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豆蔻
淮州林家,是个本地商贾门户,当年裴素名动四方时,那家的纨绔林四郎虽觊觎她的才情美貌,却根本连上门求亲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羽翼蒙尘的凤凰不如鸡,由得裴夫人牵线搭桥去做继室,却成了她高攀似得。
裴夫人周氏人走了,话却留下来,一遍遍回响在裴素耳畔,她尚未出阁便有身孕,所以她的孩子在旁人眼里是个不该存在的包袱,她更是裴桓、以及整个裴家最大的污点。
裴桓天资过人,十四岁便过会试,当年盛京的文人清谈盛会,他初出茅庐,一人便力压一众各地的墨客翘楚,艳惊四座,自那以后人人都说,只要有裴三公子在,裴家再出一位白衣卿相,重回往日荣光,指日可待。
若非因为她的变故耽搁,明年开春儿,他大抵便会不负众望,成为盛京城中打马御街过,引得无数艳羡青睐目光的风光状元郎,他如今唯一可教人在背后编排的,就只剩下她这个私德有亏的长姐了。
而她十六岁生下裴芝,稀里糊涂做了母亲,自己受尽众人口诛笔伐,也连累孩子从小在外就被旁的小孩儿叫野种,总偷偷躲起来掉眼泪。
那日被人从河里捞出来,平日粉团团的一张脸被淹得青紫不堪,奄奄一息,就像念安那天早晨刚被裴桓抱进屋的样子,却可惜没有念安那么顽强、幸运,短短半个时辰便没了气息。
桌上药碗升起袅袅的热气,裴素一直不动,念安终于忍不住好奇地仰着脸,转到她身前去伸手拉她衣袖,“娘子,再不喝药该凉了。”
裴素总算回神,哄她说自己待会儿喝,等念安出去后,便从桌上端起药碗,两步走到床边,尽数倒进了窗台上的花盆中。
这厢裴夫人的马车出青衣巷后,没按原路回裴府,而是去了她本家周氏在淮州安置的沁芳居。
回裴家做什么呢?
裴家那一大家子,人人心里都钻了数不清的眼儿,哪个不是灌了满肚子的坏水,擎等着她露面便要蹦出来作怪。
二房近来张罗着给老二订亲,整日绞尽脑汁琢磨的,无非是怎么从库房多掏钱出去,三房底下只两个没用的女儿,处处巴结着裴桓,反看她这个当家主母膝下无儿女的笑话。
剩下个四房倒是识趣,只可惜四房的儿子愚钝平庸,被裴桓的风头压得从头到脚都灰扑扑,这辈子也绝不可能翻身,又能指望成什么事?
至于裴桓……
周氏想到他,顿时倚着车壁沉出口闷气,错就错在裴桓不是她亲生的,大房这两姐弟,当年就该被先夫人一杯鸩酒都带走了才是。
“这几日派人勤快些去青衣巷问着,什么时候裴素答应了,什么时候再放她们出门。”周氏吩咐婢女青栀道。
近来叙州东山乡民不宁,裴桓随家主裴绎前去助官府抚民,年前恐怕都不得空回城,没了那两人做主,量裴素的腰杆子也撑不了多久。
说起东山,早年朝廷户部堪舆司奉命测绘疆土,偶然在东山发现处巨大矿山,上达天听后,先帝派工部至此开采,断了当地百姓信奉山神的山脉,便遭遇过一回大暴动,当时出面的就是裴家。
古来山高皇帝远,离开天子脚下,世家大族在百姓心中的威望要比朝廷高得多,裴家主动请缨安抚了暴民,只可惜先帝对裴家老太爷早先拥立废太子余怒未消,采矿的肥差最后倒落进了周家手里。
裴、周两家原先势同水火,也是到近十几年,前任家主裴渡为五弟裴绎迎娶了周氏,两家才算真正化干戈为玉帛。
可周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些年同裴绎说是夫妻,倒不如说形同陌路,他怕是连她闺名真正是哪三个字都说不上来。
……
那头派去青衣巷的人连着好几日没音讯,问起来便是里头闭门不出,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气性儿,唯独咋呼多事的张婆子赔着笑脸到门前探过两回口风,求着放行,说是里头快没口粮了,裴素的药也得隔几日就去药房现抓。
青栀得了消息去回禀,周氏靠着迎枕正教个小倌儿捏脚,闭着眼漫不经心地冷哼,“弱不禁风的药罐子一个,也不知道林家还图她什么……”
林家为了要个伤风败俗的裴素,其实私下里还给周氏出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礼,此事若能成,周氏后头好些年的享乐都不必看裴家的脸色。
青栀劝周氏道:“主子不如教人送些东西进去,那一院子的老弱病残,断了口粮和药,奴婢怕……要是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说着话,瞥见小倌儿那双按在周氏小腿上不安分谄媚的手,青栀眼风凌厉扫了对方一眼。
周氏倒恰好正被捏得通体舒畅,也不计较那许多,“你要送便送些去吧,顺便告诉裴素,我再给她三日,三日后再没音讯,林家的轿子可就直接到门前了。”
青栀颔首应声是,转身出门去办事,谁知她步子刚过院中影壁,抬眼却见前头回廊漏花窗后,影影绰绰闪过道男子身影,肩背笔直,墨蓝衣袍极好辨认。
青栀脚下一顿,忙又折返回去向周氏通报:“主子,五爷回了!”
