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嫦娥

正室夫人

那时候帝国的根基还没有真正动摇,农民还没有起来翻天覆地。焚书不关他们的事,杀一些有思想的人也无非是有好戏看,在断头台前,他们贴在要死人东西的乞丐们背后,只恨爹娘生的脖子不够长。服徭役的时间延长了两个月,他们难受了,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去,修通天塔,修阿房宫,把一座山移到咸阳宫后面,架空中通道……剩下的八个月,还可以种自己的地。这时候皇帝面临的威胁来自上层社会和他自己的肝。一天半夜他发着高烧,捂着被子,流了一床的汗,当他把头伸出被子吸到一口新鲜凉气时,突然想到北部边疆的军队,心里咯噔了一下,蒙恬统率的这支大军离他太远了。于是他紧急召见扶苏,让他到蒙恬那里看看。

中午,宫女端来了药,皇帝含着味道像锈一样的仙丹想:“两年来每天服一粒,真人还没有一点仙气!”他把仙丹吐出来,让人向炼丹房传旨:炼别的药。接下来一段时间,皇帝喝着御医配的药汤,等着新的仙丹,他的肝痛减轻了,他忽然想道:如果不吃仙丹,我会得肝病吗?当廷尉府的人突袭炼丹房和方士们的住处时,一部分方士已经不在了,包括卢生,他们卷着金银财宝跑了。随之而来的事情是:全国范围内搜捕、活埋方士,一些儒生也被牵连。扶苏回来的那天,咸阳城里刚刚活埋了四百六十人。扶苏上朝对皇帝说:“这样下去,儿臣担心天下会大乱。”胡亥在旁边冷笑:“把北边的军队看好,能有什么乱子。”皇帝说:“说得是。你还是回肤施去吧,真人不叫你回来,你就别回来。”

弄玉很乐意跟扶苏一起生活在那个地方,那是他们相识的地方,也是她十四岁做梦去过的地方。儿子菲菲快一岁了,“菲”是萝卜的意思,用这个字给孩子作乳名,是因为她刚怀孕的时候特别想吃酸萝卜片。同去肤施的还有扶苏的正妻嫦娥和五岁的女儿玉兔。弄玉刚才和她们打过招呼,嫦娥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也许是那层不透明的白铅粉把她的笑意遮住了。她脸上的白铅粉,她头上高高耸起的四个大髻,还有一身过于严整,连一个多余的皱褶也没有的锦绣衣裳,形成了一个庄严的套子,把她裹得像个假人,从这套子里露出的仅有的活物是一对冷冰冰的眼睛。她的女儿却很讨人喜欢,开口就是:“云妃你好漂亮呀,你是个仙女吧?”

到了肤施,他们住在蒙恬家里,蒙恬已经给他们腾出一个院子,弄玉要的是当初吹箫的那间屋,嫦娥要的是对面的屋,因为那间屋有小厕所。到了那儿开始卸东西,嫦娥和玉兔的浴缸是一整块珊瑚礁雕出来的,里面是光滑的,外面还是天然的珊瑚,还有冬天的貂裘、鹿皮,春秋的细麻、毛袷袢、缀着金丝的霞披……夏天的丝绸、绉纱、孔雀裙……窄袖的便服和宽袖的礼服、夹帐、单纱罗帐、珠帐……熊毛席、椰叶席、象牙席……她们母女俩在旁边伫立着,像一大一小两只华贵的锦鸡伫立着,接着搬下来的是一只玉雕的仙鹤,它只有一只脚,是个圆筒,背上有个窟窿,一个仆人好奇地往里瞅了一眼,被一股臊味熏得直皱眉头,原来这只仙鹤是皇子妃骑在上面大小便用的。它被抬进小套间,接在排污管上。

蒙恬为这家人设宴接风,玉兔跑到食案边甜甜地说:“爸爸坐,妈妈坐,云妃坐,大将军坐。”她看见菲菲伸手抓东西,就说:“小弟弟呀,我们是小孩,小孩要让大人先动筷子知道吗,有长幼尊卑的。”蒙恬夸嫦娥家教好,嫦娥却训斥玉兔:“吃饭时少说话!”大家刚举起酒杯,嫦娥又让大家停下来,她把铜酒杯转了几圈,仔细看杯口,然后把里面的酒倒掉,吩咐仆人用开水把所有的酒杯、筷子和碗碟重洗一遍。玉兔舔着小嘴看着那些野味,它们比宫里做的粗,但反而显得更好吃。好不容易干净的餐具上来了,嫦娥又一摔筷子,拉起玉兔走了。蒙恬诚惶诚恐地看着扶苏,扶苏从肉汤里夹起一根猪毛,笑了,“她是为这个生气呢。”

