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虽然还没有到九月一日，依旧是在暑假当中，不过离秋一直住在宿舍，照样按照上课时候的作息去教室，也去教研组帮导师干活。齐桐一开始只有她一个研究生，今年新收了一个，离秋当了学姐，总是要去与学弟打声招呼的。学弟方任本科就是D大历史系的，保研上来，本来并不想做邬迩史，然而阴差阳错，还是进了邬迩史这个冷门小众的专业。

D大历史系虽然是D大拳头专业之一，也是每年报考的热门，但也要分什么样的历史。像离秋做的邬迩古国方面就是冷门，除此之外的冷门还有做同时代圭亟史的。这两个古国灰飞烟灭两千余年，文字语言断绝，一直只在浓墨重彩的前昭历史中作为配角出现，昭厉帝本是夷昭国太子，即位后狼子野心，穷兵黩武五年有余，将中原南边与西边的一众小国一一灭国，好不容易建立了统一政权，改国号为昭，却在六年后被废太子谋杀，昭朝二世而亡，天下再度出现群雄争霸的割据局面，一百五十年后才被禮朝的禮文帝再统天下。

邬迩和圭亟就是被昭厉帝灭的。当然，灭这两个国的时候，他还没有改国号为昭，严格说来，只是夷昭国君而已。按理来说，这种横扫天下一统中原的霸主，哪怕建立的中央集权国家只有短短几年，也能称得上是一代枭雄，又作为开国皇帝，怎么着也轮不到谥号为“厉”，但，他偏偏就是个历史中的另类——他跟他的继任者，那位曾经的废太子橚，谥号昭灵帝，简直是被钉在耻辱柱上被骂了两千年。直到现在，关于昭厉帝的功过评说，还往往能吵出一篇博士论文。

三千多年文字史中，神话与传说参半，哪怕当时不可一世的帝皇，史书笔墨中也不过寥寥几笔，再波澜壮阔封疆定邦的大事，也能用一句话概括。昭朝如炸开在夜幕中的绚烂烟花，起得轰轰烈烈，也亡得轰轰烈烈，两位帝皇顶着个“暴君”“昏君”的千古骂名，自然成为上古史研究中的热门，而淹没在岁月长河中的古国邬迩与古国圭亟，与那些曾经被昭朝一并吞并的小国一样，碎成万千汗青中的一把尘烟。

庄王二十七年，冬十一月甲寅，庄王薨，太子俶远访，弟叛，俶奔袭千里，斩其弟，肃其党。二年春初，俶伐邬迩。三年夏，兵至汷。六月，庚午，大雨震电，天地动，俶屠汷，焚宫庙，毁书帛，散国人，禁其语，邬迩传逾四百余年，一朝倾灭。

四年夏，伐密丹，不出七日，遍地焦土。

五年春，兵至圭亟，师入北门，战数十日，王族尽屠，暴于野。秋九月甲子，俶集丞相乙，御史大夫劼，廷尉司等，定国号为昭，立鼎令国君来朝。（《昭书??卷二??昭帝传》）

无论后人对昭厉帝如何评价，有一句话是绕不开的——这位帝皇只擅长打天下，不擅长守天下。他即位后，迅速对邬迩出兵，短短六年时间，驰骋整个中原，以雷霆手段灭邬迩，密丹与圭亟之后迅速称帝，并勒令其他十一国来朝。十一国国君被他动不动放火屠城的暴戾手段所震慑，大气不敢出一声，麻溜儿地跑去昭朝都城夆都，齐刷刷跪了一排俯首称臣，被厉帝直接扣下做了质子，不出一年，秘密将他们杀了个干净，连同他们千里之外的王室宗族，一个不留，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幼儿，灭了个彻底。至此，天下大定，厉帝开始做起了传承百代的千秋大梦。

当时的中原地图中，邬迩占据东南平原水草肥美之地，北临圭亟，西北角则接壤小国密丹。密丹是个特别没存在感的小国，本身就与夷昭联姻多代，甚至可以说是夷昭的附属国，做什么都听夷昭的，因此厉帝灭起来也特别得心应手。夷昭占据中原北面，大部分都是丘陵，不太利于农田开垦，只有最北边是一片平原，却雨水不应时，春夏少雨秋冬多汛，种粮食不太容易，东侧与圭亟的边界则是邙山这座天然天险，邙山自古传说甚多，据说是神祇居所，凡人不可攀越。

