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群

半小时后,村长家的小院里,

淮中和大白萎靡地瘫在椅子上,满脸倦容。

鬼知道他们刚才经历了什么,要是可以选择的话,淮中宁愿再去和那匹马纠缠一番,也不愿去和这群老太太对线。

他和大白用尽了毕生所积累的词汇,语速和攻击力具备,道理和情绪皆有,可以说是突破人体极限了,寸步不让的和那群老太太据理力争,激情对喷。

但还是很快的败下阵来,可以说是输得摧枯拉朽,毫无悬念,是一场十分精彩的完败。

再牛逼的喷子,也特么对付不了千夫所指。

简直恐怖如斯!

此外,淮中还搞清了他和大白的关系,他俩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刚才那是这个狗东西占自己的便宜。

玛德!我特么还当真了!

此时村长的小院子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院墙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脑袋,基本都是老人和孩子。

大人们基本都有活干,要么是在隔壁村的矿场,要么是在村里的工地,还不知道村子里的变故。

不过睿智的村长已经派人去工地上叫人了,他太清楚这些人的操行了,怕事态失去控制。

虽然他嘴上说得是为了保护淮中和大白,但淮中通过能力感知到,他应该是怕……

这些人拆了他的小院。

糙,挺特么现实。

淮中看了看墙外那乌泱泱的人头,顿时感到一阵心累,甚至有点恶心。

他们是故意等到那匹马被控制了,确认了安全之后,才组团过来讨说法的。

哪怕他们有一大群人。

这倒无所谓,是人之常情,人就是这么回事,在哪个世界都一样。

但自己现在多了异能,这就不一样了。

别看这些人现在一个个的都义愤填膺,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恨不得要吃人似的。

但他们其实没有这么激动,只不过是表演罢了,就是想多要点赔偿。

这虽然也是人之常情,但毕竟因为异能的关系,淮中多了一种视角,这就比较恶心了。

就像是他们在脑门上明晃晃地写着:

傻比!我要讹死你!

糙!

而且这也很麻烦,要是只有一两个人还好说,他就算哭闹得再凶,也不过就是稍微多赔点,总会有人来劝说,公道不会消失。

可他们如今是人群……

这很可怕,情绪会蔓延发酵,他们心中那为了获得更多的赔偿而捏造的愤怒会变质,会渐渐变得真实,会让他们不知不觉间信以为真。

就比如那个靠在角落咬牙的瘸腿老太太,自己不过就是撞翻了她家晾晒的一板咸鱼,值不了多少钱的东西。

可她现在居然想杀死自己,恨不得自己去死,仿佛自己撞翻的不是咸鱼,而是她的小孙孙一般。

太可怕了。

淮中不禁为村长点赞,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他现在的应对都很合理,很睿智。

淮中早就偷偷提醒了大白,让他千万不要还嘴,不能再加剧事态了,现在俩人就像是做到了火药桶上,简直一点就炸。

大白很信任淮中,闭嘴照做,俩人就像个两只呆头鹌鹑似的粘在椅子上,默默低着头,尽量屏蔽着连绵不绝的千夫所指。

院子里除了两人,还有村长,他果然如传说的一样睿智,果断的没有让其他人进入院子,怕出事。

他同样没敢出声,如坐针毡地坐在椅子上,不住叹着气,时不时看向门口,期待着壮年们赶回来控制局面。

小院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院墙外的人群愈发狰狞,愈发暴戾,谩骂声开始变得愈发诛心和恶毒,甚至院墙都逐渐被抠出了一块块凹陷,开始有石块陆续砸进院子里。

院墙内的三人则心思各异,大白受不了这些恶毒的话语,都要气炸了,恨不得去跟他们拼命。

玛德!你们这么牛逼,那匹马发疯的时候你们怎么不上?现在来本事了?

淮中早就感知到了大白的情绪,在他暴起之前果断阻止,隐晦地死死按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那愤怒的脸,又连忙在他耳边小声劝说着。

大哥!你要冷静啊!能忍才是大丈夫!