裴绎怎的这时回来了?
软榻里周氏舒坦闭着的眼睛总算睁开了来,眼底诧异一闪而过,很快便又明白过来,裴五爷忽地从东乡提前回来,除了是裴家有耳目知晓了裴素的事,还能为什么?
周氏不悦,皱着眉踢那小倌儿一脚,烦躁斥道:“蠢东西,还不退下!”
青栀这厢刚从屏风后的偏门领走小倌,裴五爷那厢便阔步迈进了暖阁。
裴家的人总都生着副极好的相貌,百年书香世家,祖祖辈辈的礼法教养沉淀下来,身姿气度皆是上乘,裴五爷一身靛青袍,风尘仆仆而归,清瘦的身形却并不显狼狈,反倒愈加芝兰玉树,英气沉稳。
周氏不紧不慢地从软榻里趿鞋起身,立在脚踏上朝裴绎福了福身,“看样子夫君这次去东山倒还顺利,比预计行程早回了好几日呢。”
她教青栀去端来暖身热茶,裴五爷却没伸手接,进来也只站着,未曾在发妻屋里的任何一片地方落座,更无寒暄,直白道:“事还未办完,我此次回来,是为素素的婚事。”
裴五爷面上没显露多余情绪,对周氏开门见山道:“林家那浪荡子与她不般配,与裴家更门不当户不对,那边既是同你谈的,便还是由你去回绝,此事往后也勿要再提。”
周氏福身时低垂的眉眼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抬起,裴五爷这倒迎面给她送来个毫不留情的巴掌,她听着那话,暗暗烦躁咬了咬牙关,拧眉呼出口沉沉的闷气,想说裴素往日丑事的话,临到嘴边儿才堪堪又吞了回去。
夫妻做到这份儿上,实在是无甚意思。
周氏干脆懒得再做样子,从脚踏上下来,转身朝妆奁跟前去坐,边散漫梳发边道:“回绝?夫君这说的当真是玩笑话,那林家也是淮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他家四郎对素素向来一片赤忱,念念不忘这些年,其实早前已寻过我好多次,门第哪里能有真心可贵?”
她从镜子里看身后的男子,委婉又坚持地道:“姻缘之事禀媒妁之言,既然已经谈妥又何来悔婚之说,届时岂不是让林家在背后也戳素素和裴家的脊梁骨?”
周氏这般姿态,教裴五爷一时未语,侧目看过来。
他不说话,周氏也摸不透他心里总在想些什么,对上他的视线,并不甘心退让,更接着道:“更何况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结亲,尚且都是由主母做主,哪家有男子出面替女儿家谈婚论嫁的道理,我身为裴家主母,为家中子侄安排婚事,有何不妥吗?”
有何不妥?
于周氏这一问,裴五爷暗沉的眸中忽地有丝讽刺的笑意闪过。
望着女人怠慢回避的背影,裴五爷微凝眸光,慢步走过去,立在周氏身后从镜子里打量她片刻,忽而抬手伸上前,指尖挑起了她的下巴,让她稍微朝自己转过来了些。
夫妻二人多年不曾亲近,周氏眼底闪过丝错愕。
但还没等她回眸去看清身旁的男人,脖颈陡然被一股大力重重扼住,那只手,直如铡刀似得一把切断了她的呼吸渠道,凶猛的力道仿佛要将她生生拧断。
“唔……唔……”
周氏惊得浑身顿时激烈挣扎起来,双目圆睁,眼底又是惊恐,又是恼怒,她抬手死死握住跟前男人的手腕,发觉无论如何也抓不开,赶紧奋力伸上前想抓他的衣领和面容。
裴五爷却只是面无表情,单手掐着女人一把拖上前,便直将她的脸狠狠贴到镜面上。
他嗓音极沉,“告诉你,你这些年在背地里都做过些什么,我一清二楚,不动你,是你不配,可你不该将心思动到裴家人身上,好好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再跟我说有何不妥?”
裴五爷微弯下腰,对上周氏砧上鱼肉的恐惧目光,又寒声道:“裴家何时轮得到你来做主,你如今这一身的矫情,无非是仗京中周家的势,可你要还有脑子,不如想想,若我明日修书一封说你暴毙,周家有没有人宁肯与裴家鱼死网破,也要为你讨个公道,嗯?”
周氏的母家自从先帝时站队乘了东风,这些年也算是扶摇直上,族中接连出了一位三品大员,两位五品京官,她的底气不过也就是来源于此。
反观裴家,虽然老太爷当年官居正一品宰辅,但站错队导致辞官回籍,族中后辈自此便再也未能有过面圣机会,直到数年前今上继位,太子东巡时下榻裴家,裴家许多年的冷板凳才似乎总算坐到了头。
可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裴家世代人才辈出,何时东山再起,只看御座上的天家心意而已,周家若非看清这一层,当初也不会将周氏嫁进裴家,同修秦晋之好。
周氏此刻哪里答得出只言片语,求饶都发不出声儿,短短片刻,她的面颊已充血涨得通红,双眼冒出血丝,双手挣扎的力道很快也渐弱下去。
正这时,屋外匆匆传来阵脚步声,进屋隔着扇百鸟插屏不敢进来,只装什么都不知道,冲里头一开口,却没控制住破了音地喊道:“五爷、夫人,三公子在外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