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
回到晏府时,果然已过了晚膳时分。
只见府中丫鬟们来来往往,正在伺候餐后。堂中奴仆众多,皆井井有条。清回到了中堂,先给父亲请安。
“怎么回来如此晚?”晏父接过丫鬟递来的漱口茶,问道。
清回很少说谎,路上虽想好了托词,一时却只顾得上紧张,难以开口。
好在因着生辰的关系,晏父并未苛责,“去吧,我已差人把饭菜送到你小厨房去了,应还温着呢。”
清回心中松了口气,点点头,笑着回去了。
晚间躺在床上,清回少见的失眠了。
她索性睁开双眼,翻了个身,把手放到眼前看。
适应了一会黑暗,已能找到手腕的位置。于是清回用左手握住右腕,感受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
触感冰凉,孔武有力。
那是白日里傅子皋握过的位置……
*
桂花晒好那日,清回邀三个姑娘与她一同制桂花糕。
正是晌午,艳阳高悬,惠风和暖。桂花的盈盈香气飘入鼻尖,清香四溢,秋意无边。
方形的模具上,铺就一层面粉,撒下一层桂子,如此反复。压实,入锅,再蒸上小半个时辰。
几个姑娘就坐在园子里的凉亭下,边等着桂花糕出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过几日就是重阳节了,咱们一道出去登高赏菊罢。”曹灵忆道。
清回正在摆弄坠在腰间的香囊,闻言兴奋道,“好啊,还可以采些菊花,制几个菊花香味的香囊来。”
“我到时再看吧,最近祖母病情不大好。”韦月凝道。因着时时照顾祖母,最近她瘦了好些,本就白皙的面庞更失了些血色。
余亦婉也没立刻答应,“我得回去向我大伯母请示则个。”
韦月凝祖母已年近古稀,近日里不太能下得来床了。余亦婉父亲远在外为官,母亲随往,又兼未与兄长分家,是以祖父母故去后,一直由她大伯母严加管教。
清回心中怅惘,是这些时候快活日子过惯了,才忘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
吃过桂花糕,清回将几个姑娘送走,又回到小厨房,亲手制了些。
一份给父亲,一份给轻棪,另一份么——
“桂儿,去帮我叫善元来。”
前几日,在书院里,他答应了要给自己回礼的。会忘记了吗?要不要提醒一下……
正想着,善元到了。
桂儿帮清回将桂花糕用油纸封好,装进食盒,交给了善元。
“你对他讲,这桂花糕又名广寒糕,取广寒高甲之意,将其赠与,我预祝他蟾宫折桂。”
善元点点头,原地等着清回继续吩咐。
“你、你记得要躲着点轻棪,万不要被他看到了。”清回沉吟一小会儿,最后只道,“去罢。”
善元领命,自拿着食盒与书册出门去了。
还是不要讲了罢,上次冒冒失失地去要回礼,已有几分丢脸了。清回在心中想道。
-
善元又是在傍晚到的应天府书院。
傅公子正在听范公讲学,于是他便在明伦堂侧的偏门处等了一等。不一会儿,就见傅公子伴着几个同窗,一道出来了。
看见他,傅公子与同窗们道了别,便自过来了。
“中是何物?”傅子皋看着善元手中提着的食盒,问道。
善元扫了眼四下,正是下学时分,人来人往。念及说话多有不便,只道,“一样点心罢了。”
藏书阁中取过了书,傅子皋便要与善元作别,亲拿着食盒回斋舍。
谁道善元却再三搬出自己的下人身份,一定要替他拿着。
傅子皋无奈,便带着善元回了斋舍。
善元将食盒放在屋内一矮几上,作了个揖,“这是新出锅的桂花糕,我家姑娘亲手制的。”
“桂花糕,又名广寒糕,有广寒高甲之意,姑娘祝公子来年蟾宫折桂。”
傅子皋心中微动,打开了食盒盖子。白玉无瑕的糕点上点缀着桂子,泛着轻柔的黄光。
咬上一口,唇齿间溢满桂子香。
念头一动,他走到自己书案旁。那上头放着一枚桂花枝书签,正是清回夹在书中赠给他的那个。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小心抛到了脑后,他想了想,一时还并未想到……
“子皋,一道用晚饭去啊。”外头有人叫他。
“来了……”
……
晏府内,天色将暗未暗,清回正坐在府中桂林子里荡秋千。
“再高点儿。”清回对身后推着她的桂儿道。
桂儿怕摔到她,只敢稍加些力道,“姑娘,安全要紧。”
“哼。”清回轻哼。
桂儿自是知道清回心中郁结所在,“姑娘,可能是时间仓促,傅公子还未准备好呢。”
清回扭过头瞅了眼桂儿,满脸不信。
“轻棪——”清回看到过路的轻棪,压下失意,朝他道:“给姐姐推推秋千可好?”
