭理他。秋天的夕阳在远山上挂着,山丘都变成金色的了。田鸢在小伙伴们聊天的心音中努力辨认她读书的声音,那无非是“大瑟谓之洒,大琴谓之离”之类的。这声音突然断了,她在想:“不热啊,怎么就出这么多汗?”
田鸢心想,谁叫你穿这么长的一条裙子。接下来的话他就听不懂了。
“天哪,它来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不行,站起来就让他们看见了……”
她惊恐地抬起头来看大家,别人聊天聊得正起劲,没注意她,只有田鸢在看她,她用目光和心语双重祈求田鸢:“别吱声啊。”田鸢幸灾乐祸地说:“怎么,尿裤子了吧?”她说:“讨厌!……天怎么还不黑呀。”然后她的眼睛一直可怜巴巴地望着天空,心里只剩了一句话:“还不黑!还不黑!还不黑!……”田鸢觉得她真的有点可怜了,不是每个十四岁的女孩都在大家面前尿裤子的。他就打算见义勇为,掩护她逃离。他刚站起来,弄玉就恶狠狠地瞪着他,她以为田鸢站起来是要回家,她怕别人跟着站起来,她不站起来就显得奇怪了。田鸢听话地坐下了,心想:傻田雨,你姐姐对你那么好,在她尿裤子的时候你怎么就不想想办法呢。忽然,她真正的恐惧被晚风传到了田鸢心里—她在流血,她想象自己的血染红了裙子,又染红了草地……田鸢每瞟她一眼,她心里就腾起一股邪火:“讨厌!死讨厌!”熬到天黑,她像狐狸一样跳起来跑了,可那个死讨厌的大眼睛男孩还是看见了她白裙子上的一块斑。
由于心灵瘟疫已经彻底突破空间障碍,田鸢就知道她那天晚上在干什么。她把自己洗干净,把染红的裙子裹成一团塞到床底下,她把红水倒在了花圃里。半夜里她又换了一条内裤。折腾来折腾去,她烦透了,她觉得长大成人一点也不好玩,胸口酸胀还不算什么,这血,这血,听说每个月都要流一遭的血,简直是一辈子的考验。
洗第三遍时没有干净内裤了,容氏偏偏来敲门了,在心灵瘟疫中,只要关心她的人就知道她在折腾什么。容氏把新内裤给她,又教她怎么应付一辈子的考验。田鸢可长了见识,弄玉还没长胸脯就来初潮,胸脯怕是长不大了。后半夜,她揉着自己的胸脯审问它们:“说说,说说,你们怎么想的,是不是就算了?”揉着揉着,她觉得舒服透了,她脑海里浮现出坏书里的情节,虽然会被别人偷看到,可她忍不住,忍不住,就是忍不住,睡不着,睡不着,就是睡不着。第二天起来,她发现花圃里的黄花都变成了红花。“啊!讨厌!”她一边揪花一边想,“我洗自己的水,你们倒喝得快!”
梦境
现在的城堡里是人人自危,就连不熟悉的人之间的空间障碍也不存在了。“不死草”停止了已经做了十几箱子的疫情记录和配昏了头的二百多种方子。更多的住户往山下搬。百里桑,这个在心灵瘟疫前期隐藏得最深的、穴居的家伙,终于跳了出来。虽然他终日紧闭门窗,但这些在人们眼里已经是透明的了。谁都能看见他捧着一卷书自慰,面条甚至能辨认出书上是“期我乎桑中,邀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之类的诗句,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兔子窝已经成了透明的舞台。每次自慰他都追悔莫及,他觉得小鸡鸡总有一天要被搓掉。百里冬拖着棍子来砸他的门时,他正在写诗。在餐厅里,百里冬声震屋宇地呵斥他:“打起精神来,脓包蛋!”田雨在旁边鼓着眼睛大口大口吃饭,一点没有遭灾的样子,百里冬就从这时候喜欢上田雨了。在心灵瘟疫期间,只有这孩子达到了他心目中的男子汉标准—精神抖擞,光明磊落,无所畏惧,等等。
当疫情发展到一个人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时,田鸢知道厉害了。弄玉的梦发生在有回廊、池塘、花园和重重叠叠的殿堂的深宅大院里,院墙是白色的。他飘在空中偷看她,没被她发觉,她在划船,划着划着,池水变红了,变成了一池血水,她往花园里逃,在雾霭中遇到一个没有面孔的男人,她投入这个男人的怀抱,光着身子,让这个男人抚摸她、亲吻她、压倒她,田鸢在梦中分享着她的快乐,和她一样感到那个人的抚慰是一种气流,令人舒适到极点,他的脸时隐时现,像篆书的“羊”字,有时又变成篆书的“牛”字,上半部像夜叉,下半部和“羊”字一样细长尖锐,当它变成牛儿哥的脸时,他们俩都惊醒了。