扶苏一家单独开了厨房,嫦娥还是不放心。案板一响,她就到厨房里去看。从来没有一个贵妇到厨房里视察,厨娘受宠若惊,嫦娥冷冷地说:“你干你的,别管我。”当她发现厨娘用切过生肉的案板切萝卜时,尖叫起来,厨娘吓得差点切下自己的手指头,等明白是怎么回事,厨娘说肉是在反面切的,正反面她从来没有搞错过,嫦娥厉声喝道:“那生肉味也会透到正面去!”后来厨娘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发抖。她总怀疑黄瓜上的小刺没刷干净、肉上的毛没剔净、猪肠子里有猪屎、鸭子是病死的、菜叶子是长虫的、豆子是发霉的……在她眼里,民间来的厨娘不洗手,还会从厕所直奔厨房,用沾着屎尿的手淘米洗菜,说不定头发会掉下来,头发屑会掉下来,鼻屎会掉下来,指甲垢会揉到面团里去,汗珠会在案板上摔八瓣……她唯恐肉熟不透,指挥厨娘把肉切成蚕豆大的小块,这些肉丁熬出油来后更小了,小得像化掉了一样,结果熬出来的是一锅红汤,大家像大海捞针一样捞肉丁,实在不行就用这汤泡饭,这就是她所谓的红烧肉。有一天大家吃烧烤,一头小羊羔被掏空内脏填上调料外面糊上泥烤熟了,这对她来说无异于茹毛饮血,由于食案上还有别的东西可吃,她克制着自己没有离开,但当玉兔伸手去撕烧烤时她用筷子打了她的手,她看着大家快活地吃烧烤,怜悯地看着,好像这些人在啃狗屎。

她在厨房里挂了一个牌子,规定半夜叫唤的牛有胃病不能吃,掉毛的羊味道很膻不能吃,光屁股的狗、嗓子哑的禽鸟、对对眼的猪、鸡屁股、鸭屁股、鹅屁股、各种动物的内脏尤其是狼心狗肺、猪脑子、鱼眼珠……都不能吃。仆人们都围过来看,那个厨娘在背诵,对她来说这比朝廷的最新法令还重要。嫦娥又颁布了新的法令,规定哪些是最该吃的:器宇轩昂的牛、懂礼貌见人会点头的猪、叫起来像唱歌的羊、善于长鸣的公鸡、耐于久立的野鸡、眼睛明亮的兔子……要是动物们有知,为了不让人吃掉,牛会一蹶不振,还会相互把腿踢断,猪会见人就咬,羊会吞炭变成哑巴,公鸡会心甘情愿被阉掉……弄玉悄悄地观察了她一个月,认定了一个理:一个女人在爱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只好在吃喝上动脑子。她就劝扶苏:“你有几个月没跟她同房了?去吧,真的,这能让她感到被爱。”

那天晚上,弄玉克制自己不去想,扶苏在那屋里怎么对嫦娥好。她劝自己:“有什么可吃醋的,还不是你叫他去的!管闲事!哼,也算大义凛然,古代贤淑的皇后,年老色衰之后不就为正当壮年的夫君物色后妃吗。我没老,是她老了,我可怜她。我十天半个月就有一次,她呢,等了半年了,可怜。她还是正室呢。”她又忍不住想,扶苏和嫦娥在那张床上会是个什么样。她抱着孩子出去,对面的门关着,只听见玉兔向爸爸撒娇的声音,她不希望待下去听见嫦娥撒娇的声音,就抱着菲菲离开了小院。过廊里洒满金辉,将军和军官的儿子们在玩打仗的游戏,还有几个文静的孩子在踢蹴鞠。弄玉想起空中城的蹴鞠比赛,但他们是化了装的,百里桑是一只白老虎,如意是孔雀,还有田鸢,对,有孔雀的时候田鸢肯定来了。她想着蹴鞠的事,抱着孩子往更远处走,但孔雀披着晚霞飞来了。她回屋给妹妹写回信,菲菲瞪着大眼珠翻孔雀毛。她看一眼他们,写一句。她写菲菲会扶着床沿站起来,写菲菲摇铃铛的时候两只手一起动,因为他管不住不拿铃铛的那只手……她觉得屋里的气味不太新鲜,就去开门,天黑了,嫦娥的窗户亮了,她的心沉了一下,扶苏的话音瓮声瓮气地传来,她只当不是他。她继续写信,写菲菲叫人的时候非得用手指头点着才叫得出来,除了叫爸爸妈妈;还写可笑的厨房法令,当她想到这头孔雀说不定就是嫦娥主张吃掉的鸟时,她又笑了。

