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绿菊宴,尘虑萦
马车轮子滚滚前行,正是在去宋府赏花宴的路上。
清风带动车帘,街边的景色时隐时现。
听闻宋府中栽培出了一株绿色菊花,已成了应天府的新奇一景。这一旬来,流水似的办了数场赏菊宴,今日终于到了宋晚霜邀闺中姑娘们的日子。
“姑娘,到了。”善元在外提醒。
话一落,车轮便缓缓停下。桂儿掀开帘子,放出小凳,搀着清回的臂下去了。
“你去茶楼吃点茶、听听书吧,不必在这儿干等。”清回对善元道,“待要散时,我再着小厮去叫你。”
“是。”善元点头,面儿上也不见什么情绪。
清回很喜欢善元这一点,宠辱不惊,很是靠谱。
“晏姑娘来啦。”前来相迎的是宋府的几个小丫鬟。
清回似是不曾见过她们,也不知她们几个是怎样把她认出来的,怪难得的。
宋府主君如今在知江陵府,也同月凝家一样,家眷留在老家。清回与宋晚霜不甚相熟,只知她是家中嫡长女。
一路上丫鬟仆从,人数众多。府中又雕梁画栋,锦绣辉煌,处处彰显着富贵。
略一思忖,清回便明白了,那江陵府是国朝著名的繁华城埠,土地沃衍,商人遍地。如此奢靡,在他们眼中,似乎是寻常景象。
“清回,你到啦。”到了宴客厅中,宋晚霜一下便叫住了她。
清回笑着点点头,“不曾来晚吧?”
“不曾不曾,”口中说着话,宋晚霜走上前来,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
清回微楞,但很快回过神来,也顺势回握住她,环视了一圈宴客厅。
“怎未见你家那盆稀奇的绿菊花?”
宋晚霜神秘地眯了眯眼,“既是稀罕物,必得给它安排个特殊的出场啦。”
“清回——”有人喊道。
是灵忆来了!清回心中一喜,终于不用再被宋晚霜拉着了扯东扯西了。还未等回过头去,就被人挽住了臂。
“晚霜,你们俩在聊什么?”灵忆与宋晚霜打招呼。
“寻常嗑罢啦。”宋晚霜道,只是神色好似有些犹豫。往他处一瞟,“又有人来了,我去迎一迎。”
清回与灵忆寻了一僻静处坐下,灵忆望着宋晚霜的背影,问道:
“她与你很熟吗?怎么一直扯着你的手说话。”
清回也是一脸莫名地摇摇头,“你有没有觉得她好似有话想说,又吞回去了?”
灵忆回忆起刚刚宋晚霜的样子,点点头,“仿佛确实有些欲言又止……”
正说着话,月凝也到了。清回朝她招手,月凝一笑,径直朝这头走过来了。
亦婉稍感风寒不便前来,到这当儿,她们几个书堂小友便聚齐了。
“等久了吧?”月凝问。
“你家离得最远,不嫌你。”灵忆玩笑道。
待人差不多到齐了,绿菊终于在几声击掌声中,被几个年长的婆子小心翼翼地搬了出来,放到了堂中央。
阳光倾射下,那绿菊花如翡翠般剔透乍眼,仿佛碧玉雕成,雅致无比。
宋晚霜在讲这盆绿菊的由来了:
“此绿菊由七七四十九名花农不舍昼夜培育,千株中最后只得这一株,极脆弱,难以繁育,花期只这十天……”极言珍惜。
如此浪费!清回心道,不过好看也是真的。
待到堂中众位姑娘赏完了菊,也便开了宴。
嵌了大理石板的红漆花腿长桌,两旁按序摆满了靠背椅。清回几人被小丫鬟引着挨着坐下了,一转头,发现左头儿坐着的,正是宋晚霜。
好好的主人家姑娘,不坐主位,偏偏坐在清回身边儿。清回悄悄与月凝、灵忆对了个眼神儿,暗暗提起精神来。
“尝尝这个,”宋晚霜亲给清回倒上一杯,“我亲手酿的梅子饮。”
“可是果酒?”清回问。
宋晚霜摇了摇头,“渴水罢了。”话毕,又给其他人都满上了。
这看起来……好似没什么问题。
离清回最近的几道菜依次是青虾辣羹、白蟹辣羹与间笋蒸鹅。其余的菜太远,若想夹到,必会失了仪态,这便是方桌的弊端了。
够不到自己喜欢的菜,清回闷闷地夹了口看起来最清淡的鹅肉,甫一进嘴,就被辣了个激灵。
“你没事儿吧清回?”宋晚霜一眼就看见了,忙大声叫道。
一时间席上众姑娘都看了过来,清回摇摇头,咽下去。
辛辣瞬间转移到了嗓子里。
“快喝口水。”月凝边说着,边做不经意状,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了清回。
清回顺势饮了下去。
随即月凝似才发现般,“呀”了一声,“一时慌忙,竟将我的杯子递过去了。”
“自是不嫌你。”清回笑。
如此,她便在月凝的掩护下,就势用上了她的杯子。
若有人是在杯子上动了手脚,如此这般自是不能够了。
可清回却任是如何思虑也没搞明白,自己与宋晚霜并无积怨,她的怪异举动所为何事?
