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点心

今日阳光虽好,但毕竟寒冬腊月,跟徐岚在外面待太久,回去之后,杨文卿感觉整个人都不太舒服。

晚上发了次高烧,迷糊之间,好像有人在帮他擦身子,动作很温柔,但隐约觉得那人在打颤,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但没多久,整个人便一点意识都没了。

他做了个噩梦,梦里他被燕景成逼到了悬崖边。

慌乱中,下意识攥手,但却不知道抓到了什么,就那么一直抓着。

隐约听到了燕景涵的声音,不过应该是错觉,毕竟燕景涵已经好几天没来看过他了。

第一次与燕景涵见面,是十七岁,但第一次跟他说话,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是自己十八岁那年,燕景涵左眼痊愈,但右眼依旧没完全复原的时候。

元福好不容易求先帝同意,带着燕景涵出宫透气,但刚出来,元福只是去了趟茅房,燕景涵就被人拐走了。

当时早春,整个栗阳都是淡淡的花香,阳光洒在长街上,杨文卿斜躺在茶馆二楼的美人靠上喝酒,无意垂眼,便看见了一个刀疤脸贼兮兮的进了一旁的窄巷,手里还扯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小孩儿。

“阿燃,皇兄给我物色了一个王妃,就是王大人家的,你觉得怎么样?”燕景成坐在杨文卿身边,问。

“又不是我娶,问我的意见作甚?”杨文卿越看越觉得那小孩儿身影眼熟,总觉得在哪见过。

“阿燃的眼光高,想让你帮忙参谋一下。”燕景成帮杨文卿倒了杯酒。

杨文卿看着落在自己杯中的透明酒酿,微微挑起眉:“可我喜欢男人啊,如果给你物色的是王大人家的公子,我倒是真能帮你看看。”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燕景成的酒壶就脱手掉在了地上。

旁边的小二都吓坏了,连忙上来捡,燕景成脸色苍白,眼神中还有种躲闪的厌恶和避之不及:“阿燃你又开玩笑。”

杨文卿切了声,刷的合上折扇,扇子在指尖转了一圈:“我确实喜欢开玩笑,但一向不跟你开玩笑,因为很无趣。”

弯腰帮燕景成捡起掉在地上的花枝:“人家姑娘送你的,好歹珍惜一点儿。”

说完,便摇着折扇下楼了。

最后,燕景涵是被杨文卿扛着从巷子里扛出来的,浑身是土,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玉兰花金吊坠。

虽然那吊坠确实很好看,但杨文卿还是不明白:“这东西比命还重要?”

若不是自己及时到场,燕景涵能不能全须全尾的从巷子里出来都是问题。

燕景涵小声道:“这是我精心挑的谢礼,很重要。”

后来,燕景涵带着这个玉兰吊坠,神色决绝且悲壮的来将军府找自己的时候,杨文卿都傻了。

“反正我在皇宫也没什么出息,将军若是不嫌弃,我可以给将军当个童养夫什么的,虽然不知道喜欢男人到底什么感觉,但克服克服,我觉得我可以。”目光坚韧,语气坚定,卖身葬父的调调十足。

杨文卿:“……”我不可以。

让皇子给自己当童养夫,他还没这么大胆。

不过,这段记忆本来已经很模糊了,不知为何,做完那个奇怪的梦后,有关燕景涵的记忆都逐渐清晰了起来。

譬如燕景涵特别喜欢吃将军府厨子做的蝴蝶水晶糕。

譬如六年前的腊八,刚抽完条的燕景涵突然莫名其妙的团起个雪球,砸到了燕景成脑袋上。

又譬如,第一次一起泡温泉,还没下水,燕景涵就抓起衣服冲出了汤池。

就好像刚刚经历过一样。

难道是临死前的走马灯吗?

疑惑间,耳边传来了小太监嘀咕的声音。

“太医不是说寒毒已经压制了么,这都一整晚过去了,怎么还没醒?”

“不知道,要不再让太医来瞅瞅?”

杨文卿眉头微蹙,刚睁开眼,小太监就扑到了床边:“公子,你终于醒了!”

看着小太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杨文卿虚弱失笑道:“我这还没死呢,别这么凄惨。”

小太监呸呸呸:“公子说什么晦气话,你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应该是下辈子的事了,杨文卿温柔笑了笑,没说话。

小太监伺候他喝了药,确认寒毒完全压制之后,才松了口气。

黄昏时分,太医给他用了次针灸,杨文卿感觉自己身上都松快不少。

屋子里太闷,杨文卿去小厨房溜达了一圈。

记忆里,好像一到冬天,燕景涵就特别喜欢吃水晶糕。

虽然之前专门跟府上的厨子学过,但杨文卿的手艺着实一般。

“公子,你才刚好,要不还是去休息吧。”小太监劝道。

“总是休息,会憋出毛病的。”杨文卿淡淡说完,慢吞吞揉完最后一个米团,指挥小厨子起锅。

蒸的时候,小太监给杨文卿搬了个椅子,杨文卿慵懒坐在上面,单手托着脸。

小太监怕他无聊,就随便找了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起来。

“今日大理寺卿进宫了,直到公子醒来前没多久,才离开,”小太监嘟哝道,“也不知道都说了什么。”

想起之前徐岚说辰妃给燕景涵戴绿帽子的事儿,杨文卿突然好奇道:“皇上跟辰妃,可是恩爱?”

