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七)

宝山幻镜石磨成的镜面清晰,红色玉髓耳环衬得皮肤光泽剔透,因为是最珍贵的水丹红玛瑙,摇动还可听到空灵的水滴声。

裴婉对镜左右照照,十分满意地又取了一条蓝色钿花,轻轻扣于额心。

今日天气晴好,她把镜子搬到另一面的贵妃榻上,对着打开的窗户,外面是翠绿的草坪,粉的樱花白的梨花,风吹进来携着淡淡花香,令人赏心悦目。

四角花梨木几案上摆了好几盒子的首饰,这种不用上班的悠闲日子,她可以坐在梳妆镜前折腾一整天。

左手边放着一碟果盘,小红准备的,裴婉掂了一颗像蓝莓的小果儿含入唇中。袖子在桌角耽住,忍不住低头挠了挠手腕。

白皙的皮肤上有一道醒目的血痂,是那天在师祖马车里划破的。起初只是和平常一样的小划伤,逐渐变得发紫,现在又过渡成青绿了。好像皮肤下孵着一条东西什么的,在啃噬自己。而且还不能碰,碰了就更痒。

挠得裴婉夜不能寐,更夸张的是,她睡不着时闭上眼,心口就能感受到那个男人的冰冷气息,仿佛熨帖着自己。

吓得她每天晚上把被子裹成大粽子,谁也不敢说。

尤其看看身后几个有点事就哭哭啼啼小嘴叭不停的丫头,若被传出去发现自己是刺杀师祖的凶手,整个裴府怕不会都要灭门了。

她又挠了挠手腕,生怕碰到皮肤下若有似无的东西。

强自用意念把无玄唤出来:“喂,那个人,他是不是我的目标?”

半天,无玄咳咳嗓子回应道:“就是李讫。他是我们……呃唔,是天清宗的丹凤祭剑一脉唯一传人,丹凤一族的血在天界轩辕一派中拥有祭剑的神力。数万年前,轩辕镇教神剑——太阿剑一分为三,其中一节剑消失无踪,传说若得三剑合一,便可拥有一统三界的契机。只有他才可能将那消失的一节太阿剑引出。”

裴婉默默听完,眼前浮起李讫阴冷的容颜,哼道:“我可以接受任务,但你必须告诉我怎么做?”

虽然全息屏里除了信息流,看不到人。但感觉无玄好似捋了把胡子,无奈道:“这个你问我,我也不晓得。我只知这天地间唯有你的命数与他一样看不透,或可有不解之缘。至于其他的,怎么讲,事在人为,皆看造化,造化机缘到了,一切自然破刃而解。”

他说完,又在全息屏上投出一张高清的微博官宣图。

裴婉定睛看,却是自己才拍完即将上映的女二定妆照,瞅着那美艳的装容,不禁馋得攥了攥袖子。

她的事业,她好容易即将还完的债务,她还憧憬享受的人生。

这个贼老儿。

一旁的婢女几个,眼见得小姐每日吃饱了便瘫在贵妃榻上,要么对镜贴首饰,要么吃吃小零嘴、发呆打瞌睡,是比失忆前那个娇蛮使性子的可爱小姐更加不爱动弹了。

小红小绿小蓝攥帕子:“我们的小姐真心超绝美呢,就是这么懒的样子瘫着也婀娜多姿。”

小黄、小紫:“嗯嗯,小姐迷离的眼神像露珠一样清澈,难怪小蓝说那天师祖的琴声都柔和了。”

大概是原主留下的作风,妹子们每日晨午晚必有一夸,已听得裴婉如若未闻。

什么叫师祖的琴声都柔和呐……那是因为他相中照华门陈瓖的美貌了,床边有人侍寝。

裴婉不知道的是——作为师祖破天荒的头一回招选女侍,水系凌云阁的探修们已经把当日的过程,录进了幻虚镜的天幕里,眼下烨洲所有门派已无人未目睹过师祖尊贵的真颜。

当然,裴婉那一声甜津娇怯的“讫哥哥”,也让她成为了备受瞩目的修仙界结亲对象。

璧毓谷是有多大的门第啊,竟可与师祖称兄道妹。若是能结上亲家,简直仙门生辉。

“嗵!”

忽然窗外飞进来一个小球,砰的一声掠过贵妃榻,砸倒了裴婉的床头夜明珠。

有个小男孩探了探脑袋,七八岁的样子,身着青衣衫,黑亮的大眼睛。

大约想进来,踮脚看见裴婉竟坐在窗前贵妃榻,立时又萎下去。

裴婉正在吃水果,问道:“怎么了?”