知道你是狠人,可现在外面的那群人怕是连神都能给屠了啊!

真惹不起啊!

村长是个矮小干巴的老头,两撇小胡须又又长又细,像老鼠须子,他长得也像老鼠,尖嘴猴腮,两个大眼珠子滴溜滴溜转个不停。

就是……有点散光,两个眼睛一个站岗一个放哨,一个往东看一个往西看,就挺有……边界感的,属于是井水不犯河水了。

别看他现在都快把脑袋插到地里了,看起来像是在看着地面发愁,但他其实是在观察那些村民……这视线多少是有点刁钻了,防不胜防的。

在三人的度日如年,村子里的壮年终于从工地急匆匆赶了回来,大概十多个男人,还有二十多个帮工的女人。

他们都带着脏兮兮的安全帽,身上的安全锁都没来得及摘下,只是随意的缠在脖子上,有的人手里还拿着方刀、戳板之类的工具,愣是举着跑了一路。

脸上、衣服上都沾着大量的腻子,已经风干的麻麻赖赖的附着在衣服上,全是细密的皲裂,随着走动不停的掉落着渣子和小颗粒。湿的怕是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掉光了,只留下一片片黑糊糊的湿痕,似是在哀叹自己为何没有没被仔细地刮在墙上,而是随意丢弃在地上。

他们大呼小叫着,奋力地拨开了人群,他们没有着急进入院子了解情况,而是先去劝说、疏散那些接近失控的人群,推搡着他们后退。

这些村民一看公道来了,陡然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一个个都仰着脖子嗷嗷地喊出自己的悲惨故事,一个赛一个的响亮,一个赛一个的铿锵,隐隐有千军万马之势。

每个人都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咸鱼有故事,台阶有故事,土墙有故事,每个都荡气回肠,每个都感动天地,值得被千古传唱。

一时间,小院四周有几百个故事在讲述着,看他们讲述时的激昂就知道故事一定很精彩,但可惜就是一个都听不清。

淮中深深松了口气,背后竟都渗出了一层冷汗,在这冷风席卷的寒冬腊月,打湿了厚厚的内衬。

只有他知道刚才这那一刻有多么的恐怖,他宁愿去和那匹马再……

不!就算是去面对十匹马,他也不愿再待在这个院子里,犹如一个待宰的羔羊一般!

刚才的最大值时,已经起码有一百多人想杀掉自己和大白了,只缺一声振臂高呼,只是在等待着第一个失去理智的人。

那流窜在空气中的戾气,就像是一根根的生锈曲针,不断地勾挑着淮中的眼皮、耳道,鼻孔,想要把他激怒,想要挑逗着他发出怒吼,然后顺势把他淹没。

还好,幸亏淮中是个胆小鬼。

幸好那些壮年赶来的及时,及时制造出了一个发泄的缺口,让人群们积蓄已久的戾气发散到了空气中,没有酿成大祸。

淮中喘着粗气,把手心里的冷汗抹在了裤腿上,看着走进打头走进院子里的那个黝黑粗糙,大胡子的白人壮年。

说是壮年,但他看起来起码得有五十多岁了,只不过是身子骨比较健硕硬朗,还能出苦力挣钱罢了。

“淮小子,白小子,你俩怎么惹出这么大的楼子?”那个白人操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摸出一包烟,开始给村长和大白发烟。

糙,果然宇宙的尽头是东北吗?

淮中感叹着,顺势蹭了一根烟,点燃,猛抽,然后开始不要命地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

看着抽一口咳一阵的淮中,那个白人不由诧异道:“淮小子,你咋还学会抽烟了?不怕你妈教训你啊?”

村长不说话,窝在一边默默抽着烟,那两个眼珠子就跟探照灯似的转了转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

“格林大叔,先谈正事吧。”大白狠狠抽了口烟,怒道,“他们都疯了吗?你看看他们那架势,简直要杀人一样!”

“你听听他们骂得都是些什么屁话!连我妈都骂了!我妈都过世了!他们这都能下得去嘴!?”