夷昭南部多山，是好几条河流的发源地，其中有一条河流绵延千里东流入海，成了密丹的一半国境线。这条河流横穿邬迩，在平原上又分出无数支流，滋养了整个邬迩，这条河被邬迩人称之为汷川，是邬迩的母亲河，横穿过邬迩国都汷都。汷川以东，是邬迩王城，汷川以西，是邬迩巨大的万神殿。

邬迩国在得天独厚的地理气候条件下，安居乐业了四百余年。邬迩人习性大多平和安良，闲来无事喜欢两件事——拜神做祭祀，以及观星占卜。他们信仰多神教，认为万物有灵，神明遍野，其中万神之首乃是月神，因此各地小神庙无数，而汷川西岸高大巍峨的九层万神殿，不仅供奉万千小神，也是祭拜月神的圣地，据说极盛之时，这座万神殿日夜灯火通明，盘踞在汷都西岸，是往来船只最可靠的灯塔。

厉帝千里发兵邬迩，借道密丹，用一年半的时间灭了邬迩，屠了邬迩国都汷。灭掉邬迩之后，厉帝坐拥大粮仓与大铁矿，更无兵马粮草后顾之忧，行事更残忍专横，先踏平密丹，接着不顾一切向盘踞在北方的大国圭亟下手。

方任小同学推开历史系教研组办公室的门时，几位做昭朝史的研究生们正在七嘴八舌的聊天。

“其实昭厉帝带兵很厉害，他十六岁开始打仗，深谙带兵之道，圭亟这个国家，全国上下最喜欢干两件事：第一件是打仗，第二件是拜神，而且打起来悍不畏死，特别凶猛，加上又属于农业文明，工匠技术之类的发达，比蛮伮还难对付。夷昭本身还要抵挡西北的游牧民族，若不是先灭了邬迩，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灭掉圭亟。”

“昭厉帝也是一世枭雄，可惜结局不怎么好，按理说他这样杀伐决断的人，废了太子之后为什么就偏偏不杀掉这个太子呢？最后还不是把自己给坑惨。”

“这种因为个人强大的武力和个人魅力凝聚而成的国家，虽然一时疆域广阔，但只要君王一死，就立刻土崩瓦解，就算他不被自己儿子杀了，昭朝可能也延续不下去。”

“他在位时间太短，许多政策根本来不及推行。但起码他在位时，还是切实想进行改革，也是想好好把这个国家整理起来的。他儿子才是个真真正正的败家玩意儿。”

“啊也不能这么说，废太子橚是个狠人，但按史书记载，他后面立的二儿子倓其实还是不错的，可惜了。昭厉帝发觉了橚并非帝王人选，废了他改立倓，是明智的，但废而不杀，又很昏聩。”

“我记得你的博论做的就是昭厉帝？现在主流观点都认为，他把邬迩灭了个干干净净，其实是真的让文明倒退了的。邬迩国无论是在农业技术上，还是在天文历法上，都远超当时平均科学技术，但他接手之后不但没有继续沿用这些技术手段，反而驱散了掌握技术的邬迩工匠，处死邬迩王廷中掌管礼仪与祭祀的神官，虽然没有坑儒但勒令所有大小贵族一律交出首女纳为人质，后期又都秘密处死，这种做法简直丧心病狂得不可理喻。他把汷都烧了个干干净净，那些文献什么都没留下来，若不是后续在雍都遗址和夆都遗址里挖出了邬迩语的残片，这个国家的存在就彻底消失了。对吧，离秋？”

离秋本来一直坐在旁边盯着笔记本屏幕，突然被点名，抬起头来接话。

“是啊，虽然说传说和史书中确实出现了邬迩国这个国名，但什么历史记载都没有，若不是三百年前在雍都遗址意外挖出邬迩语残片，邬迩国就此永远消失。”

“圭亟虽然也被灭，但圭亟语还是保存了一些的吧？”

