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嫉妒的化身
嗓音还是清亮的,可能又因为人还发着烧,透出一种无力的哑,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在闻夜心上。
房间里的窗帘拉得紧紧的,只有昏暗的床头灯亮着。
江澄初躺在床上,暖黄的灯光照着他的侧脸,莫名就显得很乖。
鬼使神差般的,闻夜把手伸过去,握住江澄初的,安抚道:“我没走。”
小反派的手心里被塞满了,闻夜的手指冰冰凉凉,和他此刻高的不正常的体温形成一种鲜明对比。
闻夜的手被病人抱住,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一样的攥紧。
把闻夜的手抱紧之后,江澄初的表情透着一种安心,满足地闭上眼睛,又窝在被窝里不说话了。
闻夜以为他又睡了过去——毕竟生病了,人精神难免会疲惫,他也可以正好趁机脱身,去给江澄初泡药。
谁知道病着的小反派力道出奇的大,闻夜试着缩回了手,竟然没能抽动。
过了片刻,江澄初又轻轻地喊:“妈妈……”
闻夜:……
好家伙,感情我这是给人当男妈妈来了?!
但现在肯定是不能跟这个小傻子计较的,没看人烧得脸都通红了吗!
闻夜只好咬咬牙,低声撂了一句:“等会儿再收拾你。”
小反派正病着,耳朵迷迷糊糊,像被塞住似的。
闻夜说的这一句他没听清,只是把闻夜的手放在自己脸颊旁边,又依赖地蹭了蹭。
因为闻夜的体温一直偏低,这样微凉的感觉对现在发烧的他来说非常舒服。
“林明远……”
看来他还没烧糊涂,认得眼前的人是谁。
江澄初看着闻夜,一双眸子带着点水光,仿佛撒娇一样地又叫他的名字,“林明远,我难受……”
“不喝药,当然会难受了,你正生着病呢!听话,松手好不好?我去给你泡点药,一会儿就回来。”
闻夜低下身子去,用手掌试了试他掌心的温度,又用食指指节刮了刮他的脸。
他许诺着,轻声哄道:“喝完药,再好好睡一觉,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江澄初闻言,从被窝里探出个小头:“真的吗?”
闻夜摸摸他汗湿的头发,点点头,声音低沉:“嗯,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听闻夜这么说,江澄初于是乖乖放开了握着他的手,只是那双眼睛还眼巴巴地盯着闻夜。
病着的小反派没想到还挺讲道理,没有闻夜想象的那么任性。
他松了一口气,赶紧转身去客厅里泡冲剂,怕再耽搁一会儿,直接给小反派烧成傻子了,那闻夜在这个世界的任务,也就会直接失败了!
临出门的时候,闻夜还听见人小声地说:“那你快点回来哦……”
像那种家长告诉孩子自己要出门上班,小孩儿就乖乖坐在家里,在家长推门出去的一瞬间,满心期待地许愿。
闻夜被自己爹味十足的想象弄笑,轻轻笑了一声,又“嗯”了一下,算是答应了他。
得到这一声保证,江澄初放下心来,闭上眼睛躺在被窝里。
半梦半醒间,他感受到闻夜没有立刻离开,似乎在谁说话。
……是在打电话吗?
和谁呢?
闻夜的声音压得很低,江澄初听不太清,只捕捉到了几个类似于“还像个小孩儿”、“离不开人”之类的字眼。
不过闻夜没有说太久,和那个人讲了几句,就起身出去了。
房门被打开,又被重新关上,恢复到闻夜来之前的,那种江澄初所熟悉的死寂。
他又走了。
还不理我。
江澄初撇撇嘴巴,委屈地想着,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等待的时间,每分每秒都无比漫长。
躺在床上的每一分每一秒,就连暖烘烘的被窝都没能给江澄初什么安全感。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数计时,又恍惚想起,闻夜走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没有具体的时间。
一会儿……是多久呢?