“绝对不赔给他们钱!除非他们先道歉!”

村长依旧不说话,默默转过了头,背对着众人,眼珠子都不乱转了。

格林大叔叹了口气,问道:“你们家长呢?”

“我爸和老淮他爸在隔壁村的矿场上打工呢。”大白说道,“我姥姥家也在隔壁村,我妹妹跟着去玩了。”

“现在家里就剩我自己了。”

格林大叔又看向了淮中,问道:“那你妈呢?她为啥不过来?”

淮中摇了摇头,依旧低头咳嗽着,表示自己不知道。

“林老师今天没去上课,不知道干啥去了。”大白接话道。

“没去上课?”格林大叔愣了愣,在他的记忆里,林老师从未缺过课,风雨无阻。

这时,在七八个女人拥簇着三个老太太进入了院子,一路上还不停的劝说着,不停给拍打着脊背,给她们顺着气。

王奶奶,刘奶奶,哈莉奶奶,村里三巨头,战力天花板,是老太太们推出的代表。

王奶奶立刻进入了状态,瞪眼挺胸撅腚叉腰伸脖子,犹如一只炸毛的老母鸡,准备跳起来叨人。

“等等!”淮中真是怕了,急忙打断了她的施法前摇,尝试掌握节奏:“王奶奶,那匹疯马的主人得到救治没有?先救人,救人要紧啊!”

王奶奶狠狠剜了淮中一眼,对他打断自己的行径感到大为不满,怒气冲冲道:“那人疯了!是隔壁村的马夫,现在正在治!”

淮中笑了笑,接话道;“人没事就好,这些东西都是次要的,是吧?”

见那三个老太太眉毛高高挑起,眼看就要发怒,淮中连忙话头一转:“但是话说回来了,您各位遭受了损失,就必须得到赔偿,对吧?”

三个老太太把脏话咽了回去,点了点头,刚要开口,淮中再次打断:“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我也是受害者,对吧?”

“我要不是跳到了马车上去,我现在就已经死了,这没办法。”

一听这话头,三个老太太狠狠瞪向淮中,又准备发怒。

淮中再次打断。

“但我绝对不会逃避责任!该给大家的赔偿我一定给!”

老太太们再次把脏话硬生生给咽了回去,被憋得有些难受,一个个的面色都像是便秘了好几个月似的。

“但是咱们得一步一步来,我有责任,但我是次要责任,对吧?”

这句话老太太们是一定要反驳的,在这个年代的农村里,任何吵架都要牵扯到宇宙大爆炸,输得人都是灭霸,是星际战犯。

轻飘飘的次要责任?没特么听说过!

这次老太太们忍不了了,必须得喷!反了天了!

而这时,淮中眼睛忽然一红,鼻头一酸,抽噎一声,居然直接哭了出来,涕泗横流,哭得当真是十分的酸楚,让人心疼。

“我也害怕……当时那匹马想咬掉我的耳朵啊……”

“我使劲跑,我拼命跑,可是它就一直追……”

“呜呜呜呜呜……”

淮中抱头痛哭,趴伏在膝盖上,遮掩了胸口处散发的白光。

他也不是全然消极等死,他琢磨出了一种能力的运用手段,以此方可破局!

情绪引爆。

把对方的某一股情绪引爆,炸开的那一股情绪,会如风暴一般,在那人的脑海里席卷,主导那人此时的状态。

淮中引爆了三个老太太的“怜悯”。

但这三个老太太对自己的怜悯少得可怜,也就一星半点的,可以说得上是几乎没有。

于是淮中就引爆了她们三人对自己小孙孙的怜悯,这个量是真不少,淮中甚至没敢全部引爆,只是引爆了一点点。

只见那三个老太太虎躯一震,脸上的皱纹忽然就垮了下来,一个个使劲眨巴着昏花的老眼,拼命喷洒着浑浊的老泪,如乌鸦报丧般的喑哑哭嚎在嗓子眼里不停转悠着。

三人一把齐齐伸出如鸡爪子一般的干枯老手,一个劲拨棱着淮中的头发,手足无措的心疼着这个可怜的孩子。

幸亏只是引爆了一点点,现在这三个老太太就哭得像个孙子似的了,要是全引爆,那不得把命给自己啊?

