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九十六章

周齐被关在牢中,饿了好几日。

他窝在角落里,十分颓然。浑浊的眼睛偶尔盯着隔壁那些关了许久、蓬头垢面、半死不活的囚犯看。

而后,他吃力地站起来,问狱卒讨要水和饭。

两个狱卒正喝酒吃花生,对周齐的叫唤不耐烦得很。不过好歹周齐是重要的犯人,他们也不敢把他饿死了,便磨蹭了会,随便寻了半碗冷水一个冷馒头给他。

周齐饿得很,也顾不得馒头又冷又硬难吃,就着半碗冷水,还是慢慢啃了。

有了些力气之后,他又站起来,扒着牢门叫唤:“唉,我有事要说,你们给我叫下贾宝璁。”

狱卒对笑了一下,没有理会周齐,周齐不知所以,又提高了声音:“我说,你们听见没?我有事要和贾宝璁说,你们快给我叫下人?”

“听见没有?你们耳聋了吗?”

“耳聋不至于,耳朵不好倒有些!”狱卒们嘻嘻哈哈讥讽道:“周犯官,您还以为您坐在府衙大堂上?贾大人忙着呢,哪有空见你!”

“你还是老老实实呆着,省着点力气吧!在这里还有两口馒头吃,等明早上路去京城,可是连馒头都吃不上了!”

明日便要启程上京?

周齐听出了端倪,更着急了。

也顾不得被讥讽的难堪,忙道:“你们帮我叫叫他,我真有要事要和他说!”

“我们两家以前还差点是姻亲呢!你们传下话,他不会不见我的!”

狱卒听了更乐了,周家和贾家联姻又悔婚的事,江西大大小小的官员之间可都暗地里传遍了,谁不知道那里面的道道?

先是周齐借着联姻坑贾政,后来贾家又为了悔婚,把姑娘送去和亲。如今那天下皆知,嫁得浩浩荡荡的和安郡主不正是贾宝璁的妹妹么?

周齐倒好意思说起这事?

嚼着花生,捏着酒杯,狱卒刻意地走到牢房门口,对着周齐喷了一口的唾沫,乐呵呵道:“你们这姻亲做得可真亲热,贾大人带人抄了你周家,还派人抓你下狱,你怎么不叫他看在姻亲的面子上,给你安排个好房间啊?”

另一个狱卒立马哈哈笑着接话道:“哪里没照顾周犯官?这不是只有周犯官单独关在咱们这牢里么?另外的犯官可都在其他几个牢房挤成一团呢?”

“哈哈哈,说的也是!单人间,可已经是特别照顾啦!”

见狱卒只取笑他,根本不搭理他的要求,周齐气愤极了。

但他也明白,狱卒看惯了囚犯,他沦落至此,根本不会得到什么优待,只是为了家人,他不得不努力努力。

想了想,周齐忽然扯着嗓子大骂起来:“贾宝璁!你们贾家背信弃义!无耻小人!”

“你们贾家的姑娘一女许二婚,你以为你妹妹做了郡主,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她这就是上赶着去找死!你们贾家活该白白送一条命!”

“贾宝璁!你出来!你这狼心狗肺的无耻小人!”

囚犯大骂朝廷命官,诅咒宝璁全家,还诅咒和亲郡主,这还了得?

狱卒们赶紧打开牢门扑上去拳打脚踢,“住嘴!你快别骂了!”

而后堵住周齐的嘴,顺便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晦气!白给他吃馒头了,还不如饿着呢!”

吐了口唾沫,狱卒重新关上了牢门,只剩下眼神阴狠鼻青脸肿的周齐在地上瞪着他们。

当晚半夜,牢狱失火,被五花大绑的周齐来不及逃出去,被烧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天还没亮就起来扑火的冯唐一肚子气。

原本一切准备就绪,天亮就能启程回京,谁知竟出了这种差错!

不幸中的万幸,是即将押解进京的囚犯中,只有周齐遭遇不测。

“奇怪,怎么就周齐关在这牢中?”宝璁疑惑道:“这批犯官不是都应该关在一起吗?”

冯唐和冯紫英也觉得奇怪,便把狱卒叫来问话,一问之下,却更觉奇怪了。

宝璁震惊地指着自己:“我叫人把周齐关在那里?我怎么不知道?”

问东明,东明也一脸茫然地摇头,说完全不知道此事。

冯唐又审问两个看守的狱卒,从狱卒那里问出单独押周齐去牢房的侍卫,再查侍卫,却查不到人了。

宝璁心安理得地站在一边当壁花,反正他带来的人都在,没出差错,不关他的事......

谁知,那边被审问的狱卒就叫冤了:“我们真不是无缘无故打周犯官的,不可能打死他!更不可能放火烧他了!”

