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太子番外

太子三岁之后就被抱到东宫独自一人生活,便连见自己的母后也都是每十日一次,寻常时间都是在练武堂和书房,倒腾着两条小短腿三点一线地走着。

年幼的太子时常看着空旷高大的百福殿,高高耸立的大红柱子,看不清模样的穹顶,对他而言都过于巨大的事物,让他心中极为害怕,可还是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卷着被子滚到床里面呆着了。

今日是旬十,他可以去凤阳殿,那时母后还住在凤阳殿,凤阳殿开满了花,院中是一颗高大的合欢树,树下总是绕着皇后养得一只橘色大猫,大猫又懒又肥,整日蹲在树杈上,给树杈都压弯了药。

太子殿下面色不显,但脚步飞快地朝着凤阳主殿走去。

他一进大门就感觉出不对劲,大殿门口站满了人,便连令他发憷的莱嬷嬷也垂首站在门口。他心中咯噔一下,悄咪咪地绕到屋后面,趴在窗台上,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人正在哭。

母后是个坚强的人,素来不苟言笑,情绪鲜少波动,他还未见她哭过。那声音实在太细碎了,他整个人趴在窗沿上都没有听到里面到底是谁在哭,瞪着两条小短腿恨不得整个个人都趴上去。

“管家是不是要……”一个盛装妇人对着皇后期期艾艾地说着,只是她还未问完,就看到皇后做了个静音的手势,错愕地抬起头来,露出姣好的容颜。

皇后给她递了帕子,自己起身向着北面的一扇窗户走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窗户。

“你怎么在这里。”皇后和太子殿下面面相觑。

皇后蹙眉问着。

太子殿下短手短脚,狼狈地趴着窗棂上,一张笑脸像是红透了的西瓜,眼神只敢往下看,小手扣住窗户沿不住地发抖。

“殿下。”屋内的美妇人看他半悬在空中,神色一惊,急忙上前要把他抱下来。

“我来。”皇后止住了她的动作,单手就把太子殿下提了出来,顺手还关了门。不过四岁的太子被她抱在怀里,依恋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脖颈,皇后给他拍灰的动作一滞,冷峻的脸上也不由柔和了几分。

“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上课偷溜的?”皇后把人放了下去,面色平静地问着。

太子殿下失望地站在地上,双手不安地搅动着,低着头闷闷说着:“太傅说今日休息,我把功课都做好了才来的。”

他强调着,希望得到皇后的表扬。

可皇后依旧是冷淡地点点头,太子殿下脚掌动了动,越发失落。

“嗯,我让莱嬷嬷带你下去吃东西。”

“不不不,我吃饱了,我想……想……”太子殿下连连摇头,耳朵尖红红的,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吞吞吐吐,想说什么要自己说出来,想要什么要自己去做,如此扭捏像什么样子。”皇后眉心蹙起,见他这个模样,冷声呵斥着。

殿下身形一顿,小小的一团站在皇后腿边,眼眶微红。

“是不是想和娘娘一起啊,不如让莱嬷嬷把糕点端上来。”一旁看着的美妇人打着圆场,“我也好久没见过殿下了,殿下长大了许多。”

“大舅母。”太子殿下抬头看着她,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

“嗯,殿下真乖。”美妇人便是皇后同父同母的亲哥哥的妻子,魏武侯家的遗腹女尤悠,早年便有婚约,之后尤家落寞了,夏家不曾悔婚,等她及笄后便三请六聘把人娶回家,如今育有一子,名叫夏晨。

太子肖像其母,容貌精致,圆润可爱,水汪汪的大眼睛,羞怯看人地时候几乎能把人看得心软。

尤悠母爱泛滥,蹲下/身来,越发轻柔地说着:“殿下已经把功课做好了,好厉害啊,可有什么想吃的,让厨房去做。”

殿下看了眼皇后,见她一言不发,只好抿着唇摇了摇头:“都可以。”

“好乖。”尤悠感慨着,起身对着皇后说道,“可比我那个省心多了,写个功课能闹得满府都鸡飞狗跳。”

皇后低下头,正好看到太子怯生生的看着他,便牵着他的手安置在椅子上:“嗯,晚上留下来吃饭,叫人给你做甜汤喝。”

