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唱戏
许清浅并未严词厉色,可奉善知道她的话绝不会有假。他虽自认受萧珩澈信重,却也深知这样的信重绝比不过眼前女子。
他跪地重重叩首,道:“奴婢一介阉人,出身卑贱又无才无德,并非是要触娘子逆鳞,惹娘子不快。只是那周淮安风流多情,惯会哄女子,他待娘子又极尽温柔体贴,奴婢怕娘子被他迷惑,这才出言提醒,并非有意冒犯。”
他说完仍不敢抬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跪在地上,十足的恭敬诚恳。
许清浅笑得止都止不住:“奉善,你若知晓我的过往,必不会有此担忧。”
奉善不知她为何发笑,她的过往世子并未告知他。他只知她是个孤女,后来被许云祁收为徒弟,其余一概不知。
她收起笑容,看着镜中的自己:“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1】是许多人所求,却不是我所求。”她淡淡道:“我所求的是凌烟阁上留名姓,拜将封侯。奉善你说,我之所求,周淮安能给吗?”
凌烟阁是前朝开国之君为纪念功臣而设的楼阁,其中绘有功臣画像,后世常将此视为人臣荣耀之最。而想要得这样的荣耀,必得立万世之功。
奉善曾以为她之所求,无非是为骠骑大将军平反,不想她竟有这样的凌云之志。
奉善迟疑道:“可这样的荣耀,骠骑大将军都未得,如今的朝廷,只怕难让娘子如愿以偿。”
“自然,但你可知世子的志向?”
他自幼同萧珩澈一同长大,自然知晓,他毫不迟疑地说道:“世子想要承袭爵位,镇守泾州,不使北燕犯我大周。”
还有便是为死去的王妃报仇,只是这个却不能说。
许清浅轻蔑道:“区区爵位,世子还不看在眼里。”
萧珩澈若是袭爵,便是一地藩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向天子俯首即可,这是何等的尊荣。
可她却说,世子不将这爵位看在眼里。
一品亲王的爵位,非世子所求,那他所求的便只能是…
想到此处,奉善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而后却忍不住心如擂鼓。
他想到了那位身居高位,权势滔天的内臣。若是世子能够得偿所愿,那是不是代表着自己也可以如谢尧一般。
许清浅侧耳听了一瞬,道:“周淮安回来了,你先起来。”
奉善忙从地上爬起,拍去衣摆上的灰尘,整理好衣衫。
只这片刻的功夫,周淮安就已经推门进了屋子。
他看了看两人,随口道:“奉善也在?”
丰善上前行礼,答道:“奴婢刚为娘子梳好头发,这就退下了。”
看着作男子打扮的许清浅,周淮安笑着称赞道:“娘子着男装当真是气宇不凡,这要是让青州的夫人们见了,必然是要争着抢你做郎婿的。”
他此言并未夸张,着男装的许清浅英姿飒爽,胜过许多男子。
许清浅打量他片刻,笑道:“郎君过誉,我相貌不过寻常,不及郎君。”又道:“不过郎君你如此有经验,莫非是被那些夫人争抢过?”
两年前,周淮安曾来青州赈灾,他时常外出查访灾情,不仅青州地方官家眷,就连城中平常百姓,都识得周淮安,知晓他尚未娶妻,想要抢他做郎婿。
青州地处北地,民风比金陵开放许多,他上街时常有女子朝他的车上掷香囊鲜花。
周淮安轻咳一声,笑道:“都是从前的事情了,现下我已有娘子,想必那些夫人是不会找我了。”
这话显然并不可信,周淮安至青州不到十日,已有许多官员盯上了他。官位高的想让他纳自己女儿为贵妾,官位低的便想着能进周府即可,还有富商欲献瘦马。
本朝并不禁止官员之女为妾,故常有生父去世,家道中落的官家女为妾。但若是家世显赫的官家女,只会入王府或皇宫。
青州属上州,地方官员地位并不低,然他们愿送女儿为妾,与如今的局势脱不了干系。
两年前青州官员并非没打过这样的主意,只是都被周淮安拒绝了,他们只当他难忘昭烈公主。但如今不同从前,他娶了妻。况还有传闻说周郎对其妻极好,不惜为她惹怒赵捷,可见再深的情分也会被时间消磨。
河北道各州官员跃跃欲试,一个并非绝色的倡伎之女他尚能视若珍宝,没道理不接受自家出身相貌样样出挑的女儿。再说天下男子皆好色,谁会嫌后宅美人多呢?