小太监不知触到了哪根筋,嘿嘿一笑:“皇上心里只有公子一个人,怎么会跟那些不相干的人有牵扯呢。”

辰妃是燕景涵的后宫嫔妃,这叫不相干的人?杨文卿震惊。而且:“你别乱说,我跟皇上一点关系都没有。”

“来日方长,往后怎么样,还说不准呢。”小太监说着,突然挠头羞涩道,“昨晚皇上帮您擦完身子,您死死抓着他的手,这咋能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杨文卿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昨晚照顾我的是皇上?”

小太监单纯的点点头:“是啊,皇上可细心了,一点点的,把您浑身上下擦了个好几遍。”

杨文卿突然感觉自己身子有点漏风。

小太监眼神一暗:“自从三年前,公子入狱之后,皇上性情就愈发不稳,已经很久没如此正常过了。”

就在小太监一边说,一边佐证燕景涵对杨文卿有意思的时候,杨文卿失笑:“那你知道,皇上根本不喜欢男人吗?

他不喜欢男人,一点都不喜欢,而且很讨厌,这是他亲口说的。

虽然燕景涵十二岁的时候,离谱的想要对自己以身相许,但那时候的燕景涵不过只是个孩子,那些话根本做不得数。

再者,燕景涵十六岁那年,自己开玩笑问他,说他每天黏着自己,是不是也跟燕景成一样喜欢自己时,他很认真,很肯定,也很决绝的给了否定答案。

杨文卿更倾向于相信他此时说的话。

而且,燕景涵驰援业陵那日,看自己的眼神里,连一丝温度都感觉不到,更别说喜欢了。

小太监一时语塞,有点不可思议道:“这……不会吧。”

杨文卿建议道:“日后别再说这些了,他真的不喜欢,若是哪天因为这个降罪在公公身上,得不偿失。”

小太监将信将疑的嗯了声。

糕点蒸好之后,杨文卿装进盒子,递给宫人:“虽然不知道皇上如今还喜不喜欢,但味道应该不差。”

宫人带着糕点去文宣阁后,杨文卿也回卧房了。

昨日因病睡了太久,如今夜色已深,但并没什么困意。

约莫一炷香后,给文宣阁送糕点的宫人回来了,脸色不太好,没进门,直接跟小太监在门外说了起来。

“皇上没要,直接让守门的侍卫分食了,我也不好再要回来。”宫人怯懦道,“白白浪费了公子的一片心意。”

小太监皱眉:“你没说是公子让人送去的吗?”

宫人一拍脑袋,连忙跪在地上:“公公恕罪,我、我一时情急,给忘了。”

小太监恨铁不成钢的跺了下脚:“我这就去找皇上。”

“行了。”杨文卿打开门,看着门外正欲离开的小太监,温声道,“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有人吃了,没浪费就行。”

“可是。”小太监还要说什么,杨文卿笑道:“我累了,天色不早,公公也回去歇息吧。”

小太监看了宫人一眼,无奈转过身,但还没抬脚,几名身着黑色轻甲的侍卫突然出现。

杨文卿戒备的将小太监和和宫人往后拉了一把。

小太监也察觉不对:“大胆,深更半夜不去按班巡逻,都在此聚集作甚?”

几名侍卫身后走出一个老太监,看见那人那张脸时,杨文卿一愣。

这不是梁王府之前的管家吗?

老太监笑着走过来:“辰妃娘娘请公子过去叙旧,若没旁的事,咱们就走吧。”

杨文卿浅笑回应道:“夜深了,小人身子弱,怕是不能赴约了。”

小太监附和道:“我们公子是皇上的人,辰妃娘娘请我家公子之前,最好先问过皇上是否同意。”

老太监笑容顿敛,讥嘲道:“如今中宫之位虚悬,我们辰妃娘娘就是这中宫之主,杨燃你不过一介奴籍卑贱之人,还摆起谱了?”

“公公在这宫中,与我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杨文卿冷声道,“而且我很好奇,您不是梁王府上的管家么,怎么摇身一变,成辰妃娘娘的人了?”

小太监没去过梁王府,不知道杨文卿这句话什么意思,但是:“严公公,你若是再不走,我可就要喊人了!”

“我既然敢这么大摇大摆的来,你觉得会没提前准备?你尽管喊,不拦着。”老太监冲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还不去请人。”

下一刻,几名侍卫便围了上来。

“别碰我。”杨文卿厌恶扫开那名侍卫的手,动作太大,手指碰上了剑锋,直接被划开一道口子。

小太监紧张喊了句公子,杨文卿说了句没事,掏出手帕随便擦了下,一脸嫌弃的随手扔到了地上。

“磨磨唧唧,他让你别碰你们还真离开了?!”老太监愕然怒道,“赶紧把人给我带回去!”

几名侍卫互相看了眼,最后没顾杨文卿的抗拒,直接把人打晕,扛到肩上,扛走了。

小太监和去给燕景涵送糕点的那名宫人也被打晕拖走了。

便在此时,文宣阁外,燕景涵虚脱躺在床上,头发只用一根发带随意系在脑后,额头脖颈全是细汗,右眼眼眶赤红,血丝盘在眼珠上,十分骇人。

元福见状,连忙把茶水端了上去:“这次的剂量比之前大了些,挺过来就好。”

“杨文卿呢?”燕景涵喝了口水,疲惫道。

“皇上放心,公子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您稍事休息,待会儿沐浴之后,咱们就去找他。”元福笑道,“昨日早上公子还问皇上呢,一会儿见了皇上,定然欣喜。”

燕景涵阴戾的眼睛微微一软,淡淡道:“上次尚衣监做了件红色的广袖袍子,就是绣了玉兰花那件,朕想穿那个。”

“那个好看。”

“对,公子肯定也喜欢,老奴这就让人准备。”元福欢欢喜喜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