孔雀把信叼走,天也黑透了。她给菲菲喂奶,又轻轻吹箫哄他睡觉。她吹的曲子叫《菲菲小笨蛋》,是扶苏写的,不管菲菲怎么闹,一听这曲子就安静了。菲菲睡着以后,她怕孩子着凉,去关门,这时她揪心地看见嫦娥的窗户已经黑了。即使关上门也无法看不见那窗户,她索性到外面去忍受,静夜中的黄花让她的思绪回到了空中城,自己闺房门口开满同样的黄花,初潮来临的晚上她傻乎乎地洗了三遍又把水倒在花圃里,把黄花都养红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此之前坐在一起的有哪些人,田鸢怎么发现她的裙子上有一块斑,那双死讨厌的大眼睛……她讨厌自己有这么好的记性。

鳖汤

第二天嫦娥变了个人,换了一身颜色素淡的、宽松的衣服,刚刚洗过的头发随意披在肩头,脸上化着淡妆,笑容露了出来,她身上那层紧绷绷的壳子去掉了,这样,她看起来一点也不老,甚至很有姿色。她见人会打招呼了,吃饭时有话了,弄玉提到天气,她接上了话茬:“好奇怪呀,这儿的秋天比咸阳还长,这儿算是北方吧?”当玉兔仰起小脸期期艾艾地问爸爸今晚还跟不跟她们玩时,弄玉的眼睛都酸了。相反,她心里已经没有一点醋意,她欣慰地想,昨晚没有白费那么大劲捂住心里的醋坛子。扶苏在嫦娥屋里连着过了几夜,弄玉还让厨娘给他熬鳖汤,这几天嫦娥也不去监视厨娘了。是弄玉亲手把鳖汤送到了嫦娥屋里,两个孩子都在,抢着在爸爸身上骑大马,菲菲只会“巴巴巴”地叫,玉兔一个劲说:“我的爸爸!我的!”弄玉和跪坐在床头、满脸春光的嫦娥互递了一个笑脸。

但是第二天早晨嫦娥变回去了,云妃的微笑撞在了正室夫人的冰脸上,换来了她从鼻孔里喷出的一个“哼”。吃饭时当她发现弄玉在打量她时,把碗筷重重地一磕,走了。弄玉忍气吞声地想:“我吃饱了撑的,成全你!”晚上扶苏洗了个澡,躺在弄玉床上,弄玉看懂了这暗示,自己也洗。她上床后扶苏摸了她一会儿,正当她火烧火燎时,扶苏睡着了。弄玉气咻咻地瞪着房梁,直到半夜也睡不着,她尽量谅解他的疲惫,但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洗澡!他前天不是刚刚洗过吗?“都快入冬了,我们是天天洗澡的人吗,是他大老婆那种有洁癖的人吗?”第二天,扶苏一醒来她就问:“为什么洗澡?”扶苏愣了愣,说:“哦,洗澡呀,我怕你闻到她的味。”

弄玉不明白自己是心酸还是感动。但她明白嫦娥是怎么回事了—“扶苏对我尚且如此冷淡,对嫦娥,可想而知。”扶苏在这儿过了几夜,总算平息了弄玉的怨气,弄玉又大义凛然地劝他去安抚嫦娥,扶苏说:“你呀,管得太宽了。”一天晚餐,扶苏出去赴宴,食案上尴尬之极,除了听见自己嚼饭只听见碗筷响,玉兔突然说:“云妃,我爸爸呢?你告诉他我想他!”话音未落,嫦娥用筷子重重地抽了孩子的手背一下,孩子号啕大哭,弄玉忍不住说:“夫人,有话跟我说,别对孩子那样。”嫦娥呵斥玉兔回屋去,然后问弄玉:“是你叫他来找我的?”

