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玉兰

江斜甚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尤其还是当着楚荧、林三?甚至还有外人的面前。

屋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江斜就连呼吸都是加快了些许,双唇紧紧抿着,只盯着面前垂首颤抖立着、衣衫褴褛的女乞人。

瓷杯噼里啪啦碎在地上,茶水流了一地。

但是没有人敢出声,下人也不敢进来打扰,楚荧和林三?皆是愣了,任谁都能看出来,江斜现在应当是生气了。

一桌的饭菜还散发的热气,房间里却静的可怕,不过才用了不到一半,便无人动筷。楚荧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视线在江斜和这乞人之间徘徊。

那乞人原本只是不说话,在江斜颇有几分冰冷的目光中开始颤抖,孤苦瘦弱的身形摇摇欲坠,然后似是落下泪来。

谁也不知道江斜同这乞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并不明白二人为何处在这般巨大的悲怆气氛之?中。

半晌后,还是江斜先深吸了口气,手紧紧攥得骨节都有些泛白,声线还带着些颤抖,却能听出他话语间压抑着的情绪,沙哑开口:“玉兰,好久不见。”

几乎是在听见江斜唤出“玉兰”二字的瞬间,那女乞人忽然便是跪拜在地,头深深埋在地面。那不是普通的主仆之?礼,是近乎认罪一般,卑微赎罪的大礼。

“江少爷……”玉兰声音也是抖动。

“你还活着。”江斜嗓音有些低。

“奴婢苟活多年,心有愧疚,自知罪孽深重,再见少爷,如今只求少爷赐奴婢一死。”玉兰自地面缓缓抬头,额头泛红,抬头看着坐在桌边只仰着头并不看她的江斜,泪水静静地淌着。

江斜却是轻笑了一声,话里听不出情绪:“玉兰,我姑姑已经死了,我再让你死作甚。”

“是奴婢对不起贵妃……枉顾贵妃多年对我的情谊。”玉兰面上已是泪水纵横,泣不成声,只能一遍一遍,给江斜磕头。

原先还有几分疑惑,但楚荧听到“玉兰”这个名字的时候,便是全都明白了,

——这是当初服侍在江斜姑姑淑贵妃身边的的贴身侍女,也是当初被太子强行幸了、被迫诬陷淑妃同外男有染的那个。

本以为玉兰当年也被东宫的人暗中处理掉了,却没想到,主子江怡真的死了,而奴婢玉兰最后却苟活了下来。

仔细去看跪着的女子,就如城里的太太所说,那是一张还算清丽的脸,只是从眼下,有一条可怖狰狞的红色疤痕,经过脸颊,如一条蜈蚣一样,一直蔓延到脖颈周围。明明只有不到三十岁的女子,眼神尽是沧桑,鬓上竟已是有了白发,破衣烂衫,身子瘦得仿佛竹竿一般。

看得出来,这些年,叛主之后逃离京城的玉兰过得并不好。

楚荧沉默,看着旁边微微仰着面没有说话的的江斜,男子的睫毛很长,眼眶却是泛红的。

明知道这件事不全是玉兰的错,但叛主、诟陷、最后淑妃身边无人,被人毒死在冰冷的宫殿里,这些却都已成了辩无可辩的事实。

如今竟然在北地再见玉兰,更觉物是人非、造化?弄人。

这不是去劝江斜“不要难过”、“都已经过去了”的时候,未经过他人失去亲人、险些家破人亡之仇,言语和劝慰都显得太过轻微虚伪。

楚荧伸手,用自己的手去包住江斜的手背,用自己的指尖一点一点去揉江斜握的泛白的骨节。她不去说话,但是她却可以这样陪着江斜,或许会让他觉得,他不是一个人。

江斜滞了滞,然后缓缓松开攥着的拳头,将楚荧的温凉的小手,包进自己的掌中。

再见到当年姑姑身边的侍女玉兰,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他当然不可能使死人复生,他也不能对一个受了胁迫、才死里逃生的女子再下杀手,否则,他同那些草菅人命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看着跪在面前泣不成声的玉兰,楚荧只觉得可悲,最后温声开了口:“我之?前……见到你留着的孩子了。”

玉兰从哽咽中猛地抬起头,盯着上面坐着的楚荧,颤抖着双唇,问:“她……她还好吗?算起来……今年应当已经七岁了。”说着,便又有泪水夺眶而出,“我、我也不是个好母亲,她才刚出生,我便弃她逃出京城……我、我死有余辜。”

楚荧摇了摇头,答:“孩子叫童童,当年你父亲以为你走了,害怕被人报复,藏身在流民巷里……孩子没有父母照顾,吃了不少苦,比旁的孩子看着瘦弱些,但是性子纯良活泼,是个好孩子。我后来也去看望过几回,她同你父亲如今皆是安全。”

玉兰赶忙又给楚荧叩首,哽咽:“多谢少夫人照拂。”

楚荧和玉兰对话间,江斜也是强压下心中种种情绪。良久,看着面前跪拜的玉兰,江斜平静开口:“你且起吧,事已至此,却也不全是你的错,与其在这我这里认罪求死,不如说清当年发生的那些事吧。”