快点回来。一会儿就回来。很快回来。
这样的说辞,江澄初已经不知道听过了多少次了。
小时候爸爸要出去打工,奶奶带着他,父亲每次出门之前,都会这么说。
可是,小时候的江澄初,总是要从暑假等到寒假,再等到下一个暑假,等到自己从一个年级升到了下一个年级,爸爸才可能会回来。
奶奶告诉过江澄初,爸爸去的地方很远,他在那边一待就是很久,是为了“打工”,让一家人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也让他江澄初能够继续有学上。
小时候的江澄初,天天盼着爸爸能够回家,因为爸爸回来的那一段时间,家里就会过上一段比较好的日子。
他会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大包零食,馋的江澄初直流口水——都是村头的小卖部从来都没卖过的新款,包装精美,香味一撕开就能闻到。可惜每包只有一点,江澄初稍微尝了尝,包装袋就已经见底了。
后来爸爸回家越来越少,却很少给江澄初带东西了。
他的性格也再没有以前那么开朗,回到家里,经常都是闷不吭声地抽烟。
有一次他们以为江澄初睡了,爸爸和奶奶在客厅小声吵架。
吵得似乎很厉害,奶奶的情绪很激动,爸爸背对着江澄初的房间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一言不发。
江澄初第二天还要上学,似乎是怕吵醒了孩子,奶奶也不愿多说,只戳了戳自己儿子的肩膀,恨恨地骂:“你的心,根本就不在这个家里了!”
他爸爸背对着江澄初,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江澄初有点懵——什么叫,不在这个家里了?
过了片刻,他爸爸点了支烟,烟气缓缓地飘,江澄初感觉自己这里都隐约能闻到一点儿。
“您说得对。”男人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总之,过段时间,我会把晓雯带回来给您看看的。”
“看什么?我才不看!这个家有我在一天,你别想把的女人塞进来给他当妈!澄初还那么小,他还要上学……你现在说要娶另一个女人,跟她生了孩子以后,我就问你还能不能管澄初?!”
奶奶似乎气得不轻,胸口不停起伏,江澄初差点就想冲出去,告诉她别生气,他自己也能养活自己,以后长大了,还能养活奶奶……
过了片刻,江澄初咬咬嘴唇,又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
明天还要早读,江澄初不敢偷看太久,关掉房门,耳朵放在门板上,屏住呼吸专注地听。
爸爸和奶奶却没有再说话了。
那天谈话的结果在后来明了——过了几个星期,他爸爸领回来一个女人,穿皮草丝袜,烫着卷发,一股刺鼻的廉价香水味儿,鲜红的指甲拧着他的脸,让他管她叫妈妈。
口音听着很陌生,江澄初猜测,应该是他爸爸在外地打工时候认识的女人。
江澄初张了张嘴,没叫出口,女人就失望地转头,和他爸爸说这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她也养不熟,干脆她就不管了吧。
他爸爸于是点点头——后来,不知道是否已经和奶奶商量好,爸爸从这个家里消失了,好像是和那个女人到他们认识的地方去,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没有电话,没有短信,只有每个月给江澄初打过来刚刚好的学费和生活费,显示他还没有完全忘了这个儿子。
哦对了,还有自己的妈妈……
母亲走得那一天——
江澄初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母亲出走之前,下了好几天的雨,不算大,却很缠绵。
江澄初的妈妈非常讨厌下雨——她上班不方便,家里没钱买车,每次挤公交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会被别人的伞蹭一身水。
家里的衣服也总是干不了,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所以每次到了下雨天,江澄初的妈妈都不是很想出门,感觉自己身上散发的味道,仿佛在明明白白告诉别人自己的穷酸一样。
所以每次一到下雨的时候,江澄初都能看见,妈妈脸上烦躁的表情就没有下去过。
奇怪的是,那天的阳光却很好,妈妈的表情也一反前几天的烦躁,带着说不出的轻松,仿佛马上就要摆脱什么她忍受不了的事情。
那天江澄初的心情也很好——他在课堂上表现得很积极,老师破天荒地夸奖了他,还给了他一朵平常很难得到的小红花。
雨过后的操场,积着几个坑坑洼洼的水坑,拖了很久的体育课终于能上了,江澄初就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操场上踢球。
玩闹间,足球砸进水坑,他正好站在旁边,校服衬衫被溅了点泥星子,顿时就慌了。
这种衬衫脏了很难洗,江澄初见妈妈洗过几次,她一边洗一边抱怨,后来江澄初被她骂乖了,就不敢再弄脏。
怕再弄脏校服妈妈难洗,江澄初于是赶紧找了个借口退出了游戏。
出了校门,往常都是奶奶来接江澄初,或者他自己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