“您说什么?”弄玉挤出笑容。

“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你叫他来的,你熬什么鳖汤?你乐什么?”嫦娥脸上的铅粉直往下掉,“你少得意!我告诉你,他、当、年、能、背、着、我、玩、你,今、天、就、能、背、着、你、玩、别、的、女、人!”说完,她嗖地离开厨房,把门狠狠地摔上,把墙皮都震掉了一大块。

后来弄玉向蒙恬旁敲侧击,证实扶苏那天晚上确实是去赴郡守的宴了,吃完以后他们几个男人玩六博又玩到深夜。她知道如果蒙恬和丈夫串通起来蒙她,她也没办法。但平时她并没有发现扶苏有什么反常,如果他在路上对美女多看几眼、在家里跟女客多说几句话她也在乎的话,操起心来就没完了。

十天半个月做一次爱又算什么呢,官太太们私下交流,弄玉发现自己算很多的,有些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半年也未必有一次。假如扶苏真的有什么,她打算不在乎,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妾,而是皇帝的长子的妃,如果皇帝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扶苏真的做了皇帝,娶几千个女人都是可以的,她这辈子在乎不过来。成亲前她就想过这些。

不管怎样,扶苏爱菲菲,直到现在他还说,如果他继位为秦二世,那么菲菲就是秦三世,菲菲的母亲—弄玉—自然要册封为皇后。听到这种童话,弄玉也没忘记提醒他,别冷落了正室夫人生的女儿。扶苏说:“玉兔?我当然喜欢她,她聪明伶俐,嘴巴甜,可是我怕她妈妈的脸,那简直是一张鞋底,她认定我对她装模作样,认定我不爱女儿,跟我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弄玉立刻明白嫦娥可怜到了什么程度:故意冷淡别人,是她这种女人渴望别人关心的方式,但不爱她的人是不吃这一套的。

冰镇绿豆菊花汤

他们在肤施过了一个暖冬,有时候不知道是秋天迟迟不去,还是春天提早来临了。菲菲生命中的第一场雪,看来要等到明年了。一岁生日那天,菲菲突然站稳当了,很快他就会走路了,他想要什么,会握着妈妈的一根手指头,把妈妈牵过去,就这样他得到了一只梳妆盒。他惊奇地照着里面的小镜子,不知道自己的脸怎么会跑到盒子里去,他不停地打开又合上,每次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但又抓不住。玉兔看上了这个玩具,就把自己玩腻的布娃娃拿来跟菲菲换,她的花言巧语把弄玉都逗笑了,她说:“弟弟呀,你知道吗,这不是你的家,也不是我的家,是大将军的家,大将军是我们大伙的将军,他们家的玩具也是大伙的,所以这个漂亮小盒子又是你的,又是我的,”她把布娃娃递给菲菲,“那,咱们俩换着玩好吗?”菲菲嘟着小嘴,把梳妆盒藏在身后,玉兔又把布娃娃举起来,从后面动它的胳膊腿,使它看起来像是活的,还跟布娃娃说话:“姐姐最爱你了是不是?你又会跳舞又会打滚又会陪姐姐睡觉,可是姐姐不能独占你呀,让弟弟也玩玩好吗?”她尖声尖气替布娃娃回答:“好!好!”菲菲还是不为所动,弄玉笑着说:“弟弟还听不懂你说话呢。”玉兔不气馁,又跑来跑去搬出她玩腻的各种玩具,在菲菲面前显摆,把它们鼓捣得挺好玩。菲菲到底经不住诱惑了,他把那些东西摸了一遍,最后选择了布娃娃。他刚抱起布娃娃就哭了,上当了,这家伙比他还大,他弄不动它,没法像姐姐那样让它活起来,但是姐姐已经抓着梳妆盒跑远了。

