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吓死我了！”发现是认识的人，乔露眉毛一横，忍不住嗔她，“你不去画图，坐在这里干嘛？我可是为了给你节省时间才来帮忙的，你就坐在这里浪费时间？”

李墨雨从夜色中抬起头，语气缥缈又理直气壮：“因为画不出来。”

乔露无语。

李墨雨眼巴巴地看着她：“露露救我！”

一阵夜风吹过，零星几片树叶沙沙地打着旋儿落下。

乔露揉揉隐痛的太阳穴，在她的祈求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你想让我怎么救你？”

“陪着我就行！”

李墨雨眼中光芒大盛，抓着乔露的手就往地下车库走。

*

李墨雨终于逮住了乔露，一鼓作气地就把乔露拐进了自己家。

她本来的亢奋情绪从进入小区就直线下降，进了电梯后又直接恢复成坐在门口时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乔露自己也云里雾里的没搭理她，她行尸走肉般的开了门，兀自就飘进最深处的房间去了。

乔露对艺术一窍不通，李墨雨也明说了只是想有个人陪着，显然也不用她做什么，她便也当做串门，悠然自得的开始参观房间了。

李墨雨家境殷实，住的地方也是豪奢一挂的。

这套公寓装修精致，分为上下两层，一共四室两厅，还带双露台，加起来两百多平，虽然不可能让她觉得惊讶，但一个人住也着实是太大了点。

乔露从二十二层的落地窗往外看出去，城市里唯一的江流似乎就流淌在脚下，霓虹的夜景绚丽夺目，映在水面上如同铺长的油画画卷。

外面的夜景倒是迷人得很，只是满地都胡乱地散着大大小小的白色纸团，实在是碍眼。

乔露弯腰捡起一个，发现纸团并不是纯白的，除了揉圆搓扁的痕迹之外，依稀可以看出纸团背面有画笔抹过的纹路。

她展开一看，赫然是一张服装设计图，线稿流畅精细，细节处还用水粉填了色，可见当时画的十分认真。

乔露又捡了几个纸团，展开都与之前的水平无二，一个赛一个的精美。

她忍不住有些咂舌。

——这不是挺有才的嘛！

她最开始觉得李墨雨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富二代。

后来觉得她是个心眼还不坏的草包。

可现在……

这些设计图在她眼里看来都异常惊艳。

乔露耐心的将纸团一个又一个地收集起来，仔细的铺开碾平，拿着这一大沓废稿往里走：“你地上丢的这些，不都挺好的吗？怎么就画不出来了？”

“那些都不行……”李墨雨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乔露闻声走向那间房，推开虚掩的门，只见她趴在桌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乔露将手里的纸张放到她面前：“可我觉得这些都画得很好啊。”

李墨雨将这些“心血”随手推到一边，又转过头凝视了最上面的一幅几秒，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庸俗不堪，平平无奇。”

乔露被她的成语逗得噗嗤一声：“干嘛说自己说的那么恶毒。”

李墨雨没接茬，只是不住地叹着气，明显不是故作矫情，是真的自闭了。

她看着她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再笑，心里也开始有点不好受了。

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乔露也有必要对这件事情负责任。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转，决定以毒攻毒：“但是……你之前做好的那几件明明更不怎么样嘛。”

“你说的是人话吗？”李墨雨瞬间暴起，抄起手边的橡皮擦丢她，“积点口德行么！”

乔露扭身躲过：“怎么还不让人说实话了！”

李墨雨气的快冒烟了，一切都说开后不必对抄袭讳莫如深，倒终于能大大方方的吐露心声：“那些可都是世界名画！博物馆收藏天价拍卖的那种，你也敢指指点点？”

“那些本来就很高深，普通人都看不懂，做成衣服或多或少会减少灵气，没有你自己的灵魂，可不就是连现在这些都不如吗？”乔露拿起张废稿晃了晃，摊手道，“至少我看到之前几件的时候，没有看到这些设计图时那么惊艳。”

被连着喂了几大口毒鸡汤，李墨雨倒真找回几分信心来，她咬着下唇问她：“你真的觉得这些惊艳？”

“嗯！”见李墨雨终于提起了兴致，乔露点头如捣蒜，“都很好看！”

李墨雨一脸狐疑：“哪张最好看？”

乔露扯出个大大的笑容，不假思索道：“每张都最好看！”

李墨雨看着她如旭日暖阳般明媚的笑容，嘴角抽了抽，十分后悔自己居然差点相信这厮。

此情此景怎么看怎么像被逼着逛街，坐在休息区玩手机被问“这件好看吗”才会无奈抬头的男朋友。

“你别安慰我了，我就自闭一会儿，马上就画。”李墨雨又是一阵长吁短叹，捂着脸道，“你去别的房间玩吧，所有东西你都可以随意使用，干什么都行，困的话客房柜子里就有枕头被子，饿的话就点外卖，我报销……只要能听到点人声就行。”