于是四个人就抱头痛哭,呜咽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颇有音律之美。

这给其他人都看傻了,格林大叔直接直接就愣在了原地,这是不是太突兀了一点?为啥要突然哭啊?还是四个人一块哭?

村长一脸不敢置信地转了过来,眼珠子都快瞪抽筋了,再搭配上他那长相,就仿佛凳子上有粘鼠胶,把他这只歪眼老鼠给牢牢粘在了上面。

大白则隐去了愤怒,再次挂上了担忧,他轻轻拍打着淮中的脊背,略带紧张的仔细观察着他的侧脸,想看看他的脑子到底瓦没瓦特。

小院外的人也都懵逼了,这是啥情况?难道是王奶奶她们的新战术?版本领先大家这么多么?

淮中哭得格外凶,一点不比那三个被引爆了情绪的老太太差,他是真想好好的大哭一场,竭尽全力地哭一场。

自己的父母现在应该已经接到了自己的死讯了吧,真不敢想他们会有多伤心。

希望大黄命大,没有像自己一样被撞死。

希望能得到一大笔赔偿,能足够自己的父母养老,不要再一大把年纪的还出去打工。

哎……莫名其妙的就永别了……

糙!呜呜呜呜……

痛快地哭了一阵,大家稀里糊涂地谈妥了解决办法,那就是先去隔壁村找到那个车夫的家人,让他们先进行赔偿,要是不够,淮中再负责后续。

这没办法,这里挺奇怪的,没有法律,没有军队,没有维持治安的机构,一切都得靠商量着来。

三个老太太抽抽搭搭、晕晕乎乎地走出了院子,还没回过神来。

面对着七嘴八舌的询问,她们又稀里糊涂地把结果说了出来。

这下炸了,群情激愤,大家纷纷指责谩骂着这三个老太太,有脾气爆的直接就上手推推搡搡。

你们这么废物?派三条狗去谈,都能比你们谈得好!

那三个老太太也不是吃亏的主,直接就下意识的回击,那嘴巴就跟全自动的似的,在人群里疯狂扫射。

其他人也怒了,糙,懂不懂团结的力量?

内战爆发了,空前惨烈,极其悲壮。

有还有理智的人知道内乱没用,直接跳进了院子里,对着淮中和大白嚷嚷道;“不行!方才谈的不算数!”

“都谈好了,咋就不算数?”格林大叔皱眉道。

那人手舞足蹈,瞪着眼珠子,扯着脖子喊道:“那马夫是隔壁村的,要钱得去人家的地头要,他们人多势众的,要是不给咋办?”

“你先给赔了!然后我们再去要!”

“咋滴?要两份?”大白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像铁塔似的,冷笑道,“想得挺美啊?”

淮中拍了拍大白的肩膀,擦着眼泪,皱眉道:“不是有那匹马和马车吗?都抵押你们怕啥?”

那人冷笑道:“那匹马值几个钱?马眼都瞎了!干不了活,跑不了路,只能浪费粮食!”

“已经宰了。”

“一家分点肉,就当压压惊。”

淮中擦眼泪的手猛地一滞,缓缓抬起了头,呆滞道:“杀了?”

“废话,当然杀了,再不杀就饿瘦了,总不能再管它一顿饭吧?”那人烦躁地摆了摆手。

“杀了?”淮中的脸皮颤了颤,表情顿时可怖了起来,他一把薅住了那人的脖领子,顶着他的脑门,咆哮道,“杀了!”

“你们居然把它杀了!”

“你们特么杀人了知道吗!”

那人顿时被吓坏了,支支吾吾不知所措,惊恐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淮中。

淮中一把扔下他,抄起一把凳子,狠狠朝院子门口砸去,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杀人犯!”

“你们这群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