她身边虽没有腌臜之人,但自小到大,也没少见着腌臜之事。世事反常必有妖,防人之心不可无,清回丝毫没敢掉以轻心。
心中想着,她吃了口青虾,又是扑鼻的辣。一杯果饮下肚,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怀疑,难道宋晚霜是想借这些道辣菜来叫她长痘痘?
她摇了摇头,又试着吃了一口蟹肉,于是又一杯水饮干。
身旁的小丫鬟复给她满上了。
倏忽若有所觉,宋晚霜不会是想灌她多饮水,然后在外出如厕的路上设计什么吧?
一时心中警惕心起,再不吃菜了。
“你怎么不吃菜呢?”宋晚霜果然问了。
“我已吃饱了。”清回顺势放下了筷子。
“这怎么能够呢?莫非是我家菜不合你的口味?”宋晚霜继续。
“只是来之前吃了太多果子糕点罢了。”清回淡淡回答。
“那便再多喝点梅子饮吧?果子吃多易口干。”
此话一出,清回心中已然确定,虽还不知为了何事,但宋晚霜确是要诱自己出屋。
“好啊。”清回拿起杯子,浅浅地抿了一口。
对面人似乎无话可说了,转过头招呼了个小丫头。
“阿回,”月凝叫她,显然也看出不对头了,悄声道,“不要出去。”
清回点点头,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
眼看着那个小丫头脚步匆匆地走出了园子,清回心中暗道不好。这宋府似乎再不能久留了。
也顾不得什么表面情谊了,她站起身,于宋晚霜身边,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
“我身体不适,需得先告辞了。”
宋晚霜一把扯住了她的手,很是关心的样子,“是哪里不适?我家有信任的大夫,派人去请,半个时辰就能到。”
“不了,”清回把手扯出。
“回程的马车颠簸,还是就在我家府上歇上一歇罢。”
清回心知,宋晚霜在拖延时间,刚要再不顾什么情面拒绝一番时,就听到外头一声:
“老太太身边儿的康嬷嬷到了。”
喊话之人,正是宋晚霜派出的那个小丫头。
宋晚霜似松了口气般,立马站了起来,起身相迎。
看来这康嬷嬷在宋府自有些尊仪,必得是老太君身旁顶得宠的人。
来人招呼了一圈席上姑娘,“老太太怕自己过来反让你们拘束了,便派我来看看。”话说着,很快就到了宋晚霜身边儿。
“这是晏公家的女儿,”宋晚霜顺势开口了,“身子有些不适,我正想给她请位郎中来呢。”
“是吗?”那康嬷嬷接道,“是赶着了,府中恰有郎中来了,本是来给老太太配药丸子的。”
“那太好了。”席上一热心的姑娘家说话了,“清回快过去给大夫看看吧。”
“是啊是啊。”另一姑娘也凑起热闹来。
这真是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清回无语之至。心高高悬着,便就躲不过了吗?