乔露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说出话来，依言出了门。

她心里堵得慌，走到客厅时沉思了一会儿，拿起桌边的椅子又折返了回去。

李墨雨家中用度都价格不菲，所谓一分钱一分货，用料也都十分扎实，她搬得相当吃力，只得磕磕绊绊地往前拖行，实木的凳腿在光滑的大理石砖块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啸声。

她进了书房，见李墨雨果然又像之前那样趴在桌面上。

乔露叹了口气，为了不发出声音，她咬着牙将椅子抬起，小心翼翼地挪到她的对面坐下，脑中的想法渐渐清晰。

她觉得她好像可以理解李墨雨。

她和她的家境相似，如她们这样的人选择追逐梦想，就算能获得父母的支持、不对她们加以干涉，也并不是一件易事。

尽管她们的起点或许比大多数人都要高，路也比别人要顺当好走，但光是对比周围的落差感就能把人逼死。

人各有命，也各有各的烦恼，普通人稍有成就就可以得到的认可、赞扬与自信，对她们来说反而难于上青天。

就以乔露自己为例吧，虽说借着和欧利文的关系，首次工作就能以顾时安这种咖位的明星为起点，在这个圈内不亚于一步登天。

但同样的，在她的生活环境里，身边的人只会拿她和欧利文对比，她父母甚至觉得她不仅不愿意当名媛，还上赶着去当女佣。

而她引以为傲的成就只能在更弱的人群中才值得被提起，每次沾沾自喜之后紧接着却是偷窃般的罪恶感，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嗤笑着说：

有什么好高兴的？

得到的这些是凭自己的吗？

还不是靠着家里人挣来的？

没有你父母谁认识你是谁啊？

乔露看着眼前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一阵了然。

这种感觉不光折磨着她，一定也折磨着李墨雨。

乔露翻翻自己的小包，从里面掏出一颗糖来，略有些强硬地掰开她握成拳的五指塞了进去。

李墨雨正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被这么一弄，只得看向自己的手心。

她不明所以：“这是……？”

乔露冲她眨眼：“吃甜的心情会变好。”

“我戒糖的。”李墨雨回了一个白眼。

但是说归说，她还是剥下糖纸，将晶亮的糖果塞进嘴里，咔嚓一声用后槽牙咬碎，“你安慰人的方式怎么这么幼稚，托儿所学来的？”

乔露失笑，也往嘴里丢了颗糖：“你难道真的觉得，之前那几件完全秒杀你现在画的吗？”

李墨雨别过头去不看她，嘴硬道：“能流传这么久，一定有它的道理。”

乔露腮里裹着糖块，说出的话也有些含糊不清：“你其实……很没自信吧？”

“自己的原创就一定没有致敬的作品好吗？”乔露一边问一边学她将糖果咬碎，清新的甜味在舌尖蔓延：“你现在的状况就是——你不觉得自己很优秀，所以需要依靠已成名的作品，才能获取安全感。”

“我也不知道。”李墨雨叹了口气，“我之前不是这样。”

“我总有一种预感，加入这次能做好的话，以后说不定就真的可以靠自己了。”她扯了扯嘴角，“且不提金钱方面，就算是其他地方，家里提供的帮助也很多，小到挑选展厅、聘请工人，大到供货厂商的优惠与广告位，就连时安也是——如果没有和周家的关系，这种好事也轮不到我。说老实话，我有时候自己都怀疑我到底有没有才华，就像上一次的比赛，我的第一件获奖作品完全是我原创的，那些衣服在网上被骂的很惨，说‘太浮夸完全不可能穿上街’，可最后还是获奖了。我以为是网络喷子和专业审美出入太大，并没有怀疑过自己……”

“可是你知道吗？我去领奖的时候才发现，半数评审的脸我都曾在各种饭局上见过、敬过酒、喊过叔叔阿姨。”

乔露刚想说话就被打断。

“知道抄袭对艺术圈代表着什么吗？事业的终结。”李墨雨就像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似的，一股脑地往外吐黑水，“但这么重要的事情，每个人、每个厂商、每个品牌几乎都在做，整个圈里又有哪一位是完全干净的？我知道这样不好，我也不想做这种事情，可是……”

她看着乔露的眼睛，唇角扯出个苦涩的弧度：“我也想只靠自己的才华清清白白的闪耀所有人，可我已经不知不觉的习惯这种模式，并且……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他们。”

乔露沉默了半晌，她的嘴唇微动，嘴里的话绕了又绕，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缓慢地从椅子上起身，然后弯腰将桌上被翻得散乱的画稿拢成一叠。

她看了看了李墨雨，又看了看手中的画。

她想说我和你一样，我的内心也满是惊疑不定，我也害怕你所害怕的一切，我也一边享受着优待一边自我厌恶，我也……

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向前迈出一步，深吸一口气，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搅成一团旋涡，又缓慢地融合。

乔露放下画稿，拿起被李墨雨丢在一边的画笔，郑重其事地递过去：“你能做到的，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