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风雪故人(六)
止车门外道上,泥泞的落雪混作成冰,冻得人几乎无法站立,不少奴仆跌摔此处,惨叫连连。
温棠透过车幰间隙,依稀得见女官们颤抖不止的身影,坐在前头的老奴刚“吁”了声,底下的女官们就猜到了来者,顿时噤声止息,连带着目光都偏移至别处,似乎车辇里坐着催命恶鬼。
“唉……”
老奴挑开车幰,用安抚的语调轻声开口,“女郎,朝中尚未商议好女官们的安身之处,还请在此地等候。恐女郎私下面圣,他人有所戒备忧虑,女郎性情温和,不急于此时,假以时日必能修好。”
温棠摇摇头,视线里夹杂了几分疑惑。
对于老奴话中之言,其实她并未放在心上。女官选举上复用九品中正制,可证大多女官来自江东六郡,近些年来北地边境有强敌侵犯,雪灾频频,读书多艰,出身北地者必然少数。她们大多家中为世交,这般行事无可厚非。
更为重要的是,朝中既然有天子想要的人,必有张林二党和太后的人,盯着女官们的眼睛,从不止自外向内探。
可是赵檀呢?
念头瞬息间,温棠的衣袖被寒风吹得阵阵作响,偏头抬眼后,马背上纤瘦的身影逐渐在雪中浮现。
“温女郎!”赵檀爽朗的笑声从另一处夹道传来,“我刚去见了个人,你可回来了!刚在朝中,你胆子真大,还好你没事……”
温棠眉目舒展,嘴角蕴笑,“无事,我刚还在寻你。”
两人谈笑间,外道上不知哪儿传出一声嗤笑,没等有人细寻,便被数声咳嗽掩盖了。
赵檀“咦”了声,若有所思的视线落在女官们那处,只见她两腿夹住马腹,随着马儿一声鸣叫,经过车辇时,单手便将眼前人抱起。
“温女郎,坐好了!咱们去别处细谈,我父兄的事你定然听过!”
马蹄声声催震,落雪四溅下,外道上的人瞠目结舌,哪怕南都不乏武将,也从未有如此放浪行事,惊得半晌才回过心神来。
车辇旁的奴仆们冷汗涔涔,意图抬步追去,仅驾车的老奴面色如常,开口相劝。
“赵女郎父兄皆为北地将领,恐是与女郎一见如故,必不会生事。”
“老先生,算你会识人!”赵檀豪气万千,在风雪中留下这句话。
温棠被她环抱着,脊背僵直间,嗅到身后传来的阵阵幽香,狂跳的心莫名就被安抚了。
两人行至赵檀来时的夹道,未等她开口询问,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忽地递到两人眼前。
雪落嘉禾间,来人眉目含情,满袖迎风,举止摆动皆扣人心弦。衣袍间袭来的贵气,于他而言,莫过于锦上添花,从不会夺了那沁骨绝色的风华。
“小妹,别来无恙。”
沈宴那双桃花眼蕴藏着诸多情愫,偏偏在开口后,他似情怯般地笑着,慌乱移开了她对上来的目光。
“太极殿前的事情我听说了,我被琐事缠身,来得晚些,没能帮你辩解一二。小妹,可千万别恼我。”
温棠只感心神恍惚,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二哥,别来无恙。”
北风夹道里,感怀的语调簇拥着落影,重瓣绿萼被搅至地上,旋即又被吹起,寒香阵阵沁入肺腑,随之带来的冷意,浸湿着两人眼尾。
这是他们兄妹自三年前分离,第一次相见。
如若太极殿前的人,也能在此便好了。
温棠思索至此,张口欲言,却只感喉咙生疼,那些南下途中思索万千的话语,竟一句难以道出。
末了,她只得将颤抖不断的手放置在他掌间。
“我怎会恼你,我不是几岁的孩子了。”
温棠亢自说着,又急忙将手抚上袖口,“我这里还有叔父写给你的家书,叔母她……”
“是吗?”沈宴漾着笑意,轻声嘱咐她,“小心些,这里滑。”
“多谢赵女郎相助,否则恐怕今日我们兄妹难以相见。”
“小事。”赵檀不拘小节惯了,没觉着有何不妥,抱臂看着两人,俨然一副等候的神态。
温棠被扶下马后,略有好奇地问道:“你们二人旧时便认识吗?我原以为你带我来这儿,是为了说今日之事。”
“我只是恰巧路过此处,碰见他了,想帮你。”
赵檀话音稍顿,看见她愈发不解的模样,笑着继续解释,“别多想,温女郎。我父兄跟着你的阿父,那我就跟着你,这没什么,总比凑在那群女官前勾心斗角的好。”
“不过我倒是以为你出身名门,定然很快就会将我忘了,前头听见你寻我,着实让我又惊又喜。”
闻她言语间坦荡,温棠也不好隐瞒自己的心思,笑着开了口。
“你父兄在北都平玄威名远扬,我自幼便知你一家性情。女官之中,仅你我来自北地,当然要与你结交。我寻你,是怕你突遇危急。”
这话说得巧妙,赵檀虽不擅猜谋,也能明了两人恐是难以合群了,甚至南都朝堂有人不喜她们。
赵檀的心思难免落在太极殿上,只是如今两人的关系,还不到刨根问底的地步,只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沈宴静默地听着二人交谈,目光里夹杂的情绪翻涌,直至她蓦然转身,才垂低了眼眸。
“殿前你唤他的事,我也听了。”
“嗯。”
温棠浑身一颤,声音有些发哑,似能料到他接下来的话,亢自咽下口寒气,竟没由来地想转变话锋。
“大兄也是三年前与你们一同南下的,但我每逢询问叔父,都说他在领兵抗敌,究竟在何处?”
