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雪故人(四)
“陛下,这……”内侍瞠目结舌,并未觉得此话有假,细思间便明了天子的心。
选拔女官复用九品中正制,哪是为安抚各地门阀与太后,分明是天子的故意为之。
天子最想见的人,是这些年远在北地,世人口中已存有疑心的温丞相。偏朝堂上不想让二人相见的人太多太多,天子唯一能见的,便是故人之女。
内侍心跳如雷,愈发惶恐,连忙跪拜在地,仿佛已经瞥见南都朝堂接下来的腥风血雨。
南北两都音讯几乎断绝,这些年来百姓所说的“穷奢极欲,懦弱无为”,都是天子授意……更别提今日太极殿上发生的琐事,天子不仅在考她,更在为她铺路。
内侍慌乱地抬头,恰对上文帝撇来的视线,一时竟乱了分寸不敢再言,生怕揣测错圣意掉了脑袋。
文帝瞧得清楚,忽地笑了,“将药方交给卫直指,必不会有人从中作梗。”
“卫直指……”内侍知晓天子是在看他说话,硬着头皮提道,“可陛下,卫直指自年少进宫就伴太后左右,怕是不妥。”
文帝用疑惑的语调“嗯”了声,随后双手掐腰道:“糊涂,既是太后的人,更不会害孤与温女官。”
“陛下所言极是!”内侍仿佛思索到了关窍,忙赔笑看向另一人,“温女官想必见过卫直指,待会儿自会相见。”
“奴,先行告退。”
温棠跪在地上,将两人举动尽收眼底,待内殿不再透出雪光,忽然开口询问,“我来到南都,是陛下的意思?”
文帝略看了她一眼,走至最近的塌上半躺,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额头。
“你觉着呢?你倒是不怕孤,从殿前到殿内,没半分慌张。一口一个‘臣’,说得也顺口。”
“臣觉得,既是陛下圣意,也是太后懿旨。”温棠话音稍顿,开口解释,“初时在金阶上是惧的,直到听见陛下称自身为‘孤’,忽地就不怕了。”
“哦?”文帝睁开眼睛,好似从未听过这样的答复,话中都带着几分笑意,“为何?”
温棠定了定心神,做出更让文帝意外的举动,竟伏跪在地求了道圣谕。
“臣想先求陛下息怒,不会砍了臣的头,再说原由。”
文帝不怒反笑,搁置在额头上的手指向她,“孤还未曾夸赞你肖父,怎从你身上看到了沈意的影子?巧言善辩,倒是他的儿子沈宴,都不敢在孤面前这般行事。”
“也罢,孤赦你无罪。”
温棠闻言起身,这样的话语她听过许多次,皆出于长辈口中。与几位兄长不同的是,女官制未曾推行前,兄长们很早就离开了北都,只有她从幼时到及笄,皆在竹林四友悉心教导下。
“臣南下的一路,听了不少对陛下的评判,有人说陛下穷奢极欲、懦弱无为,全然寻不到与先帝相似之处。初时臣觉得,这定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可后来途中见到百姓衣着褴褛,道路上乞讨之人被迫抢家劫舍,各地怨声载道,甚至江南等地还有门阀食人,便知这并非空穴来风。”
温棠话至此,将略微颤抖的手抚在官袍上,生咽了口气道:“大魏的北都与南都,差别甚大。”
“狂妄!”文帝直坐起身,怒意滔天,将桌几上的竹帛直砸在她身,“所以你是来替父来问孤罪的!庶子焉敢!”
“臣不敢!”温棠忙伏跪在地,忍痛再次开口,“臣听陛下称自身为‘孤’的顷刻,便知这并非陛下心之所愿!而是迫不得已……”
文帝头痛欲裂,气急万分,“给孤言明直意,否则孤定要你项上人头。”
“自始皇前朝来,帝王皆称自身为朕,只有王侯迫不得已称为孤。而陛下并非王侯,甚至秉承先帝遗愿,收复十二国,是当之无愧的帝王……”温棠说到此处,话中已有几分哽咽,这份哽咽并非源于自身,而是为阿父与眼前帝王间,情同父子般的师生情。
“然有帝王自谦称孤,但此称谓,也有他意……臣私以为,那是辜负之意。”
文帝闻言,只感到心中“轰”地一下,头脑从未如此清明,抚在额间的手停在半空,偏偏此刻殿门被北风吹动地咯吱作响,大雪涌进殿内的那刻,久违地红了眼眶。
殿外的内侍慌乱地想阖上门,直至见到文帝摆动的手,连忙作罢唤殿外的人离开。
殿内的君臣二人相顾无言,任由雪沫狂乱倾袭,吹动着文帝单薄的衣衫,吹红着另一人的眼尾。
“按你的话说,孤怎会觉得辜负谁?这天下安定,孤的功劳也难以抹去。”文帝亢自呢喃,末了,垂头望向她,“你哭什么?”