“先起来吧,起来才好说话。”楚荧接上,“先说你为何在此处吧。”

“先前少爷进城时候,我远远瞧着便觉得像是少爷……后来便想打听究竟是不是少爷。”玉兰被院子里的下人搀起来,慢慢地开了口,“打听到了是江姓,心中便也知道了……奴婢自知应当来向少爷认罪,却不知,改如何面对少爷。”

“你是怎么到孙城的。”江斜垂着眸问,视线却没敢落在故人身上。

“那时我已有身孕数月,他拿着我肚子里的孩子说要去母留子威胁我,要我偷娘娘的贴身私物给她。后来我生产完,听外面穿贵妃娘娘自尽在宫里,才知道……我想去东宫质问那人,他却直接叫人对我下了杀手。”玉兰说得艰难又痛苦,

“我在郊外乱葬岗醒来时候,生怕再被他的人找到,不敢回京城,也不知该去哪里,便混进流放的队伍中,一路到了这里。我身上没有奴契,也无人敢用我,做活儿也做不长,只能留在此处。”

接下来,玉兰越是交代当初七年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太子皇后王家人那些狠毒的手段,江斜的面上也是更冷下来两分,听到最后,江斜握着楚荧的手几乎都已经是冰凉,没有半分温度。

尽管江斜一直都在吸气,尽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楚荧却分明感受得到,江斜的身子在抖。

楚荧知道的,那是最疼爱他的姑姑,是如今这样温润如玉的江斜、还懵懂顽皮孩童时候的整个童年。

听到最后,江斜只是深深地吸气,久久都未能再说出话来。

“……你愿意同我回京城面圣、说出当年实情,揭露萧端么。”江斜声音沙哑,双眼通红,却也只能死死地看着同身边楚荧交握的双手,仿佛身边的人,才能给他所有面对当年事情的勇气。

玉兰泪流满面,直直跪下,匍匐在地,却是字字铿锵分明:“奴婢当年已做错过一回,如今定不能再错下去,求少爷带奴婢回京。”

江斜叹了口气,疲惫点点头:“如此,你便留下吧。”

桌上的饭菜早已放得冰冷。

江斜已是累极,缓慢地抬头,看向身侧只是静静望着他的楚荧,却还是撑出一个清润的笑来:“对不起,阿荧,这顿饭也没能好好陪你吃。”

“夫君,无事的。”

“对不起……我先回房休息。”江斜笑着同楚荧点了点头,然后起身,一个人先出了房间。

江斜身形颀长,背影也是挺拔好看的,只是太过落寞。

他习惯了一个人背负所有的东西,开心的便同楚荧分享,难过的东西却总是留给自己,甚至还要强行挤出笑来,给楚荧道歉,因为没有陪她好好吃完这顿难得的晚餐。

楚荧看着心疼。

明明她可以陪他一起背负所有的痛苦,就像当初成亲时候,江斜送她题了他名字“江斜”来由那句诗的折扇一般,江斜希望楚荧能在这门真真假假的婚事里信他、依靠他。

待江斜走后,楚荧视线又落在玉兰身上。

七年前,才生产完的女子,跟着流放队伍……

楚荧皱了皱眉,似是想起什么,突然问:“你是不是途经过李城?”

虽不知楚荧为何这样问起,玉兰低头答:“那时候我腹痛,晕倒在李城附近,曾受过县令夫人的恩惠。”

如此,楚荧在李城县令夫人那头,也算是有了交代。

谁能想到,竟是有这样的巧合,本以为县令夫人想要寻的人应当早已下落不明,却没想到,兜兜转转,那人竟是玉兰。

不过虽然玉兰没有说,楚荧心中却是颇觉的凄凉,当时从县令夫人口中听过,那女子才生产完,却被人打得浑身无一处完好之地,又经过长途跋涉,饥寒交迫,身子几乎已是要油尽灯枯。

只是当年,淑贵妃江怡一朝被人诬陷同太医私通有染秽//乱后宫,虽有皇帝宠爱和信任,但是朝廷世家皆是弹劾江家、进言求处死江怡时候,该有如何绝望。

还有那日,萧宸进宫去找母妃,却看见偌大的宫殿之?中寂静无人,走进寝殿,冰冷的地面上,躺着江怡死不瞑目的尸体。

如今玉兰过得凄惨、生不如死,除了叹一句可怜可悲,自作自受也是真的。

楚荧推门进了屋子的时候,江斜正一个人躺在榻上。

房间里灯光昏黄,落在江斜清俊疏朗的面孔上。男子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盯着榻上的幔帐,眼眶微红,却没有泪痕。

在楚荧记忆里,江斜好像从来没有哭过,沉默、忍耐、克制,似是他唯一表达负面情绪的方式。

楚荧自顾自地更了寝衣,然后站着,看了江斜很久,最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柔声开了口:

“江斜。”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下周完结的样子~有没有什么想看的番外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