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无赖
“哎哎哎,看一看,买一买啊。赌大赌小,买定离手啊!”
楼下的赌坊,果然热闹很多,刚一踏进去,便被嘈杂喧哗淹没。
烟雾腾绕之间,伴随赌徒们几乎杀鸡杀红了眼的嘶吼,让人不由自主便血脉喷张。
她低头跟在谢长庚身后,约三步远的距离。
她不是很喜欢这种氛围,太过吵闹,大约的确是在深宫里待得久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忽然被曝露在这般市井中,她无端端有些不安。只好跟着他走。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几乎跟丢了,而她跟随的少年早已淹没在茫茫人潮。
原因无他,谢长庚今日这一身黑衣着实不算显眼。简直就像乌溜溜煤炭一般,一掉进人海就再也捞不着。
而她从来不信自己是一个好运的人,至少没有大海捞针的运气。
以至于当她短暂地在视野中找不到他时,她感到自己的心脏短暂地跳了一下。她心想,这种心跳忽快的反应大约只是一种恐惧罢了。本能的恐惧,像忽然飞出笼的金丝雀,在所有的自由与欢愉尚未到来之前,伴随的总是恐惧与茫然。
“客官,让一让勒。”
周遭的声音有短暂的放大,几乎在她耳边炸开。
她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让那端着一坛酒正龇牙咧嘴的小二先过去。
然后她忽然想要回头。
一身青衣的“少年”,独自站在熙熙攘攘人潮里,周遭赌徒的叫嚷声一浪盖过一浪。那一刻一种近乎荒唐的念头从她脑内划过。她忽然想要回头。
就这么无声无息走掉,远离这重重人海。
然后店小二伸手骂骂咧咧地拨开人群,人潮分开一道缝隙,她又一次看见了他。
原来...他还在等她。
大概是知道她实在不习惯同他并肩同行,这回他倒也不勉强,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等她。
灯火阑珊处,少年一身玄衣,身姿修长,宽衣窄袖,背手而立,跳动的火光落在他乌木似的漆黑发顶,有某种柔软冰冷的光泽。像化蝶之后被抛弃在原地的蛹。
又像是某种被拦腰斩断的锋利刀刃,一如她被断绝的所有退路。
她隔着乌纱与他对视。又或许,他根本没有在看她。飘忽灯火下,他整个人也像一道幽深穿堂风,夹在汹涌人潮里,忽隐忽现。
最终她低下眼去,重新跟上。
二人绕整个赌场走了一圈,最终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南雁来见他眉间微皱,仰起脸来看去,似乎要往楼上走。
谁知,还未踏上楼梯,就忽然被撞了一下。
“哎哎哎,干什么呢?我可跟你们说,君...君子动口不动手!”
那人不光撞了谢长庚,简直就是一路连滚带爬撞人撞过来的。
“本大爷方才放在这的一吊钱,明明就放在茶杯旁边,却不见了!”那人被推搡猛地撞上了桌角,扶着腰骂骂咧咧,手里的半只烧鸡腿也掉到了地上,“你们赔!”
“嘿呦,瞧您这话说的,难不成是我们堂堂飞沙大赌坊的人偷了您的钱不成?”账房给气笑了似的,阴沉下脸来,“明明是你无赖,赌输了却又耍赖!”
“你...你们若再纠缠我,我可报官了啊!”那人一声大喊,一顶帽子也被撞得七倒八斜,歪歪扣在脑门上,遮了半张脸,看起来滑稽非常,最终被一脚踹倒在地。
“少多嘴!你这无赖,没银子?”身后跟来一众打手,还有一个掌柜模样的,面露凶相,“没银子那你就别赌啊!怎么着?输了钱,又想赖账?”
“谁..谁谁说我要赖账了!等我赖九有了钱,就就就就还你!”那人手忙脚乱想要扶起帽子来,屁股上却又多了几个脚印,哎呦一声,惨叫跌倒在地。
“你小子还嘴硬!”账房一拧眉,“等你有钱?只怕这太阳要从西边升起来!给我打,给我往死里打!”
赖九瞬间被众人摁倒在地,鼻青脸肿,阵阵哀嚎。
“好好好今天算你们有种!要是那暗影卫来了...你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赖九惨叫。
但很快便被埋在人群之中,声声惨叫堪比杀猪杀牛,很快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长庚微微蹙眉,一切发生的太快,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敛了敛袖子,刚想向那群殴中心走过去,便被一只手一把拉住。
“这位客官,勿要见怪。那人就是个无赖,老是在附近出没,我们早都对他眼熟了。”小二唾了一口,继而眉开眼笑拽住谢长庚衣袖,“这位客官,头一次来咱们赌坊吧,小的怎么看着您这么面生呢。”
“咱们这赌坊,花样可一应俱全,麻将牌九,斗鸡斗狗,应有尽有。”小二一张脸几乎笑成一朵花来,“我观公子气度不凡,今日必定运气爆棚。怎么着,客官,赏小人个面子?”