男孩立时伸出头,指指她身后,说:“回珠珠姐姐,蹴鞠,飞进去了。”

裴婉:“自己进来找。”

小男孩显得无限意外,但还是爬进窗来找了。少顷便在她的床下捞出蹴鞠,然后抱着球远远的绕开她,见裴婉眉眼不抬地照镜子,连忙飞也一般从门外出去。

窗下响起女童和其他小男孩的声音:“小十一齐你完蛋了,竟然敢进她房间!”女童悻生生地训说。

叫“十一齐”的小男孩闷声道:“是她让我进去的,她没有罚我,不信你自己问问。”

然后一个小女孩的脑袋又在窗口探了探,扎着小双辫儿,像个小大人一样严肃着脸。

和刚才十一齐长得几分像,眼睛里有狐疑和揣测,怯惧惧地凝视裴婉。

毕竟以前他们要是吵扰到珠珠姐姐,都会被抓去罚剥瓜子和坚果,每个人面前搁一块大碗,不剥满一碗不许走人。还有九思,上次被珠珠姐姐抓过一次,罚着站在身后给她梳头。

小女孩叫十二涵,抿了抿唇很快低下头去。外头接着传来耗子一样叽里咕噜的对话:“她刚才好像对我笑了……”

“嘘!”十一齐道:“我也感觉……快走!就说我没骗你吧。”

呼啦一下全跑开。

裴婉听得奇怪,问身后:“这群淘气包都是谁?”

妹子们已经对小姐的撞坏脑袋很淡定了,答道:“这些都是老爷和姨娘们生下的小小姐和小公子。”

裴婉意外:“不是说我是我爹的掌上明珠,要星星不给月亮吗?”

小绿吐吐舌:“因为小姐不思进取……哦不,小姐一练功就犯晕厥,老爷只好生了小公子和小小姐们来继承家业和修为。”

小红接着道:“所以小姐才不喜欢他们,日常不屑与他们亲近。”

裴婉倒没觉察原主有厌烦过这些小孩,听罢眺望窗外,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粗略一数,得有十几个了。

还真挺多的,罢辽,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各自的打算,生多少随意。

伤口挠得发痒,她想想便打算带几个丫头出去转个街。

走出筑绮楼,草地上玩蹴鞠的孩子们果然瞬时就停住。从十二三岁的清俊少年到五六岁的都有,目光瞥瞥蹴鞠又瞥向珠珠姐姐,大概以为她要来秋后算账了,今日准备把他们集体一锅端。

不料裴婉仅是攥了攥袖边,然后伸伸懒腰。

于是十一齐便勇敢地走过来,低声对她道:“我看到你的手腕了,底下伏着一丝血蛊,你该去铭轩医馆瞧瞧。”

血……血蛊?师祖的血蛊…

裴婉惊诧地抱住袖管:“你能看见皮肤底下?”

“嗯。我今日撞坏了你的夜明珠底座,回头定炼一个补还你!”十一齐说完,羞赧地跑开去。

*

朱雀大街还是头一回逛,上次在花瓣云乘上往下看,街景已足够繁荣,不料亲自体验其中,竟然琳琅满目,什么新奇古怪都有。

除了不见魔修,各洲修仙门派的修士与涂灵界的山草灵修们,甚至半兽-人也不少。有的兽-人竟长得挺帅,比如白狼人和狐族。魅族就比较妖冶了,他们属于山灵修的一支,通常在街边摆摊或者伎馆上揽客。

裴婉沿街买了不少看上眼的妆粉小物,然后问丫头道:“明轩医馆在哪里?我被蚊子咬了,想买个清凉草膏。”

额,几个婢女顿时大眼对小眼,仿佛毫不意外似的。

小姐果然只要一出门上街,便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和理由去铭轩医馆。就算失忆了也不例外。

小黄答道:“前方五十步就是了……不过,不过上一次白师……”

小绿在旁拽她袖子,小黄忙闭上嘴。小姐都已经遭受失忆的打击了,怎忍心再提起一遍叫她伤心难过的事?

裴婉往前走了五十步,果然便看到一面古朴的店匾,上书“铭轩医馆”四个字。匾额的角落印刻一枚凤凰朝阳,大约是哪个门派的标识。

她便抬脚迈进去。

医馆有三层,迎面是药房,里侧是诊案,环境清凉,药草甘香。

作为凤朝门下紫凌宫的第一大医馆,每天都有很多人慕名而来。比如此刻角落的长条候椅上,就坐着不少练气呛伤、渡劫烧焦之类的道士。

裴婉今日着一袭青碧色纱裙,柔亮的长发轻垂于腰际,两颗红玛瑙耳坠灵透可人,竟惹得店内伙计乍眼未认出来。

走到近处才看清是惹不起的璧毓谷二小姐,忙小心翼翼道:“裴小姑姑来了,今日有什么不适?”

裴婉揪袖子:竟然不用开口都知道我不适,眼力堪比X光呀。

见里头诊案上坐着个白衣玉冠的清雅男子,举止肃萧,姿若竹松,甚有行医之人的风度。便答道:“我有些不适,想找那位医师看看。”

“何事?”男子正在执笔写药方,清劲指骨行云如水,闻言抬起头来。

但见眼前的这个裴珠珠如若换了个人似的,碧裙罗衫,轻攥袖子,满眼楚楚娇柔与炽切,他英俊的眉眼便拧了起来:“你又来此做什么?”

……这人像认识自己。

裴婉来此多天,还没见谁如此态度,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