“都是因为贾大人!我们是为贾大人出气啊!”

宝璁无辜,问:“你们打人,怎么和我有关系?”

狱卒便把周齐骂宝璁和贾家还有探春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宝璁听了气愤得很,当即骂道:“这王八蛋!我没找他麻烦,他倒有脸来骂我家了!”

若不是周齐已经死了,宝璁觉得自己应该也会叫人痛打他一顿。

骂完忽然又觉得不对来,便叫狱卒重复了一遍周齐骂的话,疑惑道:“骂我和贾家也就算了,怎么好好的诅咒起和安郡主来?”

冯唐和冯紫英也觉得奇怪。

冯紫英道:“和安郡主乃是圣上钦封,因和亲又与其他郡主身份不同,周齐就算再气愤,也不该昏头去骂郡主诅咒郡主吧?”

难不成是怕他周家被抄家还不够,还想从昭帝那里换一个诛九族么?

冯唐深觉有猫腻,便又问了那两狱卒,道:“你们把前因后果,还有周齐生前奇怪的地方一一道来,切不可有一丝一毫一个字隐瞒。”

那两狱卒这才支支吾吾的,把周齐先说要见宝璁的那事说了。再严加审问,翻来覆去的,那两狱卒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叫人把两狱卒关起来之后,冯唐对宝璁道:“看来有人知道周齐想对你说的事,故意放火杀死了他。”

宝璁一脸凝重,“也不知周齐到底要说什么?”会不会和探春有关?

不过探春去新疆有专门的军队护送,盗匪山贼什么的,应该没胆子去招惹吧?

查来查去,查不出什么有用的。冯唐耽误了两日,便把案子定为意外失火,决定先押解其他犯官上京,免得再出意外。

但宝璁心有疑惑,又想避开冯唐的风头,就主动请缨,再留在江西查询几日,顺便收拾下江西官场的残局。

冯唐便嘱咐了宝璁几句,面上一本正经,心里乐呵呵,带着冯紫英先回京了。

冯唐一走,宝璁便迎来了一直不肯露面的柳湘莲。

“快走快走,等着你吃庆功宴呢!”柳湘莲拉着宝璁,直奔江西地头蛇隆老大的山寨。

之前围堵那些潜逃的犯官,多亏了这些绿林好汉。宝璁使唤了他们,到这会儿也不好一面都不露,况且他们还救了陈平。

于是,让东明揣上二十万两银票谢礼,跟柳湘莲一起吃庆功宴去了。

到了山寨子,老远就瞧见灯火通明,还有粗糙汉子们哈哈笑笑叮铃桄榔的打闹声。

柳湘莲一进大门,便被好几个大汉围住,拉着他要去玩蹴鞠,显然是和他极熟悉的。

然柳湘莲因带着宝璁,便推辞不去,引着众人介绍宝璁道:“这位便是陈兄弟的东家贾宝璁兄弟了!”

没想到有一天他被介绍,也得成为“陈平的谁谁了”......

宝璁有些愣,但很快反应了过来,笑着和这些绿林好汉寒暄。

那些大汉也有些愣,没想到陈平的东家竟然是个身板有点瘦,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俊朗小生......没长四只手,也没有六条腿,也没有一尺九高......

相互愣了会,大汉们便把柳湘莲和宝璁往大堂里引,只见大堂的长桌上上,围挤着一群人。

特别特别显眼那个,便是陈平。

半露着膀子,头上背后都裹着纱布,左脚瘸着架在拐杖上,双手高举着骰盅摇晃,人声鼎沸之中,陈平背对着宝璁,扯着嗓子喊:“买大买小,买定离手!你陈爷爷今日大赔四方,来下注的都有的赚!就看你胆子有没有!”

他周围一堆汉子顿时此起彼伏:“好!好!好!”“大大大!”“我买小!小!”

咣一声,开盅了!

只听陈平又扯着嗓门喊:“六六六!庄家通吃!给银子给银子!是男人别赖账啊!”

“嗷嗷嗷——”长桌底下各种凄惨哀嚎,而后又是一片:“陈爷爷,再来再来!俺就不信了,就不能再赢!”

于是陈平开始疯狂摇起骰盅来。

“这!”

宝璁下意识看向柳湘莲,苦笑道:“怪不得叫他不回来,原来在这玩得痛快......”

半炷香之后,陈平一瘸一拐地下来,得知宝璁来了,忙屁颠屁颠拄着拐杖来,“三爷,您来了怎么也不叫我伺候?”

宝璁似笑非笑道:“你陈爷爷这一瘸一拐地还忙着赚银子,我哪里敢挡你的财路?”

