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宿舍里,沈朝文正面色凝重地看着电脑屏幕。

室友端着水杯路过他的桌子,以为沈朝文在学习知识,结果看到他电脑的搜索页面停在某个品牌的主页上,他正在看一件男士衬衫。

室友奇怪地问:“朝文,这么贵的衣服,你要买??”

沈朝文赶紧关掉页面:“我随便看看。”

想着买一身一模一样的还给姜默,但搜了搜才发现,自己有些囊中羞涩。

一件衣服就能看出来,自己和姜默并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他家庭普通,父母离异,被姥姥带大,爸爸是个酒鬼,赚的钱还不够他买酒喝。妈妈再婚后过得勉勉强强,每次给自己打生活费还要看现任丈夫的脸色。而姜默呢,他家境一看就很好,住市区里三层楼的小洋房,穿很贵的衣服,父母都有体面的工作,他每天的生活大概就是喝酒、养花、看展……

人与人,阶层与阶层之间确实存在着差距,这是无法否认的。

那么问题来了。

怎么还姜默的人情?一件衣服,一夜收留,一碗面……这些在沈朝文心里已经是很难还清的东西了。

回学校过了几天正常生活,他感觉自己还是没从那晚醉酒的状态里缓过来,跟张子易一起讨论问题的时候都没平时那么积极了,只是闷闷地听。

对于“朋友”这种关系而言,沈朝文心里有很清晰的界限。比如张子易,他们就是一起吃饭,一起自习学习的朋友,不涉及更多交流。从小到大,沈朝文交的朋友也大多是张子易这样的。

在沈朝文心里,“一起睡”是可以让一段关系发生质变的,那样睡过一晚上以后,姜默在他心里的位置瞬间就变了,不再是有些陌生的哥哥,至少应该是朋友,而且要比普通朋友更亲。

他天天跟张子易见面,但他绝不可能跟张子易一起睡。

和姜默拢共没见过几次,可莫名其妙就睡一起了。

……都怪酒。

在食堂吃饭,张子易发现沈朝文居然有浪费的趋向,关心地问:“菜不好吃?”

沈朝文摇摇头:“我这两天胃口不好。”

“你不会是要比赛了紧张吧?”

沈朝文摇头:“那倒不会。我热爱比赛,从小到大只要有比赛我都很兴奋。”

张子易:“……看出来了,你喜欢赢。那你为什么烦恼?”

沈朝文道:“为一个偶然事件。”

又闲聊几句,手机响了。

沈朝文掏出来看了看,嗯,偶然又来了,真巧。

纠结几秒,还是接了。

“……喂?”

那边直接略过了废话环节:“你在学校没?”

“在。”

“在就出来请我吃饭,我难得来学校一趟。”他语气毫不客气,无比自然,“你吃了吗?”

沈朝文看了看吃了一半的餐盘:“嗯……没吃。”

“那出来呗,我在图书馆门口。”姜默道,“你在哪?我来找你还是?”

“我来找你。你在哪个图书馆?”

“文科图书馆。”

简短交流后挂断电话,沈朝文急急忙忙地跟张子易道别,一路小跑着去找姜默,请他吃饭。

……就是不知道姜默要吃什么,沈朝文有点担心自己钱不够。

到的时候,姜默站在图书馆外面,正在旁若无人地看手上的书。

沈朝文走近他,还没说话,先看见了他黑大衣上沾着的……猫毛?

这应该是强迫症最讨厌看到的画面了。

姜默看他来了,把书合上:“终于来了,走吧。”

沈朝文点头,问他:“你想吃什么?”

姜默想了想,说:“食堂吧。”

食堂?

刚从食堂出来的沈朝文有点语塞:“去外面吃吧,怎么能带你吃食堂。”

“食堂怎么了?很好吃啊。”姜默疑惑,“我以前在学校天天吃。”

“我的意思是请你吃点好的。”

“食堂就很好,我爱吃食堂!”