在玉兔眼里菲菲是个无能的小笨蛋,她觉得自己好大好懂事,又能跑又能唱又能背书,还能自己穿衣服。大清早,她穿得整整齐齐来看菲菲,点着菲菲的圆脑袋:“嗨,你这个小家伙,还不会穿衣服吧,来,姐姐帮你穿。”弄玉便笑着把菲菲的小衣服交给她,而她真的挺麻利,这时候菲菲也无限崇拜地看着姐姐。菲菲和玉兔蹲在树下捉蚂蚁,嫦娥奔过来,拦腰提起玉兔,“不学好!”她像拍毛毯一样拍玉兔身上的灰土,“学这种下贱孩子的脏玩意儿!”在她看来倒是弟弟带姐姐来捉蚂蚁的。菲菲只好一个人蹲在那儿,嘟噜着小嘴,用燕子毛扒拉蚂蚁洞口的虫。吃晚饭前,嫦娥给玉兔洗手,像搓牛皮一样狠,把孩子都弄哭了。吃饭时玉兔屁股扭来扭去,嫦娥又厉声训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扶苏不经意说了一句话:“瞧弟弟吃得多专心。”这时候嫦娥的眼神,恨不得在菲菲屁股下面搁一个刺猬,在玉兔身上安一副夹板。

扶苏听说冰镇绿豆菊花汤能把坏脾气治好,就吩咐厨娘熬上浓浓的一锅,冻在屋檐下。那天晚上,嫦娥教玉兔读书的声音传到庭院里:“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弄玉在给菲菲吹《菲菲小笨蛋》。第二天绿豆汤做成了,透心凉,又没结冰,正好。一人一碗。扶苏乐呵呵地倡议:“暖冬嘛,来,一块儿败败火!”大家都吸溜吸溜很凑趣地喝着,嫦娥却如临大敌地盯着汤,玉兔来端汤,她还把玉兔的手打回去。扶苏说:“喝呀,放了糖的。”嫦娥说:“有土!”扶苏把厨娘叫来,问昨晚冻的时候盖上盖没有,厨娘以一辈子的名誉保证,盖上了,嫦娥索性摊了牌:“嫌我火大,七出三不出,看哪条合适!”她说的是休妻的礼法,眼睛却悲愤地盯着弄玉,弄玉都不敢正眼看她,心想:新仇旧恨哟,人家把败火汤的事当成我张罗的了。

有一天菲菲看见玉兔扎了两条羊角辫,就举着两根红丝带跑来找弄玉,弄玉说:“姐姐扎了漂亮,可你不能扎呀,你是男孩呀。”突然餐厅的门一声巨响,嫦娥立在门口,像诈尸一样翻着白眼,身后的门晃荡着,门背后还噼里啪啦响着,弄玉知道两边的墙皮都掉了。“坏了,怎么就忘了她在屋里检查碗筷呢!”她后悔都来不及了,现在,正室夫人的火气,就是八碗菊花绿豆汤也压不下去:“男孩!多风光,啊?男孩!多会生啊,你生了个男孩,是不是?啊?不就生了个男孩吗!”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你你你,你不就等着做皇后吗!”

念了咒语的粥

到了年关,他们回宫祭祀,然后弄玉带菲菲回娘家。田雨来拜年,一看见白白胖胖的菲菲就喜欢,抱着玩了一天。他想起了在东郭先生家学棋的朦朦。他在床上逗菲菲玩的时候,一只小木盒从怀里掉了出来,菲菲以为又是个梳妆盒,叫唤着“开,开”,爬过去抓,田雨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他飞快地捡起小木盒,揣回怀里,又不放心地按了按。

还有个小伙子来拜年,他长着一张温和的羊脸,说一口纯正的咸阳话。他又陪百里冬下棋,又帮如意做饭。弄玉听见他们俩叽叽咕咕:“剥一根葱。”“葱在哪儿?”“墙上挂着。”“到底在哪儿啊?”“向后转,走三步,向左转,别埋头,往墙上看,大眼睛,看见了吗?”“讨厌,我们家的东西你比我还清楚。”……如意从来没在信上说过这个人,他叫张璐,本来是百里冬的棋友,稀里糊涂成了如意的朋友。他是个会过日子的人,熬粥是他的拿手好戏,那粥不用放糖也是甜的,面上好像还浮着一层奶油,里面的米呀、黑豆呀、玉米 什么的,入口就化,别人用同样的米、同样的黑豆、同样的玉米 ,都熬不出这样的粥来,都说他对粥念了只有粥能听懂的咒语。