“嗯?”谢长庚闻言扭头看向店小二,对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那就请您带路?”
“得勒。”小二就乐,满脸欢喜。
谢长庚随他往赌坊正中人群里走,一面走一面状若无意问道:“方才那是怎么回事?”
“嗨,还能有什么事啊?那家伙就一无赖,咱们邻里街坊的都认识他,叫赖九,整天没别的事,净满嘴跑火车,公子您可别信。”店小二呸了一口,“依我看啊,肯定又是他贼喊捉贼!像块牛皮糖一般黏上我们不走了!”
“是吗?”谢长庚哦了一声,顿了片刻,又道,“可依我看,可不像如此吧。不说别的,方才那赖九说,他丢了一吊钱。我观那赖九衣着打扮,身上异味,一刻钟前手中刚扯着一只烧鸡。那么丢的那吊钱也必定沾着油。那么,为何方才账房握着的茶盏上,也有油花呢?”
“......”店小二面上一僵,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堆笑道,“那该是巧合,巧合。”
“在下也这么觉得。”谢长庚闻言也笑。
“......”店小二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面前的玄衣少年又说话了。
他蹙眉道,“不过在下方才听那赖九似乎提到了什么暗影卫。眼下神秘杀手到处屠户,京中皆人心惶惶,若换作旁处,定要惊慌失措。然阁下的赌坊内却甚是平静,视若无睹。不说别的,若那赖九当真看到什么可疑人等,哪怕是拿这捕风捉影的情报上报衙门,阁下也可领一笔不小的赏金呢。”
“现在想来,那京中死于暗影卫的三户人家,皆是朝中反长孙氏之党。而阁下这飞沙大赌坊,背后最大的靠山便是平阳大将军....”谢长庚声音平静,面带浅笑,“这其中的种种深意,竟叫在下一时不知...该如何琢磨。”
谢长庚慢慢道,“若不是在下知那赖九惯是无赖,那在下恐怕就要妄自揣测,是赖九无意中看到了什么,才要被阁下的赌坊使计诬陷,赶出此地呢。”
此言一出,店小二身子彻底一僵。
继而他转过脸来,眯眼打量少年。
“...这位公子。饭可以不吃,话可不能乱说。小的见今日与公子也是有缘。”店小二停顿一瞬,“那小的有一句不知当说不当说。”
“阁下但说无妨。”谢长庚做了个手势。
“小人知道,公子腰缠万贯,也生了一颗玲珑心,想必平日里定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店小二眯眼,皮笑肉不笑,“只是呢,这该管的就管,这不该管的呢,就别管。”
谢长庚微微敛起一双凤目,低脸与他对视。
周围喧嚣不断。
“就像那凭空消失的一吊钱。公子觉得是我们使诈,但小人觉得,倒更像是那无家野犬叼走的。”店小二慢慢道。
“哦?”谢长庚闻言也笑,静静道,“那野犬呢?”
“小人也不知啊,八成,是和那一吊钱一同凭空消失的吧。公子可知,它为何会消失?”店小二拉长腔调,一张脸皮笑肉不笑,“因为,它多管闲事。”
“总之,这位公子。”店小二做了一个手势,阴恻恻道,“赌钱呢,我们欢迎。这若是不赌呢...还请您另谋高就吧。”
店小二冷冷瞥他。
话已至此,已是相当难看的逐客令了。
但令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少年此刻却还依旧面色如故。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恼意,甚至连唇角也带上了一抹浅笑。
仿佛方才被威胁身家性命的人,压根便不是他一样。
仔细听完他的话,少年还微微侧过脸来,薄唇浅勾,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有潋滟水光。
“谁说我不赌钱?”他挑眉一笑,径直对上店小二愣住的双眼。
“阁下方才几句话,若我是你,我才不会那样说。”少年手指微抬,哗啦啦一声,洒开一把青骨雪白纸扇来。
灯火下,少年一张俊美面庞也隐了一半,藏在纸扇后,只隐约露出一抹锋利轮廓来。
他平静道,“此地无银三百两。在下懂了,阁下的意思便是,平阳侯是个可靠的靠山,是不是?”
“...小的——”
“带我去赌钱便是。”少年却截下他的话头,平静浅笑,“在下只是个寻常赌徒罢了。至于那官府衙门,他日该如何彻底搜查这飞沙大赌坊,便一点也不关在下的事了。”
“......”
店小二心中一惊,暗道不妙,忙咬牙强笑道。“公子您这是说的哪的话。”
然后他眼珠一转,谄媚道,“公子方才不是说要赌钱么?那随在下来便是了。”
玄衣少年闻言颔首,手持一柄雪白纸扇,抬脚欲遂他前去。
就在那一刻,脚下却忽然炸响一声。
“哎呦呦!”店小二闻声大惊,猛地扭头。
而地上只余一地碎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