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哭

女子的气息渐趋不稳。

眼眸半垂,端木道:“……萧儿且先松手。”

少年未应。看着她,状似平静:“师父的脉,弟子前后窥见两个脉相。一个,是虚微常脉;另一个……”

声音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云萧慢慢道:“……是五脏俱衰的将死之脉。”

少年掌心里,女子腕脉又快速地跳动了一下。

怎可能无感?

青衣的人心下猛地一沉。

“虽能匿脉,但若心绪被扰,脉相仍旧会乱。是么?”

榻上女子未看他,转首之际,指尖慢慢蜷起。

见她默然不再应声,青衣的人握在女子腕间的五指猛地一紧。“所以……将死之脉……”是真。

端木只觉腕间剧痛,气息顷刻不稳,冷汗涔额。

却因久昏无力,使不出半分气力,竟难挣脱少年的手。于是面向少年的方向,抿唇不言,目中微露忧惶。

云萧呆呆回看着女子神色,亦感受着手中轻颤不止的腕。

一颗心轻轻抖簌。

半晌,端木唇色如雪,渐渐阖目。

青衣的人心头一拧,五指微抖,松开了女子的腕,然眼前闪过黑芒。

仿佛此前疼的不是榻上之人,而是自己。

元火熔岩灯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屋内,再次跃动了一下。

青衣的人终归低头:“弟子……明白了……弟子……退下了……”语声滞涩嘶哑,慢慢转身而离。

端木伸另一只手覆上右腕,其仍可见隐隐轻颤,青红见紫。

她于少年转身之际,忍不住开口道:“若见将死之脉,五脏俱衰……多已无力回天,无法可医。”轻轻顿了一瞬,女子续道:“身为医者,我等自当治人伤病、救人性命。只是若然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便是生死有命……也当看淡。”

他原本已经走到居内长案一侧,欲推门而离了。

然听到她如此平静的一句“生死有命,也当看淡”,眼中瞬间红彻。

“砰!”的一声,青衣人身侧,桌案上的医书竹简、杯瓷小盏悉数被他一拂手挥到了地上。

杯落盏碎之声回响在夜间。

端木十指一颤,不由得震住。

“师父说得不错……”青衣人气息起伏起来,颤然不止:“若真真是那样一副五脏俱衰的将死之脉,弟子遍览谷中医书,竟也寻不到一丝可救之法……只觉不过三年,师父便要陨了……”

云萧心口撕裂般疼,脸上却是一记轻笑:“如此无能……又如何能不看淡呢?”

端木心口,霍然间也是一疼。

下一刻青衣的人即快步而出,与闻声赶来的叶绿叶当门撞见。

“发生了何……”叶绿叶一眼看清少年人脸上的泪,震了一瞬。

云萧侧首,自叶绿叶身侧快步行过。

绿衣之人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褪入黑暗之中。

又突然驻步。

“师父一连数日昏睡之状,几时开始?”云萧背对叶绿叶立身长廊暗处,问了一句:“师姐可还记得?”

叶绿叶拧眉回道:“九月中二师伯为师父取蛊之后开始。”

云萧周身一簌,竟似打了个寒慄。

叶绿叶眉间拧得更紧。

“谢……师姐相告。”少年言罢,续往长廊远处的夜色里行去。

叶绿叶低头默然片刻,方行入了屋内。

见得地上杯瓷碎盏,愣了一瞬,合上房门俯身一一拾了。她道:“师弟方才哭了。”

端木若华坐于榻上,心口一颤,刺痛锥心。

绿衣的人并不多问,平声道:“我去把粥端来,师父喝一些。”

端木若华敛眸低应:“……嗯。”

冷月寒光照在积雪上,映照出轻轻浅浅的足印。

飞雪仍然在落,飘在少年人衣发之上。

一袭青衣慢慢于夜色中行过,落下几滴温热的水。

云萧慢慢阖目。

生死有命……也当看淡?

目中微光疾掠,他咬牙:那是别人的命!不是你的!

我如何能将你的生死看淡?

……如何能?!

此一生我唯一看淡不了的,便就只有你的生死喜忧了……

永远也,看淡不了。

.

次日辰时。

叶绿叶看见一只冬鸟自叹月居内飞出,径直往西南面去。

目中一闪而过的惑色。

待见云萧往厨间侍药,叶绿叶便看了他一眼:“如此隆冬,师弟传书与何人?”