张璐和如意轮流抱菲菲,一起亲菲菲,逗菲菲:“小鸡怎么叫?”菲菲把两根食指在嘴巴上对成一个尖角:“叽—叽—”问小鸭怎么叫,菲菲扇着两只小手:“嘎—嘎—”问小羊怎么叫,菲菲把手举过头顶,竖起两根食指,一勾一勾:“咩—咩—”张璐和如意乐坏了,菲菲笑得像个小太阳。去年弄玉把他裹在襁褓里抱来的时候,大家刚刚被百里桑的噩耗击倒,对他不感兴趣,可是现在他变成一个能跑能跳、爱出声爱笑的小人来了,他刚刚学会把蜷缩在阳光下的那个会喘气的雕像叫作“姥爷”,就屁颠屁颠跑过去,拉着那只枯手叫“姥爷”,扯着那白胡子叫“姥爷”,嬉皮笑脸爬上去叫“姥爷”。

百里桑被抓走以后,百里冬一直没笑过,他的头发胡子白透了,胡子上沾着饭粒菜丁,个子开始缩短,但胳膊没短,这样,他走起路来就像在地上找一根针。他的两条短腿,当年在空中城可以一步三级上台阶,现在他拖着风烛残年的步子从餐厅踯躅到天井,去晒晒太阳。在菲菲的声声呼唤中,他胡子一抖,笑了,他把两腿并起来,让孩子骑得舒服些,也展开蒲扇巴掌摸了摸外孙粉嘟嘟的脑袋,他又笑了。在空中城,他的笑是自认为有很大权力的笑,在咸阳,他的笑是自嘲,现在他的笑有点憨,那就是一个老人在讨外孙喜欢,在一生的自以为是之后,他终于向一个婴儿的魅力妥协了。

容氏又成了快乐的青春作坊里那个容氏,现在她唱小曲讲笑话给外孙听,也不管这一岁的孩子听不听得懂,后来菲菲学会了说话,有一天突然把这些歌唱了出来,让大家吃惊不已。在这里,弄玉发现儿子已经显出个性了,那是一种灿烂明媚、又热情又厚道的个性。街坊有一对相依为命的老两口,老头是瞎子,老太太腿脚不好使,他们养着几头奶牛,菲菲断母奶以后喝的牛奶就是从他们家买的。他们出门送奶、割草时,老头推着独轮车,老太太坐在车上指路,他们的眼睛和腿合起来用,就像一个人那样行动,菲菲每次见到他们,隔得多远都会叫:“爷爷奶奶好!”经过人家门口时,他会扑到门上,对着门缝叫:“爷爷奶奶好!牛妈妈好!”两位老人和几头奶牛会一齐大声答应他。就连一个时不时像幽魂一样戴着头巾出来、因为通奸被剃了头的寡妇,见到菲菲也会露出一点笑脸。

无定河

要不是扶苏连着来了三封想孩子的信、最后又派了五个兵驾车来接他们,弄玉都不知什么时候才下得了决心动身,她是又想扶苏又怕嫦娥,她可不敢奢望菲菲的热情能感染嫦娥这样的人。车来那天,不巧,菲菲感冒了,这是断母奶后第一场病,弄玉就让当兵的回去告诉扶苏再等几天。第五天早晨,菲菲好利索了,老人才抹着眼泪把他们放走。但是上郡迎接他们的是这样的光景:许多大树连根倒卧着,许多民房塌了,还有尸体挂在树丫上。回到将军府,弄玉听说这里刚刚刮过百年不遇的大风,从前天中午刮到昨天早晨。弄玉一想,前天要不是容氏拦着,她和菲菲就动身了,中午刚好走在上郡的荒郊野外,这事想起来就后怕。

经过那个无雪的暖冬,上郡陷入了灾难的春天。干风刮着,春雨一滴不落,无定河就要断流了,春小麦收获无望。官府祭了天,用几头牛羊猪跟天神交换水,天神流了一点眼泪就不管了。五月份,地方上颁布了限制用水的法令,扶苏为民众做出了表率—他家每人每天限用五升水。五升水大概就是半脸盆,平时嫦娥给玉兔洗个脸也要用三盆水,现在她只好这样—早晨起来舀一杯水,把玉兔的面巾在里面打湿,给玉兔擦个脸,再用自己的面巾蘸杯里剩下的水给自己擦脸,把两条面巾上的水拧到一个空盆里;再用小半杯水洗面巾,实际上就是打湿面巾再把水拧到那个盆子里。这个过程要重复两遍,都这个时候了她还非要擦两遍脸。这时候她在孩子脸上下的狠劲比平时还大,不是洗而是搓。大清早,只要她屋里吱吱哇哇乱叫,大家就知道玉兔在经受搓脸的残酷仪式,叫声暂停时,大家知道嫦娥在洗面巾。从面巾上拧下来的水,往玉鸟马桶的窟窿里倒,勉强冲一冲尿臊味。

