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姑娘,您若是要香,大可让张嬷嬷出门采买,这日头毒辣何必自己出门?”
穆宜华认真地看着掌柜递上来的香谱,一款一款香料看过去,笑道:“张嬷嬷要管后院诸事,况且她也不善此道,还是我自己来安心些。掌柜的,我要沉香、檀香各三两,天竺的乳香要五钱,茉莉花干也来一袋吧。”
话说了半晌,不见有人应答,穆宜华走出柜子,只见掌柜的正与一个华服少年说话。那华服少年眉头紧蹙,面色难堪,跟掌柜的争辩了几句便不说话了。
穆宜华觉得那少年有几分眼熟,忽然想起是放榜之日站在左衷忻身侧的那个人,便上前喊他:“乔郎君。”
乔擢英回头看见熟人,如见救命稻草:“穆……穆姐姐。”
“你怎么在这儿啊?”
乔擢英从左衷忻那儿得知穆宜华是当朝宰执之女,又现身香料店,定是懂香之人,便开口问道:“穆姐姐,我想问一下大秦与努比阿的苏合香在汴京的价格是几何?”
大秦与努比阿皆是海外之国,盛产香料,因路途遥远质量极高,多用于朝贡,是以民间虽也有少许流通,但价格高出大宋朝本土香料好几倍,是连穆宜华都舍不得买的程度。
穆宜华刚想开口,就被掌柜的打了岔:“这位小公子,我们的进价与卖价是不同的,您问这位娘子也没有任何参考的意义啊。您倒不如去问问沿街其他的香料铺,看大家给你开的是什么价。”
穆宜华买了香将乔擢英拉出店铺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乔擢英长叹一口气,顿感挫败,他随便找了一处台阶坐下说道:“我爹让我一个人出来说价,说是要历练历练我,只要能说动一家以我们的价格进购苏合香,他便认我是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你跑了几家了?”
乔擢英有些不好意思,支吾开口:“这……这才是第一家。哎呀,穆姐姐,我……我不敢。那掌柜的一看便是做了好几年香料生意,我刚只是一开口,只报了一个数,他就给我否决了,说价格太高,他们根本卖不出去。”
穆宜华感受到少年的失落,拉着他走进了一家香饮子铺,命春儿去买了些雪泡梅花酒和生淹水木瓜,二人坐着吃。
乔擢英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穆宜华笑道:“你比我弟弟大不到哪里去,你就当是家中姐姐请你吃东西吧。”
这话说完,乔擢英才放开了肚子吃。
“我们家这苏合香,是与大秦商贾签订了合契才拿来的,那商贾每年都来明州,我父亲看中那香料成色、香味与留香时间,都是极佳的上品,这才高价买来。今年上汴京,一是为了送了左郎君进京赶考,二便是为了卖这苏合香的。
“我父亲说,这苏合香若是在黄金遍地的汴京卖不了,那别的地方也不用想了,定也是卖不了的。怎么办?我若是无法将这桩生意说下来,我父亲岂不是要功亏一篑了?”
乔擢英说着说着,又苦恼起来,手里的吃食都咽不下去了。
穆宜华见他如此,轻轻一笑,宽慰他道:“你别这么想,你父亲并不是一定要你将这桩生意说下来,他只不过想历练你一番。好不容易来汴京,见见这里的商人如何说话做事,如何应对货商,如何应对买主,这才是你父亲想要你做的。”
“真的?”乔擢英懵懂。
穆宜华瞧他可爱,点点头:“是啊,你如今也才十四,我听你说你是家中二郎,想必上头还有哥哥姐姐,父母健在又年轻,家中的生意你必定还未接手。你父亲又怎会让你一个未曾了解家中营生的孩子独自出来谈生意呢?即使你那个价格合理,掌柜的见你年纪小,也必定会压价,谈成了才是亏了呢。”
被穆宜华一开解,乔擢英脸上的阴霾顿时消除,吃东西都有劲了:“穆姐姐说得好有道理啊,我一下子便明白了。”
穆宜华瞧这孩子悟性高,又随意点了他几句:“你如今要做的,是多走几家香料店,了解汴京各坊行情,将他们一一记下,等晚上回去了告知你父亲,让他心中对汴京的香料市场有个数。你若这么做了,你父亲定然夸你。”
穆宜华寥寥数语,乔擢英茅塞顿开,他饮下最后一口酒,对着穆宜华作揖:“多谢穆姐姐,改日定去穆姐姐家中登门拜谢。”他说完这话又想到穆宜华的身世,挠了挠头笑道:“我忘了穆姐姐是相府之女,不是我能随便见的。”
“无妨,我家中有个年纪与你相仿的弟弟,就是你之前见过的穆长青,你若是想来可以找他玩儿。”
乔擢英听见穆宜华这样说,面上的笑容抑制不住,灿烂得如同屋外的骄阳。他再拜,又道了声谢,转身离去。
穆宜华买好了给赵阔续香的材料便同春儿一道驱车回府,谁知马车行将半路,突然一个刹车,人险些摔出去。
“刘叔,怎么了?”春儿扶着穆宜华,没好气地问道。
“有个乞丐婆拦住了我们的马车,现在还抱着我们的马腿呐!哎!松手!松手!我让你松手听见没有!”
