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皇帝与小侍卫的二三事(6)
战报是后半夜在画舫上接到的。
北越不顾失地百姓的?安危,自掘堤坝,昌河决堤,汹涌的?河水直下千里,下游驻扎的大雍军队首当其冲的被湍急水流卷走大半,大雍北部昌河两岸的百姓也遭了灾,五万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然而境地最凄惨的还是那些失地上的?大越子民,他们还在堤坝下游生活,也曾是越国百姓,现在却被弃如敝履,反而是大越的?官员回过神来,迅速调派军队和医师来帮忙搜寻幸存者。
燕望津披着衣服,烛光下眉目愈发冷峻,他手里拿着又潮又糊的?一封信,逐字看完上面的战报,挥手让刘荣把那脱了力的?传信士兵带了下去。
他身后屏风上透出一个修长的影子,喻宁哑着嗓子问:“情况很严重吗?”
燕望津既然并未避讳喻宁,喻宁倒也不必装作不知。
“尚可控制。”
燕望津揉了揉眉心,起身绕进屏风里,看着喻宁穿着中衣就下了床,于是眉皱的更紧了几分,把人抱起来塞回被子里,燕望津俯身在喻宁眉心落下轻吻。
“天亮后你再和刘荣一同?回宫,朕今晚要?和户部、工部、军部议议后续事宜。”
喻宁伸出手,抓住燕望津的袖子,“我和你一同?回去。”
画舫外雨声淅沥,夜风袭窗,燕望津不赞同?的?摇头,正要说什么,却被喻宁打断了。
“北越皇帝不顾百姓,弃城在前,毁堤在后,已是民心尽失,又有?多少遗民的?亲族友人在北越如今的?军队城池中?若能对遗民安抚得?当,你便可以兵不刃血的?拿下北越。”
喻宁眨眨眼,“我觉得?我去挺合适的?。”
“不行!”燕望津想也不想,一口回绝,“灾后难免生大疫,更何况前线乱军流民何其多,太危险了。”
“陛下。”喻宁眸光坚定,“我想为心爱之人做点什么,这还是我第一次和你并肩作战呢。”
心爱之人……
这四个字如野火瞬间燎原,灼的燕望津胸口滚烫,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用被子把人一卷,横抱起来。
喻宁:“陛下?”
燕望津低头,目光中既有欣喜若狂,也有?无可奈何,他几乎是咬着牙说:“一同?回宫议事。”
夜半三?更,冷雨凄凄,春寒未褪,这样的晚上出门无疑十分磋磨人,但?喻宁看到进殿的几位大人脸上或焦急或忧虑,唯独没有?不耐。
只是看见?端坐在燕望津下首的?喻宁时,都纷纷一愣,面露疑惑,见?喻宁气度矜贵,还谦逊的?颔首致意,便也纷纷拱手还礼。
承云殿里早就备了坐席和参汤,几位大人行礼落座后,燕望津才淡淡开口,“昌河决堤的消息诸位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了吧。”
众人点头,其中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大人摸着胡子说:“却不想那越帝如此昏庸,此番他看似在战事上扳回一局,然洪水退去后遍地泥泞,桥塌路陷,他们就算跋涉而来,也是疲惫之师,不足为惧。”
喻宁不动声色的想,这该是军部的老大人了。
户部尚书就没这么乐观了,恨不得?掰着手指给燕望津算账,“粮草、药材、抚恤、赈灾……难!难!难啊!陛下,南越人如今已经编入户部户籍,赈灾……是否也一视同?仁?”
燕望津点头,“自然,这是收拢人心的?好机会。”
众人跟着点头,户部尚书又问:“陛下,可有赈灾的人选了?”
一直冷静自持的?皇帝竟然叹了口气,看向坐在下首的?俊秀青年。
喻宁起身,躬身一礼,嗓音诚恳温润,“在下喻宁,前越国太子,愿协助诸位大人前往南越赈灾。”
大殿内骤然静了下来。
良久,工部尚书打翻了参汤,手忙脚乱的站了起来,其他两人才回神。
“此计甚妙!”户部尚书一击掌,目光中满是钦佩,“找人假扮越国皇室遗孤确实能安抚民心,只是陛下这是把谁家公子领来了,如此气度,竟然不曾在雍京得见?过公子风采……”
喻宁:“……”
原来以为他是假的?。
燕望津也被这话逗笑了,一直紧绷的唇角松动了几分,“爱卿,他确实是前越国太子。”
陛下从不说笑,所以……
三?双眼睛又落到喻宁身上。
工部尚书震惊了,“你怎么会出现在我大雍皇宫内?”
户部尚书诧异:“你难道不是姓闻人吗?怎么姓喻?”