……他倒是不讲究吃的。

在姜默的坚持下,沈朝文只能带着姜默回了食堂。他刷了13块钱,请这位大哥吃了一份卤肉饭,加了一个鸡腿。沈朝文实在没胃口,就买了个粥。

姜默对他的饭量十分不解:“你平时吃那么少?”

“今天不太想吃。”沈朝文不想跟他聊这个,转移话题,“你来学校有事?”

他本来就不住宿舍,现在又大四了,他还不怎么爱上课,估计来学校都很少。

姜默指了指桌子上的书:“来借几本书。”

哦。沈朝文看了看那几本书的封皮,什么什么戏剧理论,电影分析……

“你家里也有好多电影和戏剧的书。”沈朝文想起他的书柜,“你很感兴趣吗?”

姜默啃着鸡腿点头:“是啊,我以后想当导演。”

沈朝文当时并没有把他这句话当回事儿,以为姜默就是话赶话,随口一说。

“你不是学哲学的?”

“哲学是世界观,方法论。”他又咬了一口鸡腿,“这并不影响我以后做什么,只会有帮助。”

嗯,确实不影响。有钱有闲,没有负担的人生做什么都可以。

值得一提的是,姜默吃东西看起来很香,很香……沈朝文看他津津有味地啃鸡腿,最后成功地把自己看饿了。

吃完饭,他送姜默出去等车。

临上车前,沈朝文偷瞄姜默半天,还是没忍住,上手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猫毛……这衣服应该也挺贵的。

姜默顺着他的动作去看自己的肩,语气平淡:“嗯,小猫咪的毛。”

看着太难受了……沈朝文手完全停不下来,又帮他拈了几根毛,心说下次见面我必须送他一个粘毛器。

没一会儿,车到了。沈朝文轻轻推他一下:“行了哥,走吧,下次见。”

姜默听他叫了这么一声,十分受用,抱著书看他半晌,乐了会儿,丢下一句放假记得来找我,很高兴地上车了。

来一趟,借了书,吃了个食堂……走了。

车没影了。沈朝文慢慢往回走,走到回宿舍和去食堂的分岔路上时,他脑中突然开始自动播放姜默吃鸡腿的画面……

最后他第三次走回食堂,给自己买了两个鸡腿。

放假那天,沈朝文给姜默发了短信,说自己可以过去,帮忙守夜观测昙花的开花情况。对方很快就回复过来:“很好,赶紧过来!!”

两个感叹号,看起来很急切。

到他家的时候才发现,他家里有别的客人。

听那动静,好像不止一个。

看他走进院子,有个男人热情地跑过来自我介绍:“弟弟,嗨!我叫唐李。”

你谁,谁是你弟。沈朝文内心狂翻白眼,对他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反应。

结果唐李的下一句话是:“你那天晚上喝醉了抱着姜默大腿不放,还是我把你拉开的!你喝醉了真好玩啊!”

沈朝文:“……”有时候讨厌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

姜默家确实有很多人,七八个男男女女,他们正挤在一楼的酒柜前说着什么,还有人在抽烟。

“他不在吗?”沈朝文问。

“搬器材去了,要拍他的花嘛。”

看个花而已,叫来这么多人。

沈朝文看了看客厅里那些人,摇头:“他还跟我说,邀请过很多人来看,但是没有人愿意来。”

“一开始确实没人愿意来,然后姜默不信邪,说他会开一瓶很好的红酒。”唐李摊手,“这一招很有用,大家都来了。人啊,就是这么现实!”

姜默的朋友随他,自来熟,健谈。

“是很贵的酒吗?”

唐李笑:“嗯,跟他一样大了,一瓶霞多丽。不仅贵,还很有意义,是姜默成年的时候,他那位pen pal送给他的。 ”语气戏谑。

“什么pen pal?”