由于两人的定量加起来也不够冲大便,嫦娥便忍辱负重地拉着玉兔去院里的厕所,腰上都挂着一嘟噜香囊,手里都举着一把燃着的香,她们母女俩的专用红地毯从女厕所门口一直铺到最里边的台子上,还掏了一个洞露出便坑。弄玉和她在公用厕所里相遇,多少有点患难与共的意思,就说上了话:“五升水,还要扣一升给厨房,还要攒下来给佣人洗衣服,哎,夏天可怎么过啊。”“少活动就是了。”“你去跟他说说吧,偷偷给自己家加点定量嘛,他听你的。”“他也不听我的。”恐怖的是扶苏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了:“夫人们,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你们跟着我受委屈了。”

这一年北方地区只有咸阳所在的内史郡没有旱情。如意来信说:夏天子午岭可美了!野狐丝、翠雀花、金线草、银线草都开了,那些胖乎乎的蜜蜂直往花蕊里钻,把屁股露在外面,可傻了,张璐教我用树叶折个指套,揪住蜜蜂的屁股,把刺拔出来,舔它的蜜汁。嘿,姐姐,我们挺幼稚的吧?其实张璐是个挺成熟的人,他不光会过日子,还很会说话,什么事经他一说就很有意思,我能够跟他逛五十条大街不觉得累呢……此时的上郡,平民家里恐怕和空中城被围时一样,将军府稍好些,弄玉和菲菲尽量不擦身,不往外跑,不出汗,好多喝些水,而嫦娥不惜渴得嘴唇裂开也要保证每天擦澡,傍晚乘凉时,玉兔软绵绵地靠在她腿上,失神地瞪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弄玉让菲菲送来一小碗水,玉兔抢过来就灌,呛得直咳嗽,那碗都把她的眼睛鼻子捂住了。现在嫦娥也不嫌别人的碗脏了。

但是有一天吃香瓜时,她尝到切开的瓜片上有铁味,老毛病又犯了,她劈手夺过玉兔手里的瓜扔下,把玉兔拽回屋。“哭哭哭,越哭越口渴!”但是接着传出了她自己的哭声:“妈妈也受不了了……妈妈也渴,也想吃瓜,可那刀是切过生肉的……我们不能回家,爸爸不回家,我们就不能回家……”娘俩的哭声弄得外面的人连瓜也吃不下去了,“妈妈,叫爸爸回去吧!”“等着吧,他爸爸叫他回去,他就能回去了,我们跟他回去……到瑶池去玩,八条河流到瑶池里,那儿才不会缺水呢,水多得要溢出来,三丈的大鲸鱼往天上喷水,还有瀑布,还可以坐大龙船……我们跟爸爸回去,看赛狗,看赛马,看斗兽……我们还接着养那头大象、那两只白鹿……我们的家又大又舒服,屋里放着冰块,哪像这儿热死人,哪像这个憋屈地方才四十间房、八个套院、四道回廊、四道直廊、两个鱼池、四座小桥、八个亭子……”扶苏推开门,温柔地说:“回去吧,你不是嫦娥吗,你应该住在月宫里。”

弄玉不愿意把扶苏一个人撇在灾难中,就没跟嫦娥走。从扶苏那儿,从来往的官员那儿,她知道春小麦已经无望,再旱下去连秋粮也不能保证了,在风灾中丧失家园、在春耕中颗粒无收的农民正涌进城里行乞,但是城里也在挨饿,她还知道北方有农民造反抢粮,当地驻军没能镇压他们,因为那些士兵就是他们的儿子和兄弟。造反者以为自己的力量会越来越壮大,手里的菜刀和锄头会变成剑和戟,会一呼百应,一直开到咸阳去,夺取政权,改朝换代,把赋税统统取消,把罪犯统统赦免,但是他们刚走出家乡就被消灭了。这段时间,扶苏和弄玉的枕边话像一个官员和幕僚在议事。

“朝廷还不减免赋税?”弄玉问。

“减免了赋税也不行,”扶苏说,“居民连口粮都不能保证了,外面正在饿死人。”

“开仓济民呢?”