太子殿下眼睛一亮,嘴角不由咧开,重重地点了点头。

殿下毕竟年纪小,吃了糕点,把老猫抱下来玩了会,就歪在皇后怀中睡着了。

“娘娘何苦对他如此严格,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殿下已经非常乖了。”尤悠看着睡梦中紧紧抱着皇后的太子,叹气说道。

皇后注视着怀中天真的睡颜,眨了眨眼:“杨贵妃与李妃同时有孕,我把李妃接到凤阳殿了。”

尤悠脸上笑容一怔,倒吸一口气。

“娘娘,你为何参与此事。”

“李妃差点流产两次,求到我殿门口,我总不能不管不顾,官家这几年是真的……疯了。”官家对杨贵妃的宠爱,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这也导致宫中除了太子之外,竟然没有一个孩子降生。

“官家对付夏家便是因为如此,想给她腹中的孩子铺路。”皇后也不管尤悠要不要继续说话,只是抱紧怀中的太子,看着窗外明媚的日光,眯了眯杨。如此热烈的日光却丝毫落不到凤阳殿中。

凤阳殿冷冷清清,阴森寒冷。

“我陪不了他长大的,他以后只能靠自己了,若是不及早立起来,以后吃得苦,摔的跟头只会比现在还多。”

尤悠脸色大变,急忙说道:“娘娘说什么,范阁老不会让您……”

皇后摇了摇头:“这是底牌,我要留给他,让范阁老彻底站在他身边。”她红了眼眶,但神情依旧平静。

殿下睡得迷迷糊糊,听得不真切,但母子连心,他感受到皇后巨大的心绪涌动,不安地动了几下。

那日午后的闲谈,他原本以为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眼既忘,却不料短短半年时间,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夏家被抄家,三族内全部午门斩首,而身处内宫的皇后受到牵连搬到延熹殿。

凤阳殿空了。

太子殿下听到这个消息,放下书就要跑出去找母后的时候,还未出门就被匆匆而来的范知春拦住。

他的老师语重心长地与他说:“你今日出了东宫,便是害你的母亲。”

“今后都不要去看她了。”

五岁的太子迷茫地看着他,一张脸憋得通红,良久之后才挤了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你还小,你保护不了你的母后。”范知春冷静又残忍地说着,“你是她的累赘。”

这话太过沉重,对于殿下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重如泰山,压在他稚嫩的肩膀上,让他瞬间萎靡下去。

“我可以偷偷去看母后吗?”太子哽咽着,却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便要殿下自己谋划得当了。”范知春半阖着眼,注视着面前的太子殿下,大概也是心软了片刻,便又说道,“我给你带了一个人,你以后可以偷偷带进来陪你玩,但你也需保护好他,他如今叫夏及晨,寓为一定会等到清晨,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做得到吗?”

殿下睁着眼睛,握紧拳头,点点头。

殿下到底年纪小,忍了半个月终究还是带着夏及晨打算偷偷溜去延熹殿,不幸的是,刚一踏进去就被莱嬷嬷抓了个正着。

莱嬷嬷依旧是板着一张脸,眉眼都像是被刻在脸上,寻常不会轻易动一下,看上去格外严肃。

太子殿下爬墙的爪子有点麻,讪讪地踩着夏及晨的肩膀,半趴在墙头上,动也不敢动,只是低着头看着沉默站着的莱嬷嬷。

“娘娘叫奴婢来等殿下,殿下来得倒是准时。”莱嬷嬷仰着头看着殿下,木着脸,冷静说着。

殿下眼睛一亮,手脚麻利地爬了下来。

小小一只的太子,颤颤巍巍地坐在墙头,伸直胳膊勾到一旁的树枝上,这才借力跨到树枝上,慢吞吞地爬下来,莱嬷嬷眉心一跳,终于忍不住上手把人抱下来。

“殿下下次可以从侧门进,奴婢让人给你留门。”莱嬷嬷把两个小孩抱下来,这才低声说道。

殿下抬起头来,惊喜地看着她:“真的吗?”