许清浅站起身,与周淮安面对而立,手指轻点他的胸口,笑叹道:“郎君诓骗我。”
“此话怎讲?”周淮安问道。
“我听说河北道官员可是争着要给郎君送美人呢。”她眼中神色不明,道:“不仅有美人,还有俊俏的小郎君呢。”
周淮安面色不改,道:“必定又是霜华说的。”
他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了一道娇俏的声音:“郎君你冤枉我,这次真真不是我说的。”
来人是霜华,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齐胸襦裙,身形窈窕,愈发显出少女的娇憨可人。只是她手上拿着个狰狞可怖的傩面具,面具为青黑二色,形象是傩戏中的开路将军。
她将手中面具递给许清浅,问道:“娘子要这傩戏面具作甚?”
许清浅接过面具带在脸上,道:“这河北道恶鬼众多,我担心郎君被他们生吃了,所以带上这傩面具为郎君驱鬼。”
霜华自幼服侍周淮安,虽然天真烂漫,不像雪影那般足智多谋,但并非愚笨,自然能够理解许清浅话中恶鬼是何意。
她踱着碎步绕圈打量周淮安,而后拍手笑道:“娘子不要担心,相士魏小娘子说过,郎君是文曲星下凡,乃是奉了玉皇大帝的旨意,下凡来辅佐天子的。郎君智计过人,小小恶鬼怎么能害得了郎君。那一年我们来青州赈灾,有恶鬼想害郎君,全都被抓了。”
她说的话很是诙谐,明着是说文曲星是天神,恶鬼难害。实际是说周淮安聪明睿智算无遗策,河北道官员的伎俩他都能识破。
这一次天子派了多位官员巡抚全国,大周西南之地地势险要,中央干涉有限,天子派了大理寺少卿裴行远巡抚。河北道兵力强盛,藩镇各自为政,多有地方官被当地豪绅架空的情况,天子便派了周淮安。
天子任周淮安为巡抚,一是因他曾妥善解决了青州灾情,二是由于赵捷。赵捷欲借何潜之手杀了周淮安,故一再进言让周淮安巡抚河北道。
两个最难控制地方都交给了太子心腹,可知其心。
太后一党夺嫡之心已显露。
“魏小娘子?是那位曾为郎君看相,又预言太后掌权,赵捷拜相的小娘子?”许清浅问道。
霜华点头道:“对,就是她。”
魏小娘子名羽,出身许州魏氏,她自小学习周易,精通相术,为大周许多的王公贵族相过面,俱都十分灵验。
她曾在周淮安十岁时为他相面,言他十二中举,十五进士及第,二十四岁官居三品,二十九岁拜相。又言他二十六岁将有血光之灾,是同床共枕之人所致。
前两者应验时有人说汝南周氏,书香门第,家中子弟有如此才学不足为奇,算不得灵验。至于后两者当是胡言,大周朝从未有过如此年轻的三品大员,亦未有过未至而立的宰相。
便是周淮安的祖父周寅,科举连中三元,天纵奇才,也是三十八岁才拜相的。
然如今第三个已经应验,只剩后两个。
周淮安忽然道:“娘子若是有兴趣,待此次回京可请魏小娘子为你相面。”
“若当真如此灵验,那我不妨一试。”许清浅道:“只是郎君这血光之灾作何解?与郎君同床共枕之人不就是我吗?”她偏头看周淮安,脸上的面具诡异凶狠:“难道此言是说我会害郎君?”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疑问,偏偏因着那灵验的预言和狰狞的傩面具透出了一丝杀机。
“那娘子会害我吗?”周淮安反问,他的语气同寻常并无两样,甚至还带着笑意,就如两人平素交谈那般。
霜华莫名打了个寒颤。
她轻笑出声,仍未取下脸上的面具,道:“郎君待我情深意重,我怎么会害郎君呢?”