她留给了月凝与灵忆个眼神,紧跟着就被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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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回与桂儿被引着来了老太太园子,康嬷嬷把人带到一偏厅,“烦请姑娘稍等片刻,我这便去请郎中。”
清回懒得与她虚与委蛇,只点了点头。
“这位小娘子便同我一道去请吧。”指的正是桂儿。
“我不……”
话未说完,就被清回打断,“你且去吧。”
如今早就撕破一层脸面,人为刀俎,不顺着她们还有用么。
一时间众人皆退,四下俱静。清回端坐着,高悬着心思量着。
其实从被当着全厅堂姑娘的面儿请出来后,她反不如之前那样紧张了。全屋子人都看着呢,她是被宋府最得宠的嬷嬷亲带出来的,若真出了什么事情,她宋家人最先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父亲曾为帝师,在官家面前也是说得上几句话的。
只是自己被这样大张阔斧地引过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她实在想不明白。
先是听到脚步声渐近,随后又是“砰砰”声响起,来人扣了扣门。
清回冷笑,“都已请得动老太君给我布局了,还做什么样子。”
随后门被推开,一身量很高的男子露出面来。
楚执弈?清回心头微松。如今他是父亲的属官,谅他碍于父亲的威仪也不敢做什么过分出头的事。
心中更有了些底气,她直视着楚执弈,好似想要把他盯出个窟窿来。
楚执弈一开门,就见到了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的人。
一身绣百蝶穿花浅黄色褙子,内搭渐变色百褶长裙,锦绣明艳,贵气极了。
现下这贵女正使劲儿瞪着他,迎着那灼灼的目光,他竟没忍住,轻笑了下。
清回更是觉得他轻浮浪荡,见他不说话,先开口道:
“你该知我是谁的女儿。”
话一落,便又见来人笑了笑。
她被笑得毛骨悚然,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索性直直地盯着他,大眼瞪小眼。
终于,来人说话了。
“晏姑娘,我是笑在你的警惕心为何那么高,反把原本简单的事儿弄得如此麻烦。”
闻言,清回冷笑一下,这次还哼出了声。
什么时候女子防范心强,反成了坏事?此人贼喊捉贼还真是有一套。
“我本是托表妹把你引到外头一幽静处,可与我说上几句话,谁知她竟没好意思开口。之后我便叫她骗你多喝点水,谁料她都祭出了平日最稀罕的梅子饮,也没能让你多喝上一口。反在言语上出了岔子,促使你要离府。我没了法子,只好去央求外祖母了。”
他口中的表妹,显然就是宋晚霜了。
她只想冷笑,根本没有兴趣知道他想与她说的是什么话。
“我只是想同你说上一句,我心悦你,过些日子会同晏公说,上门提亲。”
清回心中一惊,仰着头去看他。只见他还是那般神色,好似刚刚那些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一般。
倏忽一瞬间,清回心中闪过好些念头——
一来她已经钟情傅子皋,才不会嫁与他;二来他是如何喜欢的自己,此意是真是假;三来他这表白来的也忒突兀些,跟自己相比差的远……
见清回不说话,楚执弈又继续言道:“我是天圣二年的进士,如今官居通判,也算少年有成。样貌品行都还上佳……”
竟都是大言不惭地夸自己的话。
此人还挺有趣,念头一闪而过。不过清回可不会忘掉他害自己紧张了那么久,与现下共处一室的唐突。
“不必提亲,我断不会嫁与你,也请你以后莫要再算计我。”
对面人半晌没说话,清回转头去看,发现他正盯着自己。
气氛骤然有些诡异。
“话已讲清楚了,我要走了。”清回下意识站了起来,只想赶快出了这间屋子。
经过他身边时,却骤然被拽住了手。
清回惊怒,使劲儿想要挣脱。可眼前男子力气大得很,拽得她手腕生疼。
清回皱起眉头,向他喊道:“你还要做什么?”
“自古婚配皆是父母之命,我与你父亲同府为官,他对我印象尚佳,你怎知他不会同意。”
清回心中暗道,待我回家就说与父亲今日之事,你看他会不会同意。不仅不会同意,还会自此厌恶你。
嘴上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用力抽手,想要挣脱。
“我知道你与傅子皋的事儿。”楚执弈冷冷道。
清回蓦地呼吸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