“西方贵霜国①那头不太安分,他领兵驻扎。或许待到年中,就归来了。”沈宴说着,负在身后的手紧握,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他也尚未知晓,你来了建邺。”
“也?”温棠察觉出了话中所指,不解地与他对望。
沈宴与她眼神交接的那刻,再忍不住握住她手臂,那张恍人的脸庞上,是藏不住的怒火。低头开口时,他紧咬牙关震颤不断,似又有顾忌般,只用了两人能听清的语调。
“阿棠,建邺不是什么好地方,女官制更是如此,它们连吞人都不吐骨头。你聪慧过人,定然能察觉其中危急,我本不欲你来,中书门下中正推举你的奏折,被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暗中扣下。门下省的侍中柳白,乃你阿父生平最得意的门生,更不会害你。南都朝堂三省官员,仅有尚书省!他牧闻比谁都明白,那些奏折必要拦下!”
“可他没有!没有!”
沈宴说到此处,那双桃花眼里流露出的皆为悔恨,“我本以为,他牧闻与张启狼狈为奸,再怎样都不会拿你当棋子,没想到竟全然忘却我们曾经的情意,更愧对长辈们的教诲,将中正举荐你的奏折亲自呈上……”
“待元辰佳节过后,我会上奏给陛下,放你回北都平玄,今日陛下能私下见你,定然记得与叔父旧时情意。”
“你说什么?”温棠话音震颤,甚至没能听下去后面的话。
坐在龙椅上的天子自称为“孤”,朝中上下最想见的人,就是她,以至于太极内殿中,君臣二人一见如故,感怀万千。偏偏举荐她的奏折,是南都世人口中的奸佞亲自呈上的……
温棠张了张口,任由寒气袭入肺腑,没能发出丝毫音调。
她明明南下一路听了五次那样的话,都未曾认同,为何后来就信了?
“仅有牧闻,可观天下大略,有着经天纬地之才,从不输他的阿父——山亭侯牧衡。是你们几人之中,最有父辈风华的。”
帝王赞誉的话语仍似萦绕耳畔,慧极过人的臣子,怎会看不出天子所想?
那他呈上奏折,是意图用她作棋子吗?
如若真是这般,太极殿前何不笑颜相迎……
“阿棠?”
沈宴察觉到了她眉眼间的思虑,“你在想什么?幼时你便最信他所言,但如今,他已不是他了……”
“我明白二哥的心意,定然会小心再三。”
温棠很想替那人辩解,可想起他开口前的顾忌,便将那些话吞回了肚里。
建邺城中的风波,自她来到不过数个时辰,已然能窥见。送她出宫的绣衣使者,是太后底下的人,恐怕两人的这番谈话难以私藏。
更遑论,天子之信者,唯她。
温棠想着,一字一句坚定地道:“二哥,不必上奏了。我能来到南都,也是阿父叔父他们所应允的,如若真步入死局,他们岂会不知?我还记得你们南下那年,你虽志不在朝中,也愿身赴。我与你们没任何不同。”
“我身为诸侯之女,自幼时享富贵,享百姓难有之福泽。为天子尽忠,为大魏百姓尽责,实乃分内之事。朝中能推出女官制,我心甚幸。”
赵檀站在不远处,忍不住抚掌赞叹:“妙极!我心中也是这般想的。从前朝至今,终于让我等到了,咱们女郎也能站在朝堂上去达心中所愿,不管谁的意思,我都得称赞几声……”
北风呼啸下,两个衣着单薄的女郎相视而笑,心照不宣地同时掸落了官袍上的落雪,露出些许期许。
沈宴指尖轻颤,松开了桎梏她胳膊的手,一瞬间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是啊,诚如她话中所言……哪怕为臣者如履薄冰,亦要九死不悔。他们与他人不同,自幼时学到看到的,皆是如此。
他与她情同真手足,怎会不懂她?无论牧闻意欲何为,都不能阻碍她。
沈宴凝视着那双明眸,仿若能透过这双眼,瞧见三年前南下初见天子的情景。
那时的兄弟三人意气风发,抱着同样的心思入朝……只可惜,终是有人变了,而今相看生厌,悔恨不已。
末了,他只得吐出一句告诫。
“二哥不会阻你,可你千不能万不能信他,要记住了……”
温棠点头又摇头,震颤的明眸极为认真地看向他。
她很想告诉他,那人或许并不薄情。
但细思下来,却仅剩下一个念头,她想亲口问问牧闻。
未等再有人开口叙旧,老奴焦急的身影已从夹道处走来,“女郎们,还请回吧,朝中已经商讨出了你们的安身之处,是中书舍人的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