兵部老尚书瞪眼睛:“昨个我在柳媚娘那儿听曲,看到的竟真是荣公公包了画舫?”
众人:“……”
“咳咳……”兵部尚书低头喝汤,“既然殿下愿意相助,自然是再好不过。”
关于姓氏,喻宁可以解释不想再随越国皇室的姓,毕竟那个皇帝的?作为实在是让人不耻,喻作为古姓,也曾在越国生活过,用这个姓也算有?据可依。
灾民哪里管太子叫什么,喻宁此行的?作用其实就是一杆旗,他插在那里,人心就定住了。
毕竟代表皇权的?人都俯首称臣了,有?些人再闹就没意思了。
天蒙蒙亮时,三?位大人才离开承云殿,后续筹备调动粮草和军队还要?等上三?五日,皇帝传了轿辇,和喻宁一同?返回龙宸殿。
一路上燕望津一直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喻宁揉按酸疼的腰,等到了殿前,喻宁已经昏昏欲睡了,被人抱进寝殿。
燕望津把人放下时,忽听喻宁含糊的?笑了一声,“再这样整天抱来抱去,腿都不会用了。”
“不会。”燕望津低笑,“昨晚用的多好,有?劲儿着呢。”
“你……”喻宁羞赧的睁眼瞪他,“你信不信踢你的?时候最有?劲。”
燕望津不再逗他,给他脱了外袍,盖好被子,放下纱帐后出去了。
仍有?很多事等着他处理,要?不是看喻宁太过困倦,燕望津本打算直接留在承云殿,此时把人放在龙床上,干脆便在偏殿处理堆积的奏折。
刚批复两本,刘荣满面疑惑的?进了大殿,弓着身子行至燕望津身侧,小声说:“陛下,殿外有?个宫女,说有极其重要?的?事要?禀告圣上,平时老奴便打发走了,但?此事关乎陛下龙体,老奴不得?不慎重。”
燕望津笔尖一顿,纸张上留下一点红痕,“林薇?”
刘荣颔首,“正是。”
燕望津此时事务繁重?,实在无心看猴戏,抬手就想让刘荣把这女人打发走。
“等等。”燕望津叫住刘荣,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这女人不必留了。”
他之前留着林薇,是想借这女人的?手给北越的?人传递假消息,但?如今喻宁就要去前线,这女人可能会走漏风声,要?不是今日她撞上来,燕望津还想不起来这一茬。
而侯在殿外的?林薇则满心欢喜。
她原本的目的也不是要毒死雍帝,而是要让雍帝中毒,然后自己再搭救他。
就说自己给了太子毒药后反悔了,幡然悔悟,想弥补过错,至于她为什么笃定雍帝不会一起杀了他们两个……
因为那毒实则为蛊,中蛊之人几乎需要?夜夜与身怀母蛊的?人交欢,这母蛊正是在她身上。
雍帝喜欢太子,不过是喜欢他的?皮囊,总不至于这几日就情深似海了,而那张脸,她也有?啊。
她还想着以后在后宫之中风光无限的?日子,却被刘荣笑眯眯的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宫殿,察觉到情况不对,她迟疑的?停下脚步。
“荣公公,陛下呢?”她边说边退,却被身后冲出来的侍卫死死按住,顿时满面惊恐的?大叫:“我没害皇上,他体内的?蛊只有我才能解!你们这是欺君之罪!陛下若是……呜呜……”
刘荣笑眯眯的俯身,让侍卫放开她的嘴,“你说说,你怎么才能救陛下?”
生死关头,林薇也顾不得?女儿家的?羞涩,一五一十的?说了。
刘荣听完后,缓缓直起身,手拢进袖子里,示意捂住林薇的?嘴,冷声对那两个侍卫吩咐,“一刀杀了,脸弄花了,席子一卷送出去喂狗。”
那两人应声:“是!”
“平时你们那些腌臜事,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这女人可碰不得?,她那张脸犯了陛下的?大忌,这你们要是也敢碰,当心下个卷出去的?就是你们!”