可惜这个欢喜很快就被皇后打破了,皇后穿着素色长衫,抱着那只越来越老的猫坐在树下纳凉。

“我就知道你等了半个月是极限了,让莱嬷嬷在北门等了你几天。”皇后看着他微微笑着,波澜不惊。

太子站在他边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以后都不用来了,跟着太傅好好读书。”

“母后。”太子惶恐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皇后摸了摸他的头,神情意外地温和下来:“今后在东宫切不可冲动,太傅一定与你说过,不要来看我,你偷偷跑来已经是不对了。”

“可我想见您。”四岁的太子还是一个哭包,眼睛不由泛红。

皇后笑了笑,牵着他的手,把人拉到身边:“可你也是太子,你不是母后的儿子,而是大梁的储君。”

“我是母后的儿子。”四岁的太子还格外倔强,仰着头,坚定地强调着。

“傻孩子,回去吧,今后都不要来了,你来了我也不会见你的。”皇后看着她幽幽地笑着,最后拿出一块玉佩交给他,“这是母后给你的最后一个礼物,这是母后能给你的最后一个礼物了,今后好好听太傅的话,不能出错,不能犹豫,不能害怕。”

“你会是个好太子的。”

殿下捏着那块被塞到手心的玉佩,茫然地看着她,他还想和母后说话,皇后却挥了挥手,莱嬷嬷直接把人牵走了。

不曾想一直听话的殿下这次却是脚底生根不愿离开,倔强地拉着皇后的衣袖。

“我,我不走,我不当太子可不……”

皇后举起的手终究没有落下去,她脸上温和的神情消失不见,冷酷而严厉的神情把太子吓愣住了。

“今后不许说这样的话,这个位置必须是你的。夏家三百条命不能白死,你大舅母不能白死,阁老们的心血不能白费,你永远都不是自己。”

太子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皇后,眼眶蓄满泪,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他虽然年纪小,却也早熟,三岁启蒙识字,天下最好的老师都在东宫,他像是一块海绵吸取了超乎常人的知识,见识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成熟和远见。

皇后心软了,抱人抱在怀里,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好孩子,听母后的话,这件事,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殿下的手被老猫的尾巴缠上,一滴泪啪嗒一声落在尾巴尖上。

“母后你会离开我吗。”临走前,殿下低着头低声问道。

皇后摸了摸他的头发,笑说着:“自然会,每个人的路多要学会自己走。”

太子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挫败回宫的殿下在东宫开始了日夜苦读的日子,原本有些圆润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而脸上的笑意也几乎再也不见。

范阁老暗中叹气过几次,但转身面对她却依旧是板着脸的严厉模样。

殿下再一次见到皇后则是在他六岁生辰后的第二天,莱嬷嬷悄悄来了东宫,请了太子,太子不再是以往开心的模样,只是一板一眼地穿好衣服,上了马车。

一入延熹殿便能闻到刺鼻的药味,皇后躺在床上骨瘦如柴,一张脸雪白。

“母后。”太子再也端不住脸上冷冽的神色,心中一惊,小跑上去。

皇后睁开眼看着他,沉默注视了许久,这才笑说着:“昨日你生辰,我儿又大了一岁,母后却给不了你什么。”

“我不需要。”殿下嘴里冷硬地说着,可眼睛却是离不开皇后,“你怎么了。”

他原本告诉自己要冷酷,可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来。

“无事,有些累了,想换个地方歇息一下。”皇后伸手握住他的手,骨瘦嶙峋,冰冷僵硬。

太子莫名抖了一下。

“以后若是有喜欢的女孩子,千万不要伤害她,你是太子,对她而言,你是全部。”皇后看着屋顶的花纹,低声说道。

“后宫的日子太无聊了。”皇后低喃着,“我年幼曾在太原边疆生活,雪山万里,黄沙如海,天空廖远,我时常坐在屋顶,看着旭日东升,夕阳西下,以为自己是一只鹰。”

“母后病好了,我带你去。”殿下心中不由乱了起来,前倾半个身子,着急地说着。

皇后无所谓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神色温柔地说道:“母后打算自己去了。”

“以后入夜不要害怕,功课写不来不要急,事情想不出不要躁。”皇后一双琥珀色的眼珠温柔又坚定地看着太子殿下,“一个人也要勇敢。”

殿下心中乱极了,只是胡乱地点点头。

“回去吧,母后累了。”皇后低声说着。

殿下不愿离开,可一年时间也让他明白自己就算强留下也做不了什么,只好跪在地上一板一眼地磕了个头。

“母后好好休息,儿子明日来看你。”殿下恭敬说道,“写完功课之后。”

他补充着,悄咪咪地看了眼皇后,却见她只是温柔的笑着,眼睛微微发亮。

皇后笑。

莱嬷嬷带着太子离开,太子没看到在他转身的背后,一直半阖着眼的皇后扭头看着他,目光流连不舍,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这才苦笑地收回视线。

殿下从后门走的时候,突然看到官家身边的容太监出现在延熹殿,睁着眼睛隐着兴奋说道:“容太监怎么来了,是来看母后的吗?是父皇来看母后了吗?”