今天却有点不一样——他回班上收书包,便看见妈妈来了,穿着身很少见她穿的好看的裙子,正小声跟老师说着话。
江澄初于是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叫了声“妈妈!”,就冲女人跑了过去。
小孩儿没察觉到妈妈不着痕迹地避了避,怕儿子身上的汗弄脏了自己好看的衣服,只听见她温柔地关心自己几句,就露出了甜甜的笑,屁颠屁颠地跑去收书包了。
夏天的天黑得很晚,妈妈走在江澄初的身边,阳光透过树影照在他们身上。
江澄初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校服,忽然想起什么,就低着头,很诚恳地认错:“妈妈,对不起,今天我和同学踢球,把衣服弄脏了……”
“嗯?”母亲居高临下地瞟了他一眼,心不在焉道,“没事儿,弄脏了就弄脏了吧。”
江澄初以为这就是妈妈又要帮他手洗了,很愧疚又很开心地说:“谢谢妈妈,妈妈辛苦了。”
女人就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母子俩一起出了校门,路过家小卖部,江澄初看着门口摆的冰柜,忽然就咽了咽口水。
妈妈察觉出他的小动作,就很宠爱地笑了笑,蹲下来问他:“我们澄初口渴了啊?要不要挑一支冰,妈妈给你买。”
“可以吗?”江澄初有点愣住了,不敢置信地问。
冰棒很贵,而且不经吃,夏天热的时候,江澄初没一会儿就能吃完一根。所以他舍不得自己掏钱买,偶尔和别的同学一起回家,如果有家庭条件好的,就会施舍般的大方让他挑一支。
“当然可以了。”女人想摸摸他的头,瞟到男孩儿头上的汗,又缩回了手。“你进去挑吧,妈妈在这儿等你,不用担心,今天妈妈出钱。”
江澄初想问妈妈哪儿来的钱,又觉得这些问题,自己一个小孩儿不该操心,便松开妈妈的手进了小卖部。
小孩儿穿着校服,奶白的一个小团子,踮着脚往冰柜里挑挑拣拣。
妈妈看着江澄初的背影,忽然就冒出了点不舍——其实这个家里,她早就已经待不下去了,但是这个孩子……他还那么小……
但是,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应该成为自己的负担,不是吗?
这样想着,妈妈就对江澄初说:“你先在这儿挑着,把钱拿好啊,挑好了你自己付。妈妈去对面买个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就回来。
江澄初挑好了冰棍儿,付好了钱,又等了好久好久,可是妈妈说的“一会儿”还是没有来。
他又跑到对面所有的店铺问过了,都说没看见过一个穿漂亮裙子的女人。
“这小孩儿他妈妈不要他了。”
江澄初听见刚才小卖部的老板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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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最后,江澄初还是一个人回的家。
妈妈给的钱很多,足足有五块,买完一支一块五的冰棒,找回来的零钱还能够江澄初坐一个星期的公交车。
他抱着那只冰棒,不知道为什么,最喜欢的口味,竟然有些舍不得吃。
坐上公交车的那一瞬间,江澄初忽然有点想哭。但他不想在一车的叔叔阿姨面前哭,就一直忍。
忍到回了家,看见了奶奶,奶奶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抱着他叫他的小名。
她的眼睛也是红着的,嘴里不停地念着:“崽儿不哭啊,你还有奶奶,还有你爸爸,不哭不哭……”
江澄初这个时候才开始哭,哭得没有声音,却稀里哗啦。
可是……
江澄初在心里小声反驳。
——我没有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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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陈年往事已经被埋在记忆的最深处太久了,久到江澄初自己都快要忘记。
今天是个大晴天吧?好像没下雨?
他也不知道,自己躺了一天,昏昏沉沉,意识模糊,只记得窗外似乎没有雨声。
可就是在这样一个干燥的天气里,在安静的晚上,他不可控制地回想起了那个下午。
回忆就像开了闸的水库,一泄而下,一旦开启了,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从那个时候起,江澄初就懂得了,想要和一个人一直一直在一起,好像……真的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呢。
可是,越是失去,江澄初就越是想要拥有。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偏执就已经像种子一样,深深地扎根进了他的心脏里。
只要轻轻等待一点爱的滋润,就会开始破土发芽,紧紧缠绕住那个给他温暖的人。
毕竟……江澄初告诉自己——
光出现的那一瞬间,就要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