“他一个国外的笔友。我们都觉得算是他对象,但姜默又说不是。”唐李笑,“他们互通了很多年书信。”

笔友?确实少见。

他站在院子里无聊地听唐李瞎扯淡,越听越意兴阑珊。

反正姜默也不需要人陪了,还不如回去?

嗯,回去吧。

沈朝文放下干洗好的衣服和送给姜默的粘毛器,对唐李告别。唐李一路挽留他到门口,正好碰上扛着摄影机回来的姜默。

唐李连忙道:“姜默!你看看,你的下酒菜刚来就要走!”

沈朝文眉头一拧:“……?”下酒菜??

姜默肩膀上还扛着设备,看沈朝文一眼:“走什么走,快来帮忙!”

“……”他真的一点都不见外呢。

沈朝文只能先走过去帮忙抬摄影机。等设备放下,沈朝文又准备告辞,可姜默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无比自然地开始使唤他去拿杯子、洗水果、铺餐桌布、拿冰桶铲冰块……姜默自己就在院子里捣鼓那台借来的摄影机,时不时跟沈朝文说两句话,告诉他东西都放在哪儿。阿姨不在家里,姜默说她放假回家看孙女了。

忙完外面的布置,姜默又扶着沈朝文的肩膀进了厨房,让他一起准备吃食。都是冷盘,沙姜猪手,醉虾,酱牛肉,温州鱼饼……好在都是买现成做好的,装盘就行。

等酒菜上桌,沈朝文跟姜默提了一嘴要走,再晚宿舍关门了。姜默闻言愣了愣,问他:“你走了我怎么办?”

沈朝文:“……东西不是都准备好了吗?我真要走了,有门禁的。”

“跟我睡啊。”姜默道,“不是说好了元旦都跟我待着吗?反正学校放假,你就当来我这改善伙食,床我都给你铺好了。”

沈朝文还是推辞:“真的不了,跟你住也很麻烦。”

“不行,我今天可能会喝醉。”姜默脸一拉,“你要一走了之不管我吗?”

至少要留他吃点东西再走。

“……这不是在你家吗?喝醉了直接上楼就好。”而且他还有那么多朋友。

“三楼啊!三楼!”姜默大惊小怪道,“你忍心让喝醉的我爬三楼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说三十楼。

最后还是留下了,没走成。

也就是因为那个假期,后来的很多年,他都没走成。

沈朝文以为自己是在场唯一不喝酒的人,等坐下才发现,那个酒吧的老板索菲亚也在,她面前没有酒杯,只有一壶茶。

沈朝文走过去,她笑着给他递了一个小杯子,问:“怎么不坐那边,不想尝尝20多年的红酒?”

还真不想。沈朝文反问她:“你怎么不喝?”索菲亚说:“我酒精过敏,滴酒不沾。”沈朝文笑:“你酒精过敏,滴酒不沾,居然还开了个酒吧。”

“对,而且我还会调很多酒。”索菲亚笑,“每天赚酒鬼的钱。”

“今天不开门吗?”

“偶尔给自己放假一天。”

她漂亮,健谈,沈朝文喜欢她的性格,没多久就跟她聊成一团。

那边在开20多年的红酒。沈朝文托着脸,看姜默手掌翻动,转了一圈酒刀。他另一只手把玩着那瓶酒,慢慢抚摸瓶身,动作很温柔,居然有些缱绻之态。

唐李离他最近,看得眉头直跳,骂道:“你们看看他!开个酒搞得那么色情,跟脱人衣服似的。”有人笑着接:“酒不就是他老婆,他下半辈子都得跟酒过。”