“牛儿哥!怎么会是牛儿哥!”他们俩都在心中惊呼,隔着好几十丈的场院。他们的声音在彼此心中清晰得像当面说话。弄玉说:“搞错了,梦里那个人,我不认识。”田鸢却深信不疑:“是牛儿哥,就是他!瞧那张白脸,那双小眼睛!”弄玉发脾气了:“你在想什么!他是我哥!我怎么可能梦见我跟我哥……”田鸢说:“他不是你亲哥!”弄玉说:“好啊,好啊,你一定要这么想,好,我不要脸对吧,你瞧不起我对不对,没办法,我总不能死吧,你就生自己的闷气吧!你这个敏感的男孩!偷窥狂!咦,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吵完这一架后,弄玉却不由自主进入了田鸢的梦境,她不是一个偷窥者,而是梦里的角色,田鸢梦见了三个弄玉,一个在屋里读书,一个在走廊里唱神曲—那走廊正像田鸢小时候祭祀时经过的那样,墙上插着无数许愿的香—还有一个在房顶上骑马,田鸢犹豫了一下,到房间里陪第一个弄玉读书,弄玉趴在书案上睡着以后,他走到院子里找另外两个弄玉,却碰见了如意,如意说:我发现你真好,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只见第二个弄玉赤身裸体坐在走廊靠着深沟的那边,百里桑从空中飞来,和她扭成一团。田鸢冲到房间里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脸又黑又油腻,他随手拿起梳妆台上的药膏来擦眼睛、抹脸,空气中弥漫着药酒的气味,他的皮肤忽而凉爽、忽而灼热,他的脸很快变白、变干,干得裂开了,他的眼睛也变小了,从鹿眼睛变成了蛇眼睛,他知道这是容氏配制的灵验的青春膏。虚空中传来了三个弄玉的声音:“别动它们!你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多么好看。”
弄玉再受不了什么心灵对话,动身到九原去了,她要在那儿当一个老实本分的哑巴。百里桑钻出他那散发着鸡窝味的巢穴,捏着一卷诗集,穿过荒凉的家园来到山坡上,在空气清新、碧空如洗、没有人能够洞悉他心灵的大自然的怀抱里,形影相吊地自慰。他蹲在那儿,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精华渗到黄土中,滋养了几根野草,它们摇头晃脑好像在说“谢谢”。 吹到耳边的风中好像有阳光的笑声,他离开了人类的疫区,却与大自然发生了心灵对话。那以后无论在山坡上、花丛中、河边、树林里、阳光普照的草地上、秋雨中的屋檐下、头场雪后的苍茫大地上……只要留下这样的纪念,这些地方就永远被他记住,不仅成为他迷茫的青春年华中光辉灿烂的里程碑,也被他的诗歌吟诵。
黑膏
留下来的人,可以说是心心相印、掏心窝子的了。桑夫人那绵绵不绝的回忆,把大家带到了一个遥远国度里的木鸢时期,有时候笼罩着灰雾,有时候活灵活现的。田鸢很反感自己出生以前的故事,尤其是一个小木匠跟他母亲胡来的事。他远远地离开桑夫人,尽可能看得虚一些、耳根清净一些。他在山坡上待着,偶尔看见野鼠一般的百里桑在远处趴着,这个人的雅兴,无论是写诗、编故事还是别的,他都没有。他在城堡北边替弄玉浇花,那些被弄玉揪光的枝头,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又鲜花怒放了,比弄玉洗自己三遍的第二天早晨开的花还红。他在青春作坊里对着镜子抹黑膏,容氏冲进来阻止了他:“这是洗头用的!哪能往脸上抹!”她一连换了三盆水给田鸢洗脸,差不多把这张小黑脸搁在水里拧了。她发现田鸢的头发很油腻,就给他洗头,又抹黑膏,把黑膏揉到了他的头皮里,说以后头发就不会这么油腻了。“三天内别洗头,”她叮嘱道,“要不然黑膏就没效果了。”田鸢问她有没有把眼睛变小或者把双眼皮变成单眼皮的药膏,她说没有,要说让眼睛更多情的药水,这倒是有,可这是给大姑娘用的,小伙子滴到眼睛里只怕会变成花痴。田鸢觉得一会儿凉飕飕、一会儿热辣辣的,和梦里抹那药膏的感觉一样,这种感觉快要渗到颅骨里去了。他实在受不了,就跑到黄河里去洗了个痛快。然后他的头发变成了一堆干草,风一吹就竖起来。就这样头皮里面还是热辣辣的,他恨不得把头皮翻开来洗。
桑夫人用猪油把田鸢的头发弄成型那天,一支满载着生铁的马队开进了城堡。牛儿哥在前头振臂高呼:“喂—有人吗?!”他马不停蹄地冲向库房,接着,光头和一帮门客呼啸而过。不一会儿,库房里传来了嘭嘭的卸货声,冲击着死寂的废城。“不死草”站在药房门口,面对这从天而降的奇异生机,瞠目结舌。一辆马车驶过来,弄玉探出头来问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医生摇摇头,弄玉笑着对身边的牛儿哥说:“我就说嘛,问题出在我身上,我一说话,瘟疫就没了。”原来,是失语症逼得她发出了心语,然后传染给了整个城堡。她看见田鸢,做了个鬼脸,又大喊了一声,炫耀自己刚刚康复的嗓子,“你的脑袋,怎么像个偷过油的耗子?哈哈……”她一路喊着,“我—不—是—哑—巴—”在这清脆喊声中,人们头脑中的乱哄哄的心音沉寂了,种种回忆和遐想的图像消逝了,那些荒唐无稽的心思也沉没到心灵的昏暗渊薮中去了。秋后的和煦阳光投在每个人身上,也照着城堡门口一个小金人,他是那么孤独,又是那么怀念人群,他是循着马蹄声溜回来的百里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