青衣的人慢慢自药罐中倒出药汁,同时回声:“回大师姐。是二师伯。”

叶绿叶静了一瞬,而后冷然道:“若是师父之事,可多与大师伯相商。二师伯此人,与我等并非同道中人。”

青衣的人慢慢端起盛满汤药的白瓷小碗,“师姐说得是。”指间微抖,他低头极低声道:“若有他法……我必不会再找此人。”

叶绿叶微愣,下一瞬便见了青衣人端着药碗转身而离。

辰时近巳,晨光穿过深林幽谷洒在含霜院中的积雪上,似暖还寒。

纵白伤势渐愈,偶尔会从泊雨丈守阵庐内行来院中踱步。

断菊居中的草木被积雪覆尽,衰残一地,再无生息。

屋院未改,兰香渐散,折兰居中,亦见空落。

青衣的人端着药碗慢慢行往饮竹居。

目光沉凛寒萧,又几分冷绝凄恻。

若有他法,虫蛊一类,真是此生都不愿再近之……

然药石无医,回天乏术。

天下间恐怕只有那一人……还可一求。

他墨璃一般的双眸,无力一阖。

……

端木若华喝罢云萧递来的药,转头之际,便微微怔住了:“你方才、说什么?”

“二师伯不日会来谷中一踏。”

面容刹那冷白,白衣的人眉间已蹙:“因何……而来?”

“师父不时便连日昏睡,弟子传书与她,请二师伯来谷中为师父看诊。”

端木若华目中忧沉寒敛:“你可知……她以何看诊?”似是忆起不愿多提之事,白衣的人下一刻收敛了语气,只与青衣之人道:“为师无……她向来不愿离开南疆,唯恐蛊池生出差池,当不会应你才是。”

云萧周身在女子想说“无碍”时凝起寒气,于她不言这二字后无形之中散去,青衣的人端起药碗,转身慢慢行出了饮竹居。“二师伯不日……会过来。”

端木若华满面苍白地听着少年人的步声离远。

步声的主人,能闻昔日言语在耳。

……

“师伯方才的提议你还未回答呢?传闻中的不死蛊,你若能助我研成……”

“恕云萧无心滞留,更无心改投他门,师伯另寻他人吧。”

……

阖门的刹那,满目悲疼寒决皆掩于轻垂的眼帘下。

师父……你予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予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一袭落落青衣拂起朔风冬雪,转身间萦满一袖寒凉。

深谷之中,风幽雪冷。

“无论发生什么,萧儿只要你一人安好,无虑无忧,无病无痛,此生安宁。”喃语罢,声音消散于风中。

.

盛乐城。

枕书楼内。

孔嘉立身床头看着榻上孔懿不复青黑的面色,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指边呼吸虽浅,却已稳。

孔嘉指尖慢慢蜷起,极轻地舒了一口气。

而后旋衣回身,看向墨然便道:“要何回报。”

墨然坐于桌边,正写罢后续休养所需注意之事,此时放下笔,温然回道:“孔嘉先生言重了,孔懿与然本是旧友,救他也是我愿,何需回报。”

孔嘉安静了一瞬,后行至墨然面前,眼神沉静而有光。又道三字:“太及时。”

墨然扬唇间笑容温敛而柔和:“墨然也是文榜在名之人,知晓平城的赏菊诗会年年都是孔懿摘得魁首,此次却听闻不是,一时惊疑,便想来探望安慰一下旧友……故而恰巧来得及时。”

孔嘉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受伤,未去。”

墨然笑了笑,回道:“我已料到孔懿必是因为受伤根本未去平城参加诗会了,如此也无需我再出言安慰他。”言罢,转而问道:“只是不知,孔懿缘何会受此重伤?且他伤口之上,中的竟是外族西羌之人擅用的毒。”

孔嘉静立。

墨然便也不言。

片刻后,孔嘉看向墨然:“你来,是为奇谋录。”

墨然一怔。

孔嘉再道:“且,你是影网主人。”

这时始终静立在墨然一侧的黑衣少年眸光倏地一冷。

屈身于桌案边正收拾诊疗器具的墨衣人手中顿住,慢慢站直了身。

“被盗,已失,羌人。”孔嘉一身黑衣如幕,笔直地站在孔懿床头:“你想知道的,说了。”

墨然抬头平视前方:“藏书阁被盗,奇谋录已失,是羌人出手……”墨然回头看向孔嘉:“孔嘉先生可知,遗失奇谋录之事若被朝廷知晓,当是灭门之罪。尤其还是落入羌人之手。”

顿了一瞬,墨然再道:“先生就这样轻易地诉与了然,可是不妥?”

孔嘉静立,语声平淡:“救了子葭,信你。”

墨然再怔。

这时门外步声急踏,一人快步而来推门便入:“文首!发现行踪了!”

“说。”

那人看了墨然一眼,下瞬立时低头回禀:“如文首所料,他们走了城西枯木林,打算穿过树林离开盛乐城,现在被子栎、子林他们的六合阵围住不得脱身!”

他话音方落,便有感一席黑色衣角带着劲风从自己耳旁划过。孔嘉已大步而出。

墨然看着他的背影快速道:“我与梅疏影水火不容,你言信我,不怕他泉下难得瞑目?”

孔嘉行出数步,只一顿,后道:“死了,便不管。”

言罢纵身而离。

他一离开迅速有十数名武宗弟子守在了房门前。

墨然看了一眼身侧少年。

墨夷然却微微拧了拧眉,而后快步行出,闪身从窗口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