那两人神色一凛,连连应是。
处理完上头交代的事,刘荣又赶紧回去复命,一五一十的?转述了那女人的话。
仍在翻阅奏折的?陛下若有所思,半晌说了一句,“夜夜求欢?她那个蛊虫,听着还有?点意思。”
刘荣一怔,先是以为陛下后悔杀那女人了,随后看见?了散着头发从寝殿出来的喻宁。
刘荣:我悟了。
……
五日后,赈灾的队伍浩浩荡荡的离开了京师。
皇帝亲自送至京郊,于长亭久久驻足,皇帝不回,百官也只好等着,直到那队伍前头看不见?了,雍帝才收回目光。
帝辇旁,户部尚书低声说:“陛下放心,喻公子的?身份已经沿途散播出去了,此行必定一切顺利。”
燕望津却没说好与不好,只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回程路上,刘荣叫来了兵部尚书。
老尚书第一次有幸与皇帝同?乘,这可是莫大的殊荣,上了八匹马同?驾的马车,屁股还没坐热,陛下就砸来一句话。
“朕要?亲征北越。”
……
喻宁不是一人主持赈灾的,他也自认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毕竟他所掌握的常识大多来自另一个时代。
负责调度的是户部的一位侍郎,这位姜侍郎长着一张愁苦脸,清瘦的很,但?目光却坚定清明,他把各项事物安排的?井井有?条,少言寡语但?句句都说在点上。
姜侍郎最初还有?几分看不上喻宁。
他全当喻宁是个金贵花瓶,垂眼装看不见?,眼不见?心也就不烦了。
却没想到,到了北越地界的?第一天,喻宁就换了轻便的?衣服,趟着泥水给灾民发粥发药,带着人清理破庙,为将有?可能爆发的?瘟疫做准备。
而他身上越国太子的?名号,显然比姜侍郎大雍官员的?名号要好用的多,几次士兵和灾民有?了冲突,还是这位殿下去讲和的?。
这一日,姜侍郎听见有?人在临时收拾出的院子外面争吵,凑近窗口一听,隐约是个读书人。
“……太可耻了!你父亲抛弃百姓,你认贼作父!半点风骨也没有!如何配得?上别人称你一句殿下!”
临窗能看到半个清瘦挺拔的?背影,正是喻宁。
那小太子面对这人的指责,似乎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淡淡的说:“认贼作父就很不必了,我也没有做这样的事。风骨这东西,对百姓来说换不来一粒米粮,你愿如何活着,是你自己的?事,但?你不能指责别人偷生,至于我……至少我在做事,你做了什么?”
姜侍郎乐了,这小太子不爱说话,却也不是个唾面自干的?主,也是牙尖嘴利的很。
随后喻宁发觉,这为年长他几岁的?侍郎似乎对他态度和蔼了许多。
但?接下来,他就无暇考虑别人对他的?态度问题了,有?人开始发热咳嗦了。
病患被送进事先准备好的庙里,照顾病患的人也用浸了药汤的?布帛覆面,每日喻宁盯着人点燃药草熏药,焚烧尸体。
还有?很重?要?的?一件事。
喻宁和其他几个会写字的?灾民,开始给北越的?百姓写“家书”。
这些诉说洪灾后民不聊生和思念亲人、渴望团圆的?书信,被一小队轻骑带走,通过弓箭送去北越的?城内。
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引得?城内几次动荡,只是有另一个消息,让他有?些雀跃。
燕望津亲征了,军队已经到了相邻的州府,预计两日后便能抵达。
放下燕望津给他夹带的?私信,喻宁把那薄薄的?一张纸小心叠整齐,然后塞进自己的?小包裹里,随侍他的?小太监探头在外面叫道:“殿下,李医师说上次采草药的人摔断了腿,需要?有?人帮忙找到那片草药,想问问您能不能带着他们去一趟山上?”
喻宁应声,去给那群采药的村民带路去了。
他换上了利索的?短打,裤腿和袖口都用布条扎紧方便行动,头发也都绾了起来,用布巾包住,小太监跟在他身后,低声嘀咕:“主子,您这样,陛下看到该多心疼啊。”
“我又不是纸糊的?。”喻宁好笑的?拍了拍他的?脑袋,“连根头发丝都没少,他心疼什么?”
那小太监抱住脑袋,也跟着嘿嘿笑,“不过奴才见?主子您似乎爱笑了些,话也多了,这样挺好的?。”
喻宁脚步一顿,心想还真是这样,一次次往来于不同?世界,一次次体验不一样的人生,似乎曾经困住自己的?那方寸天地在逐渐崩塌,露出后面更广袤的星罗万象。
也不知是该感谢燕望津,还是感谢康斯坦丁……
“殿下!”