春儿有些急躁了,掀起帘子想丢钱将人打发,却在看见那婆子脸的一刹那愣住,返身对穆宜华低声私语:“大姑娘,是曹婆婆。”
穆宜华心中一惊,下车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风干褶皱的面颊,混杂黄红的双眼,发丝凌乱,衣衫褴褛。她凑近前想瞧个清楚,谁知那人抬起头,一见穆宜华的模样便掉头就走。
“等等。”穆宜华在后头喊道。
女人不听,拄着木头棍子疾步离开,赤脚踩到石子踉跄着就要跌倒,穆宜华赶忙上前要去扶,被她一下躲开。
那女人胡乱挥着手,口中念念有词:“别碰我!别碰我!”
“曹婆婆。”穆宜华喊她。
“别碰我!别看我!你走!别过来!”
穆宜华连忙收手。
曹婆婆立马起身,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走进小巷子里。
穆宜华嘱咐刘叔在原地等候,与春儿二人一路尾随她到一间破旧茅草小屋,篱笆枯萎松垮,屋顶的干草随风倾倒翻飞,一不留神便破了个大口子。
二人在门外站着,没敢进去。
突然听见,屋里曹婆婆大喊:“你下来做什么!快躺好!”
“娘,您别再出去了,您这样……儿媳看了心里实在不好受……”是年轻女子的抽噎声。
“我不出去你们吃什么?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又被主家逐出家门坏了名声,这周围的主顾哪个敢用我?你们娘儿俩命苦,无夫无父,若是以后我也走了……那你们可怎么办啊!”
“我不做这月子了,我去做工,桨衣洒扫我都可以做。娘,您别出去了。”
屋里二人没再说话,穆宜华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杂草堆。春儿拿着帕子推开木门,汤药、发霉、秽物混杂一体的味道扑面而来,穆宜华下意识的捂住口鼻,还是止不住喉间恶性。春儿眼明手快,递上香囊又想去开窗,却被穆宜华拦下。
有妇人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红色的布条,面色苍白,十分虚弱,身边放着一个娇小瘦弱的婴孩,应当是出生没几天。
曹婆婆看见她走进来,面露惊恐,连忙回头四下寻觅藏身之地,然家徒四壁,没有一处可供他容身。
穆宜华几步上前,曹婆婆却尖叫起来:“你来干什么!看我出丑你就那么高兴吗穆宜华!我一把年纪,有儿有孙本可以享福,可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满意了吗!”
春儿听她这话,心中来气,冲上前就去教训:“你倒是有脸,你怎么不问问我们姑娘为何把你逐出家门,没把你送开封府已是念及旧情,你还这样不识好歹!”
“春儿。”穆宜华将人叫住。她低头看着,曹婆婆面色颓唐,嘴角挂着嘲讽的笑,神智已有些不清醒,面对她时更是疯癫。
“穆宜华,你高高在上相府嫡女,我们这些生如草芥的贱民,怎能与你相提并论呢?你好聪明啊,你聪明极了,你把穆府上下都管得井井有条,你厉害啊!我呢,对,我偷盗、撒谎、诬陷,我他娘的全都认了,但是那又怎样!反正我们这些贫苦人家的贱命你们这些高门显贵从来没在乎过!我又何必在乎你们!”
“娘……”床榻上的夫人见自己婆婆已然疯癫,连忙下床拉住她,“娘,您别这样。”
曹婆婆泪流满面,眼泪都是浑浊的:“我儿子死了,我儿子本来都可以不用服兵役了,是你们!你们又把他抓走了!是你们让他去北地对抗辽人,是你们害死了他!”