姜默只是笑,不理他们的调侃,慢悠悠开酒。看得出来,他很享受那个过程。

瓶塞拔出来,酒开了,一股醇厚的浓香瞬间在空气中跳跃。没一会儿,整个院子都开始充盈那股迷人的酒香。

他给大家斟一圈酒,又拿着那瓶酒走过来,问沈朝文要不要尝一点点,说这瓶红酒很不简单,今年跟他一样大。沈朝文说不喝,并且劝他也少喝,不要贪杯。姜默看他表情有点嫌弃,不满道:“你什么意思,好像我的酒是很恶心的东西。”沈朝文也不掩饰,直白表达他对酒的偏见:“会让人失控的东西,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姜默跟他理论:“怎么就一棒子打死了?古有贺知章金龟换酒,有李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难道这些诗人都是傻子,是笨蛋吗?说不定是喝了酒他们才写出来这么好的诗。”沈朝文淡定地给他强加因果:“不喝酒文豪们就写不出来诗了?难道喝酒和写诗之间存在必然关系?”真是难缠。姜默嘴角抽了抽:“我的意思是,我们国家确实有一种诗意的酒文化,某些时候,酒是迷人的。”沈朝文摇头:“迷人的感觉是短暂的,是幻觉。幻觉很容易消失,但酒精留给身体的伤害不会消失。”姜默不同意:“人活着,总是需要一些幻觉的,不能都是真实。”

沈朝文摇头,还想跟他辩,索菲亚实在听不下去了,端起茶杯打断:“好了好了,争这些做什么,干杯!”

姜默直接用红酒瓶跟他们干杯,抬起瓶身,对瓶一口喝完那瓶据说很珍贵的红酒。不该这么喝,不优雅,不好看,不是喝红酒的规矩,但他似乎不太在意这些,喝就喝了。

众人看到都笑着起哄,说他小气,自己喝光那么好的酒,明明还剩一点,应该分享。姜默笑着指了指桌上:“还有五瓶长相思,够你们喝了。”

长相思。沈朝文好奇,问:“酒的名字叫长相思?”姜默说:“对,是一种白葡萄酒。”沈朝文不耻下问:“外来的酒,为什么要叫长相思?这么古典的名字。”姜默说:“这就要问翻译的人了。可能取名字的那个人当时也喝醉了,没讲究信雅达,刚好想起这个词牌名就用了,只为附庸风雅。”沈朝文笑:“为了能卖得贵一点?”姜默也笑,说:“也许是。”

唐李听到他说长相思,晃了晃杯子里的酒,对身边的人道:“长相思,在长安。”旁边的人笑,接:“络纬秋啼金井阑。”再往下的人没接住,喝了一口酒。击鼓传花一般,他们默契地开始背这首《长相思》当游戏,接不上来的人罚一口酒。大多人都不记得,一直传到沈朝文那儿,还只到那句“美人如花隔云端”。

怎么跟考试似的。这群人还挺有雅兴,也有点神经。沈朝文对诗词歌赋不太感冒,没从自己的记忆库里找到这首诗,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讪讪道:“对不起,背不出来,我是一个学法的理科生。”众人齐声笑起来。姜默也耻笑他:“这什么借口啊,我还是学哲学的理科生呢,我就会背!”

他开始念。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高路远魂飞苦……张口就来。众人齐齐噤声,静悄悄听姜默背。语气不疾不徐,有恰到好处的起伏,蛮有腔调。沈朝文听得入神,觉得姜默的声音非常适合唐诗,温柔,澎湃。

念完,姜默给自己倒上酒,笑着说:“诸位,干杯!”

杯子轻碰,他们为长相思干杯。

姜默喝完一杯酒,又去观察他那盆昙花。时间很晚了,花还是不开,他惆怅得一直唉声叹气。

“今晚应该不会开了。”沈朝文指着花骨朵分析,“三个小时前它就这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昙花一现,也没那么容易等到。

姜默凑近他,小声附和:“嗯,可能花看到家里来这么多人,害羞了,不好意思开。”

他突然靠近,沈朝文吓了一跳。因为他,也因为话。

姜默看着他,不知道醉没醉,只是笑盈盈的。

“风,花,诗,酒,茶。”姜默感慨,“今晚都有了。”

沈朝文和他对视着,莫名有点心慌,但还是在心里倔强地抬杠——花明明还没有开,含苞待放,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花,只是几个花骨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