“这是郡守的事情。我们只能控制军队。”

“秋粮有救吗?”

“这就是神的事情了。”

白天,弄玉骑马去看无定河还有没有水,这让她感到畅快,她做姑娘时就这样自由地驰骋,干自己的事。她看着无定河的涓涓细流,庆幸上郡还没有落到赤地千里的地步。她看见灾民剥树皮吃,从苍蝇盘旋的死人身上割肉,还看见一个男人在路边卖他的妻子,标价为一斗米,这样,他自己有一阵子不会挨饿,他妻子也有个吃饭的地方了,弄玉把身上的钱统统给了他们。她回去对扶苏说了一个引水方案,这听起来像过家家,即使可行也只能挽救秋粮。扶苏给皇帝去了一封信,请求减免赋税、发放赈灾粮,以免再次发生暴动。

皇帝回信让扶苏少操心地方上的事,做好监军就行了,“真人不相信,曾经驱逐匈奴的大军,连锄头菜刀的暴动都平息不了。”扶苏后悔自己提到了暴动,这不仅对那铁腕独裁者毫无劝诫,反而激怒了他。瘟疫开始流行了,这是吃死人肉、喝脏水、大热天不洗澡的恶果,人们还在担忧蝗虫,它们总是在灾年来凑热闹。官府已经进行了十三次祭天,民间祭天不计其数。当弄玉听说无定河边六个县的黔首正打算用童男女祭天时,她带着三百名士兵冲到河边。烈日下,一对童男女五花大绑跪在祭台上,周围人山人海。

弄玉厉声喊道:“这不是祭天,是暴行!”

童男女的家人跪行到弄玉的马蹄下,不停地磕头,对他们来说这简直是圣女显灵,他们的儿女抓到这个倒霉的阄,马上就要被大石头砸成祭牲了。

弄玉接着喊话:“无定河还没有断流!朝廷还在商议赈灾之事!请大家挺一挺!”

这时,人群中传出一声怒骂:“妈拉个逼!你们这些吃闲饭不管事的贵族!”

上郡监军夫人说:“以驻军的名义,我保证:无定河水会流到田里!”

回府后,她第一次被扶苏臭骂了:“你保证?!你凭什么保证!真是妇人之见!你以为你那套过家家的办法真的管用吗,啊?要是管用,我们还不早就用了?”菲菲吓哭了:“别打妈妈的屁屁!”对他来说打屁屁是世界上最严厉的惩罚。扶苏口气缓了缓,指着菲菲说:“你赶紧带着他走,别在这儿给我添乱!”

弄玉心虚了:“怎么办,怎么办,我话都说出来了……”

“你话都说出来了!这一句话会毁了全军的声誉你知不知道!”

扶苏连夜召集上郡的水利专家、地方官,研究他小老婆提出的那套过家家的办法—用桔槔把河水提起来,通过木槽引到田里。要想在整个上郡这么干,至少需要三千套桔槔和引水槽。大家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也未必不可行,既然当今的人们能把一座山移到咸阳宫,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救灾方案很快开始实施了。他们开仓济民,不等皇帝诏命了,一切后果由扶苏承担;派军队维持秩序,以防劫粮;哄抬米价的商人受到了严惩;发放安葬费,督促死者家属深埋尸体;修建收容所隔离病人;发放药剂;外地流民以工代赈,和军队一同引水入田;桔槔和木槽赶制出来了,一条条引水线架起来了,河边的人拉着桔槔上的绳子,像打井水一样提起一桶桶黄水,田里的人忙着从木槽里接水灌溉……灌溉之后,又筑堤修渠,预防大旱后的洪涝,这时干风正呼呼地吹着,闷热到极点,有个当兵的抬着干泥巴,开玩笑说:“涝了才他妈痛快呢,老子愿意被水淹死,也不愿意渴死。”话刚说完,一场雷霆暴雨就来临了。那是雷公憋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的宣泄,一夜之间,无定河的大桥被淹没了,有人看见一辆马车过河,像漂在水上一样,但是它在河中央突然沉了下去,人们这才知道,桥已经被激流冲断了。但是还有人在岸上的泥汤里打着滚,幸福的眼泪和雨水一起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