穆宜华喉间干涩,她沉默许久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对抗辽人……他是为国捐躯的……”
“为国捐躯!”曹婆婆声嘶力竭,“你看看!穆宜华你看看!”
她陡然站起来抓住穆宜华的袖子,指着破败即将倾塌的屋子笑道:“为国捐躯的将士生前就住这样的地方,身后他的妻母儿子要靠乞讨为生!你见过这样殉国的将士吗?你见过吗!还是说整个大宋都这样!那大宋不就像这间房子一样,像这间房子一样……马上就要完了?”
“娘!别说了!”妇人泪流满面紧紧地拖住曹婆婆,“别说了……”
此话一了,穆宜华浑身如轰雷掣电,双脚如灌铅一般沉重,她缓了缓发麻的神思,艰难开口:“你先撒手,我听你说。”
曹婆婆盯着穆宜华的脸,被春儿和妇人一起拉开。
穆宜华四下张望,发现屋中连一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
妇人抱歉:“实在是对不住,家中贫寒,让穆娘子受委屈了。”
穆宜华扶着妇人回到床上,自己坐在边上,轻声询问:“夫人怎么称呼?”
“我姓叶。”
“叶娘子。我记得曹婆婆是识字的,以往家中虽不富裕,但也不至于如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年前。” 叶娘子叹气,“那时我夫君被强征从军,军营里除了给口粮、马匹、兵器,其余一概由士兵自己支出,夫君戍边,婆婆不得不变卖家产以充夫君从军之用,我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只是个农户之女,可汴京城中也无有田地给我们种,我只能去别人家里打打零工,做做散活,勉强维持生计。当时的穆府也……”
叶娘子瞧了一眼穆宜华,没再说下去。
“当时婆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拿一笔钱回来,她说是主家寄来的,让我安心用着。那时家中困难,是以我也没想多,竟不知……是偷盗所得。”
“将士殉国,朝廷会给你们发恤银,你们没有吗?”
叶娘子垂泪摇头:“没有。甚至连我夫君战死的消息,我都是在大军凯旋后才知晓的……一年前,我夫君曾回来看过我们,我本以为此次打了胜仗,我们就能阖家团圆,可谁承想……都说‘童蒯童蒯,有去无还’,我本觉得只是坊间瞎传,不承想竟是真的。”
原来曹婆婆盗窃是为着这些原因。
穆宜华瞧了不远处的曹婆婆一眼,看了看身边娇弱的婴儿:“几天了?”
“二十五天了。”
“好小啊……”穆宜华不禁感叹,像一只瘦瘦弱弱的小猫。
她转身让春儿拿出二十两放到床上:“这是给你们的,不要推辞。算是曹婆婆为我们穆府操劳多年的辛苦费。曹婆婆犯错,我为了府上太平不能不追究,但终归是情有可原,我不愿看你们如此煎熬。这二十两够你们花用一年了。先把各自的身体养好,然后好好把孩子养大,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来穆府找我。但我不能再让曹婆婆入穆府了,我说出的话必须做到,这点不要强求我。”
妇人听穆宜华如此言语,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掀开被子就要给穆宜华磕头。
穆宜华连忙制止住,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去了。
她往外走了几句,回头再看时,只见曹婆子半佝偻着身子立在荒芜的院中,“噗通”一声朝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跪倒在地。
上了马车,穆宜华就着春儿打湿的帕子擦了擦手,又接过刚刚燃起的熏香放在身边,祛除身上难闻的味道。
她还想着妇人说的话——童蒯童蒯,有去无还。
赵阔似乎对童蒯也颇有偏见。
她只知道这个童蒯是个宦官,对道法颇有研究,有一次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尊白玉三清真人像,惹得官家龙心大悦,便让他从一个不起眼的内侍变成了官家身边的亲信,时常与官家谈论长生不老之秘术。官家还在宫里为他筑了炼丹房,专为自己练成长生不老丹。
官家上了年纪后,偶有头疼脑热,便也喜欢找他,久而久之,国策朝事议论竟也将他带在身边。甚至此次出兵辽国,都让他带兵跟随赵阔一同出征。此间内因,穆宜华一个闺阁女子不甚知晓,但见赵阔如此厌恶他,百姓如此唾弃他,便也知此人并非什么好人。
穆宜华心中嗤笑,这回可真是开了眼,见着活赵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