莱嬷嬷一时语塞,紧抿着唇。

她长叹一口气,低声说道:“殿下回去小心一点。”

太子心中高兴,也没察觉出哪里不对,脸上带着笑意离开了。

直到半夜,他冲黑暗中突然惊醒,很快就听到一声长长的钟声,紧接着东宫外面有灯光亮起,有人的脚步声匆匆而来。

“欧阳?”他突然口干舌燥,高声喊着。

门上倒影出一个影子。

“殿下,皇后夢了。”是范阁老的声音。

范阁老一月总有半个月的时间休息在东宫,说是讲课累了,不愿在奔波劳累了。

盛宣知身形晃了晃,差点一头栽了下去,幸好抓了一把帷幔,这才从惊涛骇浪中站稳心虚。

“你,你说什么。”他喃喃自语。

白日还看到母后,一晚上的时间怎么就……

大门被打开,范阁老跪在门口,叩首说道:“皇后夢了。”

他眼前一黑,被欧阳一把抱住。

“殿下,不能晕,你不要看娘娘最后一眼吗。”欧阳泛流眼底泛泪,死死掐着太子。

太子也不知是怎么到的延熹殿,延熹殿哭声一片,莱嬷嬷穿着麻衣跪在他面前,床上躺着皇后。

皇后的脖颈一片青紫。

他瞪大眼睛,却不敢说话。

范阁老跪在皇后床前,捏着他的手臂,低声说道:“让莱嬷嬷给皇后换衣服吧。”

太子转头看着他,一双眼含着眼泪,通红一片,他死死睁着眼,牙齿咬的紧紧的,眼神迷茫而震惊,拳头几乎要恰出血来。

“官家呢?”他抖着嗓子问着。

莱嬷嬷跪在原地不说话。

太子还有什么不明白。官家必然是在来仪殿。

他好似一瞬间突然明白这些年来母后说的话,瘦小的身子控制不住在颤抖,一双眼盯着脖颈处的那道黑紫色痕迹,眼睛不敢眨动一下,唯恐落下泪来,显得自己软弱一般。

“给,给母后换衣。”他知道自己要撑起母后的葬礼,拳头紧紧握着,强忍着悲痛,冷静说道。

门后的合欢树在黑暗中发出沙沙的悲鸣,老猫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屋内的一切,他太老了,整只猫呈现出一个老态,直到今日被烛光一照,好似终于走到了头,全身都散发着暮气,唯独一双琥珀色眼睛在烛光下似乎也在泛着泪。

黑夜的丧钟长长响起,皇宫的黑暗被一盏盏夜灯逐渐照亮。太子殿下像是第一次看清皇宫的模样,看清心中的方向,可他脸上的笑意却是彻底消失不见。

“喵~”老猫坐到他身边,轻轻舔了一下他的手指,尾巴扫过他的肩膀,最后一跃而下,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喵~”一根橘黄色的尾巴轻轻扫过他的手臂。

殿下躺在合欢树的软椅上,从昏睡中醒过来,正巧抓包正打算偷吃的猫招财。

猫招财一见他撒爪就跑,头也不带回的。

“哈哈哈,你怎么哄小孩哄睡着了。”苏锦瑟大肆嘲讽着。

盛宣知看着摇篮上的小公主,小拳头紧紧握着,睡得安详。

“我本来以为是我喜欢这棵树,没想到原来是你喜欢,人住哪,树也挪过来,这么一大棵书,也怪费劲的。”苏锦瑟喝着核桃调蛋羹,无情嘲笑着。

殿下看着那颗安静的合欢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笼罩着安朝殿,温柔惬意。

他笑了笑。

“嗯,我喜欢。”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