想起自己刚才在赌桌上的疯狂模样,陈平讪讪笑了笑,解释道:“这不是今日庆功宴嘛,才和他们玩了两把。”接着便对天发誓道:“三爷!我保证!我在府里可没赌!出来办事也没有!就这两日闲着,小玩了两次,回京以后一定不会赌钱!”

从前荣国府里,管赌钱可是很严的,如今在林家别院更是严格,一经发现,便要被赶出府。

东明一边殷勤地给宝璁倒酒,一边幸灾乐祸地看陈平倒霉。

陈平这次立了大功,况赌钱也是在外面,宝璁不想太落了他面子,正想说什么,却听见旁边几个喝酒喝高了的大汉吹牛起来。

一大汉道:“这次我们可有的吹嘘了,别人抓小偷小摸收收保护费,咱们可是帮朝廷抓过犯官的人!”

另一大汉道:“就是就是!从前那些臭不要脸的当官的抓我们,他们没想到,有一天也被我们抓进牢里去吧!”

臭不要脸的当官的宝璁:“......”

陈平赶紧给宝璁倒了杯酒:“三爷,他们喝罪了口无遮拦......”

东明一脸愤慨,小声道:“再怎么喝醉,也不能这么议论朝廷命官吧?”

宝璁只无奈摇摇头。

忽又听一人道:“前段日子听新疆那边的兄弟吹嘘,说什么博格达家的儿子请他们去抢亲,抢那个什么......郡主新娘子!娘的,俺还羡慕了好多天!”

“这下他们可没俺牛了!到底抢亲是犯法呢!咱们可是帮朝廷抓人,妥妥的立功!”

这一段话,宝璁、柳湘莲、陈平东明几个都听出不对来了。

不等宝璁使眼色,陈平忙拄着拐杖过去,拍了拍那汉子,问道:“那和安郡主不就是嫁去博格达家吗?他家儿子抢什么亲?难不成等不及,要早点抢去成亲?”

醉醺醺的汉子摇了摇头,笑嘻嘻道:“不是那个儿子,是博格达家的大儿子!”

“什么大儿子?”

“就那个!早年逼死了婆娘,强抢妇女,被博格达赶出家门的大儿子博格达阿森!”

“这会儿应该差不多到日子了,反正说办成了,就给三十万两银子!”

说的煞有其事的!

宝璁与柳湘莲对视一眼,暗暗站起来,亲自去问那大汉:“郡主和亲,送嫁队伍足有上千官兵护送,像你们山寨顶多不过上百人,如何抢得,不是送死吗?”

“这种赔命买卖你们也做?”

那大汉哈哈笑道:“哪里真去抢?我听说博格达阿森给只是让他们去捣乱一下,并不用真抢。捣乱冲散队伍么还不是小意思?不做白不做。若能趁乱抢得些财物,还多赚了呢!”

宝璁皱眉,赶紧接着问:“那有何必要?抢不得亲又贴银子,不是多此一举吗?难道这博格达阿森就为羞辱他弟弟?”

大汉嘻嘻笑着,忽然就压低了声音,道:“这官场上的事情,您不比我清楚?山匪什么的,不过是担个黑名,真正帮他抢亲的,可是你们自己人!”

“自己人?!”宝璁震惊了,幡然醒悟过来。

恐怕山匪抢亲只是幌子,而和博格达阿森达成交易的,是送嫁队伍中的人!

探春是昭帝指婚给博格达阿曼的和亲郡主,若被抢了亲,即便只一日一个时辰,那也是打了昭帝的脸,那后果......

难不成周齐想说而没说的事,就是这个?

“抱歉,我们有要事,先行告辞!”

宝璁与柳湘莲匆匆和隆老大告辞,带着东明,骑马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一群大汉都还愣着呢,只听陈平揪着个大汉,咋咋呼呼的:“小六,出大事了!快给我套车!”

叫小六的大汉一脸茫然,下意识脱口而出:“陈爷爷,这是怎么了?”

陈平扯着嗓子大吼:“那和安郡主是我三爷的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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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十几日,宝璁骑马疾行,每日只休息一两个时辰,便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也没有停歇赶路。

快到新疆,离送嫁队伍越来越近的时候,宝璁心里却越来越急,越来越怕了!

他想起来,探春出嫁之前,林黛玉问他,探春都不怕,他怕什么?

他怕,什么都怕得很。

即便做好了一万个心理准备,他也不想那么快就面对这种可能——人没了,此生不得再相见。

帷帽被风吹掉,雨水拍打在他僵硬的脸上。他浑身都湿透了。

身后柳湘莲和东明都在大声喊他,可他只听得到自己呼吸声。

得再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