温棠眼底悬挂着的泪,在她开口的瞬时落下,“臣垂髫之年尚未离开南都,那时陛下常来家中。我生性顽劣,阿母并不敢让我叨扰圣驾,但在夜里,阿父常夙夜忧叹。而后北上,阿父、阿父……”
她说到此处,几乎泣不成声,“阿父他一夜白头,几位叔父里,亭侯咳疾复发,他们想留给你的表书,最后被阿父搁置……他说恐自身影响深远,陛下日后自有决断,必会使大魏昌盛。”
“臣只是难过,一别经年,阿父竟尚不知晓,陛下也患了头疾。”
温棠没再说下去,拿起案上药方,浑身震颤地递给了他,“臣说了谎,那位医者早已仙去。这药方是阿父临行前唯一嘱托的,他和几位叔父,只恐圣体不能康健,怕陛下肖先帝患疾。没成想,这竟成了真……”
文帝呆怔地望着她,没有怪罪她情急间的冒犯,伸手接下了药方,望着上头熟悉的几味药材,年少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一同涌来的还有万分苦楚,似钝刀般割裂着他的心。
“孤年少时见过这药方,但是没能记下,那时尚在西关攻取齐国,先帝健在,唯独相父不在……他竟能得到这药方。”
“你说的事,孤竟一概不知,相父为孤一夜白头,亭侯为孤咳疾复发……”
文帝紧攥着手中纸张,艰难地咽下苦楚,伸手唤她,“你来凑近些。”
温棠不解其意,仍然照做起身走到他面前再次跪下,“臣私自揣测圣意,还请陛下勿要怪罪。”
“孤怎会怪你,你和相父一般,轻易就能看透孤的心。”文帝摇摇头,颤抖地抚上她额间红痣,“孤少时见你,怎不见这红痣?”
温棠感受得到那只手的震颤,连忙答复:“臣也不知,是某天突然长出来的,连阿母都忘了究竟是何时。”
文帝忽地笑了,将手收回,“你长相有几分肖母,孤知晓刘玉芙有倾国之姿,只这后来的红痣,让你更肖父了。世上这般容颜的,仅有相父与你。这性子,也有几分你叔父他们的影子,甚至还能瞧出沈婉的模样。先帝曾和孤笑谈过,他第一次见沈婉,就没见她弯过脊背。而今你在朝堂上,也是如此……”
温棠瞧着他的笑,也情难自已地勾起嘴角,可惜片刻便眉峰紧聚,“陛下是重情之人,所以辛苦。”
帝王大忌则为情,眼前的帝王怎会不知,所以世人都以为,他对北都旧臣有了疑心。这些年从未有人明了,帝王心心念念的皆是情,有了许多不得已而为之。哪怕有人揣摩过几分圣意,也从未足证这件事。
或者说,天子不允许有这样的人留在南都,只她是例外。
“孤何尝不想江南等地一如大魏初立时安定,可天下最难做的就是帝王。”文帝话音稍顿,自嘲轻笑,“所以孤做了懦弱的帝王,竟将百姓们的苦难置之不理,孤的确辜负了先帝与相父的期许……”
温棠摇头,一字一句地道:“阿父从始至终期许的,只是陛下身体康健。”
“你这些话在沈宴那天花乱坠的口中都吐不出来,还是女郎会疼人些。”文帝说完挑眉大笑,起身走到门口,背对着她,用极为认真的语气问她,“孤且问你,你临行前家中叮嘱的,这些年他们几人的教导又当如何?”
温棠垂头思索,随后如实答道:“阿母曾教导我,谨言慎行安身立命后,才能像阿父那样,为天子百姓尽臣子所能。这些年来我所得教导,皆系于百姓之上。”
文帝猛地阖上敞开的殿门,在昏暗的烛火下,正色而问:“那你知晓,孤能应允你来,意欲何为吗?”
“陛下不愿再自称为‘孤’,王朝肃清,达百姓所愿,才是陛下心之所向。”
“你倒是狂妄至极!”
文帝感慨万千,“真不知你这性子如此乖张,偏又诚实,到底像了谁!竟就觉得,孤见了你就能达到你话中之事?”
“臣不敢。”温棠自面圣来难得自谦了一句,倒也是实话,“自古以来,这样的事都是几代君臣奋力而博才能所得。”
“臣恐怕只是个伊始。”
“孤倒是想你说最后那句时,再狂妄至极。可惜,世事如你话中那般艰难。”天子对她倒也坦诚相待,“你不仅是伊始,还是孤以后只用一半的伊始,届时会怨怼孤吗?”
温棠没等细思,下意识地摇了头。
来到太极殿面圣前的三十九级金阶,步步让她思虑万千,恐辜负父母期许,恐冒犯圣驾……直至听到眼前帝王自称“孤”的那刻,一切担忧轰地烟消云散。
这源于多年来长辈们的悉心教导,哪怕一路南下见到如此光景,也从不疑天子会是明君,所以她胆大妄为地这般行事,以至于帝王竟在她面前表露真情。
哪怕为臣者赴死,她也心甘情愿。
只是诸多心思下,她从不疑的还有那身黼裘的主人。
那个告诉她君子怀德的人,怎会是朝中奸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