一股大力袭来,那半大的小孩从身后推开他,自己却没能躲过身后挥来的刀,一声尖锐的?惨叫后,温热的血溅了喻宁一身。
他一把抱住那断了手臂的?小太监,拖着人退了两步,这才愕然看向背着药筐的?灾民,猛然发觉自己大意了。
几乎都是生面孔。
这群人从身后的筐里纷纷抽出柴刀,狼群一样,眼神冰冷的围了上来。
为首的?男人憨厚老实,看着像个农民汉,举刀的?手势却是军中惯用的,他刚才一直没说过话,此时看着喻宁,才冷冷开口,“臣为殿下践行。”
喻宁抿唇,先是扯下袖子上的?布条,麻利的在小太监上臂处紧紧捆住止血,手上不停,嘴里说道:“你们大可杀了我,只是长着药草的?山涧隐蔽难寻,山下的?灾民还等着药。”
那人又说:“我等无亲眷在山下,倒是殿下这几日,日日送些好东西进城,扰得军心不安,可真是好手段。”
喻宁抬头,“你杀了我,山下疫情控制不住,姜侍郎会按计划送更好的?东西进城。”
那男人嗤笑,不再废话,掂了掂手里的?刀。
喻宁盯住那有些钝的?刀锋,薄唇吐出两个字,“人头。”
柴刀在他眉心一寸处停下,喻宁抬头,目光比这些人还要?冷上三?分,困兽般露出了爪牙和戾气。
“我今日若是死在这里,待到攻城时,姜侍郎会命士兵把死者的?人头用投石机送回去,你说……”他微微笑了起来,“这算不算魂归故里?”
男人瞬间暴怒,一脚踢在喻宁胸口。
喻宁怀疑这一脚可能把他肋骨踢断了几根,不然怎么疼的好像吞了一把火,五脏六腑都被炙烤个遍。
翻滚出去的?时候,喻宁茫然的想,这可真是遭了大罪了,燕望津在军中的时候也受过这样的伤吗?
想来那家伙每次受伤都不轻,只是大多时候,给他看的?都是半柜子的?军功章。
他撞到了什么东西,猛地咳出一口血,那男人却没有?再动手,恐怕也担心再来一脚,这娇贵的太子殿下就一命呜呼了。
几人商量了片刻,一人又从筐里掏出绳子,走向喻宁。
口鼻间尽是血腥味,喻宁悄然松了口气,这命算是保住了。
那人走近,一脚踏在喻宁胸口,俯身要?拉喻宁的?头发。
电石火光间,羽箭破空发出尖鸣。
那人被一箭当胸贯穿,射箭之人开的?是重弓,一箭去势不减,硬生生把一个七尺壮汉带飞了出去。
喻宁眨了眨被血糊住的睫毛,艰难侧身。
林间一人策马而出,玄色轻甲包裹着修长矫健的身躯,一手拎着把金裹木的长弓,黑长发并着身后烈烈扬起的?血色披风一同?翻飞着,鬓若刀裁,眉眼俊美而凶戾,在看到喻宁的?一瞬间,他眼底霎时一片血红。
就……还挺帅的?,像下凡来救他的?战神。
喻宁呼出一口血气,安心的?闭上眼睛。
燕望津不敢想,如果不是自己按捺不住思念,带着亲卫抄近路先赶到南越……
还能再见?到喻宁吗?
他解下披风裹住喻宁,把人抱起来的时候,生怕自己身上铠甲冷硬会硌疼他,手臂在细微发抖,但?人却抱的很稳。
他不敢动作太大,怕给喻宁造成更严重?的?内伤,只能珍而重?之的?把人抱进怀里,一步步往山下走。
路过那几个被按在地上的?人时,他脚步略做停顿,随后扔下一句话。
“明日攻城时,阵前凌迟。”
……
喻宁于疼痛中几度惊醒,意识混混沌沌时,总能感觉到有人在握着他的?手,低沉的?声音沙哑的?叫着他的?名字,熟悉的?轻声诱哄里,藏着些难以发觉的?哽咽。
他眼皮艰难的撩起,视线缓慢聚焦,先是看到营帐发黄的?乳白色顶棚,确认自己没被弹出去,才轻哼了一声。
侧卧在他身侧的?人立刻发觉,昏暗的?烛火被燕望津起身拨亮了些,陛下小心的?凑过来,生怕嗓音高一点就把喻宁给吹飞了。
“乖宝醒了?饿不饿?”
喻宁点头。
“汤都给你备着呢,等我让刘荣给你端上来。”
帐内灯火燃起,燕望津没让宫人过来碰喻宁,而是自己把人轻之又轻的扶起来,靠在软枕上,把汤吹凉后才送到喻宁嘴边。
两口后,喻宁噗嗤一声笑了,牵动刚归位的?肋骨,疼的又吸了口凉气。
燕望津一扬眉,“笑什么?”
喻宁慢慢的顺了口气,才缓缓的?说:“你这样……让我有?种,怀孕了的?错觉。”
他如此没心没肺,燕望津磨了磨牙,又递出一勺汤,“等你伤好了,朕就做到你怀孕为止,不生别下床。”
喻宁:“……”
他低头,乖乖喝汤,假装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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