晏轻棪闻言走了过来,推了一下秋千,“父亲叫我去书房偏厅,过会儿要听着谈事儿。”
听着谈事儿?何人要来谈事?清回自是没有心情去管。
“再高点儿。”她道。
轻棪就是比桂儿胆子大,这样一来,她痛快多了。
每到最高点那一瞬,心紧紧悬着,片刻后失重又落下的感觉,似能让人忘记一切。
荡着荡着,清回终于笑出了声。
楚执弈初见清回,眼中就是这样的景象——
高高的秋千架从桂树林中冲出,轻灵的笑声被晚风吹来。一黄衣佳人,手中紧紧地拽着秋千绳,双目紧闭,唇角轻扬。
桂花漫天飞舞,铺满了眼前的小路,目之所见,天地间皆是金黄一色。
这女子虽着黄衣,却并未被这茫茫一片黄给压下去。白皙的肤与樱粉的唇,似要把天地都比作她的陪衬。
轻盈的一下下,仿若仙蝶展翼,仿佛就要这样荡入他的心里去。
还是站在旁边的一个丫鬟先看到了他,口中忙道,“姑娘,公子,有客人来了。”
于是眼前女子睁开双眼,偏过头对上了他的视线,双眸明亮,盈着他的身影与满园桂色。
只见她敛了笑,被丫鬟扶着下了秋千,对着他行了个万福,“小女子失仪,万勿怪罪。”
楚执弈忙摇了摇头,“是在下唐突了。”
说话这当儿,晏轻棪已从秋千架后走了出来,也行了个礼,“楚通判。”
楚执弈回礼,便被轻棪带着一道往晏父处去了。
-
一路疾行回浣花园,坐回屋子里,清回才松了口气。
看了眼镜中自己,钗横鬓乱,她自小到大,还从未在外男前如此失仪。
今日实在不快,清回心情烦闷地把镜子扣了下去。
人这心情一差,就免不了看什么都不顺眼。
“来人,”清回指了指自己窗边小几上的一盆月季,“把它搬到书房去。”
“等等,还是搬到中堂的花架子上吧。”
清回又看准了架子上的一盆秋海棠,自己上前,给搬进了卧房。
桂儿进来的时候,发现自家姑娘正站在窗边一圆凳上,和几个小丫鬟一起商量着要把窗帘给换了……
“我的姑娘啊,”桂儿忙上前两步,把清回给拽了下来。
“要换什么样的你自着人去换就是了,上什么凳子呢。”
看清回一副郁郁不快的模样,眼神还放在屋子里四下琢磨着,忙对身边儿丫鬟小厮道,“都先下去吧。”
话毕把清回移到了书房。
“姑娘,不如绣绣花吧。”桂儿道。
“不绣,我现在没心思绣花,再戳到手。”清回托腮,无聊地说道。
“那弹琴如何?”弹琴静心。
“不弹,我现在心神不定,再割破了指、弄断了弦。”清回维持着原姿势一动不动,继续说道。
桂儿被堵的哑口无言,沉思了会儿,又道,“不然练字去吧……”
清回终于叹了口气,看着也变得跟自己一样闷闷的桂儿,想了想道,“桂儿,还是去着人帮我准备浴汤吧……”
泡在浴汤里,闭着双眼。脑中一会儿浮现出前几日在傅皋斋舍里,二人间对话的一幕幕;一会儿又浮现出刚刚在桂林中丢脸的自己……
往事不可追往事不可追,这样想着,清回把自己沉到了水里——憋气。
“七十八,七十九,”猛地冲出水面,清回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丢脸这事儿,也并非什么大事。谁叫那楚通判过来的悄无声息,真较真起来,他也不合规矩不是。
可傅子皋的事儿……
清回细细地回想起了自相识以来,他们交集的一桩桩。
从初见的惊为天人,到再见的一见倾心,隔了整整六个月。这六个月应只是自己的单方面相思罢。
自书院再会以来,距今两月有余。二人有了三个回合的书册往来,兼书信一个来回,兼单方面送礼两回。
或许时间短了点儿?他们还没真的相熟起来?日后借书还书更频繁一点?
清回摇了摇头,不行,又有课业要做,如今这个频率读书册子已快吃不消了。
“唉,”这主动出击也太难为人了罢。
等等!清回福至心灵。
此事完完全全应是傅皋做错了啊。上回他明明说好要回礼的,是他言而无信轻慢诺言,该觉得羞愧的人是他!
这样想开,清回朝外面道了句:“桂儿,我好了。”
桂儿守在外头,一会儿听自家姑娘叹一声气,一会儿又“哼”一声做义愤填膺状。她自个儿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终于被唤进去了,免不了心中松了口气。
*
应天府书院里,傅皋今夜失眠了。
他自小睡眠就佳,做过的事情从不费心多想,可今夜,却确确实实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
好似有什么事情被他给忘了。
每日读圣贤书作策论文章,为来年殿试做准备;又兼顾着为范公助教,最近他确实是有些忙了。
人这一忙就容易忘事儿,可到底忘得是什么事呢……
他又翻了个身,面朝外侧。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月光斜斜地洒进屋中,照在书案上,反了一道淡淡的黄光。
傅皋猛地想起,忘记给清回姑娘的回礼了。
他拍了一下自己额际,有些懊恼的想,君子最应重诺啊,这如今该当如何……
需得细心准备一份重礼,待下次善元来时,托他代自己向清回姑娘好好道一回歉。
如此思量一番,心中再无他事,屋中人方闭上眼睛,安心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