“是的，昭厉帝屠了圭亟王族，但起码没有烧城，那些圭亟语文献还是保存了不少。也多亏圭亟，现在才有可能破译邬迩语。圭亟语与邬迩语用的是同一个书写系统，但圭亟语受梵语的影响非常大，本身也是与梵语属于同一语系，又存有大量梵语与圭亟语，古汉语与圭亟语的双语文献，所以目前对圭亟语的了解还是比较全面的。但邬迩语不一样，邬迩语目前认为是独立语，没有任何一个语系可以作为参考。不过多亏了圭亟人留下的大批双语文献以及部分残存的词条字典，我们才有可能在了解了圭亟语的基础上破译邬迩语。不过现在对邬迩语的了解还是非常非常少的，程度大概……嗯，大概跟一年级小朋友的语言水平差不多？尤其是现在又发现在邬迩语里还存在一种女性贵族才说的‘雅言’，就把情况弄得更加复杂了。”

“我听说最近在夆都遗址考古又有新发现，挖出了新的邬迩语残片，好像是很著名的一首长诗片段。”

“对，是苇纸残片，写的是《汷川赋》的片段。《汷川赋》出名也只是因为它是目前少有的有具体落款作者的邬迩语长篇文学作品罢了，虽然也有其他文学作品，不过都太残了，几乎读不出几句东西。目前比较多的残片其实都是神庙祭祀颂文和天文占卜，这两类的东西可能比较重要，基本上是刻在石头上或者是牛骨上的，即使烧了城，神庙遗址里还是留了不少。其他的文学作品要么是口口相传，要么写在帛片或者苇纸上的，就算当时火没烧掉，土里埋个两千年照样啥都不剩了，所以能挖出《汷川赋》的苇纸残片，是真的非常非常难得。”

“离秋，你的硕论也要开题了吧？选的啥？不会就是汷川赋吧？”

“不是，我打算做祭祀颂文和占卜残片。”

“啊，我还以为你对汷川赋兴趣更大呢。不过这选题不错呀，汷都神庙遗址挖了那么多出来，多半属于颂文和占卜吧。”

“文学作品难啊，不像颂文和占卜记录，都是套话，好读。而且邬迩的神灵信仰也很有意思，他们笃信万物有灵，有不少有意思的颂文出土，况且占卜类记录对于天象也多有涉及，是定年代的好参照。”离秋笑笑，没有理会自己脑袋里有个声音，正在嗤嗤冷笑：“真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不就是不想拿金手指呗。”

“还好意思说金手指？我本来还以为你就是我的金手指！结果啥也不会，啥也不记得！”

“九百多年了！就算是电脑硬盘也该坏了！我连肉身都没有，就是个软件，你能指望我记得住个啥？况且记忆痕迹是直接印入大脑，根本不经过语言中枢，我虽然传承了她的部分记忆，也没法直接就会邬迩语。你真当这世上有灌顶这类功法？”

“好好好，说不过你……”离秋在脑内举手投降，“你简直就是个我关不上的弹幕机。”

“我建议啊，你还是先去跟你的小学弟打个招呼。作为学姐，要有点前辈的样子。”

离秋叹了口气，在PDF上加了个书签，又叉掉电脑下方自动弹出的浏览器广告—— NASA直播解密：地球公转速度在逐渐变小，地球是否会被太阳吞没？这广告最近时不时就在页面下方弹出来，是浏览器自带插件的广告，图片做得跟三体宣传片似的，十分科幻。离秋对于电脑之类的操作十分不在行，完全不知道要采取什么办法才能关掉这些恼人烦的插件，只能每弹出一次广告，就手动叉掉一个。她刚叉掉这个，又弹出一个——瘟疫！海啸！火山！地震！地球正在崩溃吗？解密逐步失控的时空引力。这个广告图片比前一个更加夸张，索性用了动图，两秒之内完整展示了一次太阳爆炸将五个行星全部吞没的画面，堪比科幻大片。她不得不再次握住鼠标，一边点叉一边朝学弟挥了挥左手。

“你好啊，欢迎一起来坐冷板凳。”

学弟盯着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觉得自己这个阴差阳错实在是对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