雪影刚好从外面回来,听到了这一句,脸色微变。
霜华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忙上前道:“魏小娘子的话不一定准的,她给郎君相面时顺便也给我相过面。她说我以后做诰命夫人呢,还说我最后会饿死。这两样一样都不真,咱们大周朝可从来没有奴仆做诰命的先例,再说了,若我真的做了诰命,又怎么会被饿死呢?”
她虽然嘴上说着不可信,但其实一直有偷偷藏食物的习惯。这些年她爱笑爱闹,没心没肺,但其实心里一直有恐惧。
许清浅明白她的好意,摘下面具,拍拍她的头道:“霜华有那么多存粮,当然不会饿死,还会白白胖胖。”说着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不过这诰命夫人可不一定,我听说刺史家的三郎最近常派随从来给你送吃食。”
这位钱三郎,是刺史钱通的幼子,虽为姨娘所生,却极受钱通喜爱。不过弱冠之年,就已中了举人,更难得的是他的相貌也极为出众。
可惜的是他同周淮安一样,讨了许多小娘子的欢心,以至于在外落下了个风流的名声。
今日周淮安被河北道众多事务所累,雪影又忙于查探官员往来送礼以及暗中行贿之事,对使府内的事疏忽了,并不知晓这件事。
她看似戏谑,实为提醒。
霜华掰着手指数道:“火烧,烧饼,各式酥糖,还有糕点,以及他家厨子做的菜,三郎他都给我送了,他家厨子做的花生酥糖特别好吃。”
周淮安颇有些头疼的敲了敲她的额头,道:“馋嘴的丫头,一个男子对你百般殷勤,你就记下个花生酥糖好吃?”
“郎君你又敲我的头。”霜华不满地揉着额头道:“因为其它的不重要啊,他是官宦子弟,肯定不会娶我为妻,他就是想通过我打听郎君的喜好,好给郎君送美人罢了。”
她看似天真,实则看得很通透。
许清浅笑着说道:“那不是更好,他要送只管让他送,美人多了,家里就热闹了,这岂不是很好?”
霜华道:“啊?我想着这青州的美食我都吃过了,就让他的小厮告诉他,郎君钟爱娘子,是绝对不会纳妾的,美人也是一个都不会要的,让他不要白费功夫了。”
周淮安欲言又止,终究是没忍住:“霜华,咱们家很穷吗?还是说雪影克扣了你的月钱?”
雪影奇怪地答道:“都没有啊,郎君怎么这么问?”
周淮安淡淡道:“那既然都没有,你怎么就会为了一口吃的做下如此猥琐之事呢?还等着自己吃够了才拒绝,真的是太聪明了。”
这句聪明,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霜华辩解道:“但是使府这边的厨子是新聘的,做的菜没有他送来的好吃。”
许清浅又伸手摸了摸霜华的脸,笑道:“我看这钱三郎挺好,我们来青州不过一月功夫,他就将霜华喂胖了这么多,以后还应该让他给霜华送吃的。”
霜华似是高兴,又似是苦恼:“娘子真好,只是我要是再吃他的吃食,郎君不就得接受他的美人了吗?”
周淮安已知晓许清浅的用意,假意赞道:“唔,在下真是三生有幸,娶到娘子这样的贤妻,这天下多数男子想必都会羡慕在下。”
“这先做贤妻,再做妒妇,岂不是更好唱戏。眼下正是搭戏台的时候,郎君可要好好配合我。”
这戏,不仅要唱给河北道官员,还要唱给京中官员听。
戏唱漂亮了,恶鬼才能卸下防备心,安心上场。
[1]出自汉·卓文君《白头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