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辞退

高彻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感觉到鹿呦情绪仿佛冷了下来。低柔的哄声消失不见,房间里一瞬间安静得只能听到他气喘吁吁的呼吸声。

犹豫了一下,高彻决定趁此机会摆脱鹿呦。

谁料,还不等他动作,压制住他的力量一下子猛地增大,身上的中衣突然被用力扯开,飕飕凉风几乎吹遍上半身。

由于高彻的挣扎,他已经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侧躺。因此方才拉开他的衣襟后,鹿呦一眼便瞧见了对方整个肩膀。微微凸起的肩胛部位又红又肿,透着红斑,和周围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她抿着唇,将剩下的中衣也全部扯开,同时小心翼翼将对方躺成俯卧的姿势。

果然!

鹿呦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心里的愤怒和愧疚。

对方枕骨粗隆处,手肘处,尾椎骨以及足跟上,全都生了褥疮!最严重的足跟,甚至已经形成了溃疡!

很显然,这些日子她让余婆子做的,余婆子什么都没做!

鹿呦既恼高彻傻,都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是一声不吭,更生气自己明知余婆子算不上老实,竟然没有对他多加注意。

鹿呦用力一抿唇,她只惦记着那张脸,却没有认真关照对方的身体状况。

怪不得,明明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不仅没有见好,反倒越发精神不振。

说到底,是她不好。鹿呦心里后悔极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对方重伤不愈乃至身亡,那令人惊艳的容貌也将不复存在。

翻出软垫,鹿呦将其垫在对方腰腹部,勉强让对方在保持俯卧的姿势下不压到胸口的伤。

“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高彻敏锐地从鹿呦嗓音中听出几分自责。

一瞬间,他想到了这两天身上的不舒服。

高彻瞎了眼睛,看不到身上到底怎么样了。他只是觉得这几天,身上有些部位时不时会发痒、肿痛,其中脚跟处最严重。

救他这姑娘,虽然有些不知羞,还有些蠢,但确实心善。

他和对方本来就是萍水相逢,自己身受重伤、装聋作哑、不肯开口,形同累赘,对方完全可以抛下他,独自过得更轻松。这些天,鹿呦早起贪黑出去挣钱,他全都听在耳中。

昏迷之时,小姑娘被人欺到痛哭的声音仍在他脑中。在他心里,鹿呦就是个软弱、略蠢,没什么本事的小姑娘。余婆子面上做得滴水不漏,她看不出余婆子在背后敷衍了事,实属正常,完全无需自责。

高彻还未想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位先前给他诊治过的老大夫声音响起。

“鹿家娘子,你慢些慢些。”

“大夫,实在对不住。我夫君生了褥疮。”

房间里,这么多天下来,高彻已经能够对夫君二字习以为常了。

老大夫喘了几口气,平缓呼吸之后,才看向鹿呦,摇了摇头,“我先前就说过,要经常给他翻身,小心躺久了生褥疮,你……”

见鹿呦脸上的焦急自责不似作假,老大夫止住后半句话,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好,他生得褥疮不算太严重。我给他再开点药,每天湿敷三到四次,每次不少于两刻钟。接下来的几天,一定要注意不能再长时间让他躺着压到褥疮。记得经常给他翻身,清洁。”

鹿呦连连点头,表示会把这些全都记在心里。

来到来了,鹿呦顺便又请大夫再看看高彻的眼睛和身上的伤。

果然,看到高彻的伤口,大夫也忍不住摇了摇头,“恢复得不是太好。看上去药是用了,但是用药顺序和时间不对。”

忍住心里的怒火,鹿呦朝着老大夫神情诚恳,“辛苦大夫了。”

送走老大夫,鹿呦并没有急着给高彻用药,而是先重新打水仔细替他擦了擦身体。

高彻倒是仍旧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一来,对方态度实在太过坦然,二来,念着鹿呦方才声音里的自责,想到对方一直低落的情绪。他竭力告诉自己,这不过就是个普通宫女,就是个普通宫女。

念叨多了,连高彻自己都差点相信鹿呦只不过是他宫中最平常的一个宫女罢了。

然而,就在高彻精神逐渐放松之时,低柔的声音在他耳旁轻轻响起。

“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不会只顾着……”你的脸。

有些晃神的高彻,没有听清鹿呦低得近乎呢喃的最后几个字。

只顾着自己的生意?

高彻心中轻叹一声,不由生出几分愧疚。

他虽然性情高傲自我,但并非不知好歹。那些人冲他权势而来,却还装腔作势,才让他心生不喜。然而鹿呦不知他身份,不为权势报酬,自然不会让他像对其他人那样厌恶。

他在心里暗下决心,等回到京城,一定要重重赏赐鹿呦。

高彻是万万想不到,人家不冲他权势来,只冲他脸来!

温热的帕子缓缓拂过他身上瘙痒肿痛的地方,那接连不断的轻柔触感打断高彻的思路。

比丝帕更轻柔的嗓音在他耳旁响起,不急不缓,“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受到了什么样的打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肯与人接触。”

高彻看不到对方脸上的神情如何,但能听出对方声音里没有半分同情,仿佛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你不肯开口,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我并不强求。”

温热的帕子远离了伤口。穿透拧帕子的水声,对方温温柔柔的声音清晰可闻传入高彻耳中。

“我只希望,你不要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好好养病,如果哪儿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和我说。千万要健健康康养好伤。”

鹿呦心里叹了口气。不然的话,她上哪儿再去找这么好看的一人呢。她心里想着,看了眼床上的男人。

对方衣衫不整,大约是因为刚才的挣扎,那张因为受伤而略显苍白的脸庞上飞起浅浅淡淡的红,似是傍晚的霞光落在莹白的积雪上,清洌洌的雪透着一抹艳,显出别样的光彩。

那双乌黑的凤眸虽紧紧闭着,但时不时颤动一下的睫毛,却又如画龙点睛一般,让整幅图画增添几丝生机。

鹿呦清亮的杏眼里不由流露出欣赏之色,脸上也不由得带出几分笑意。

高彻没有发现,鹿呦先前的一闹,像砸进水池里的一块石头,将他原先如同一潭死水的情绪砸得沸腾起来。不知不觉间,那曾经压抑着他的疲倦惫懒消失了许多。

而还未等波澜起伏的心绪重新归于平静,鹿呦的几句话,又以春风化雨的温柔姿态一点点侵入他的心底。

虽然还是闭着眼,假装鹿呦只是他宫里的宫女,任由对方替他擦伤口上药,但高彻心里面头一回感到轻松平静,无边的黑暗带给他的也不再是先前的冷寂。

“好了,药都上好了。你早点休息吧。”

也许,他真的该好好睡一觉。听着鹿呦离开关门的声音,高彻往里侧微微偏了偏头,原先强制性紧紧闭上的双眼也慢慢恢复到自然状态。

屋子里重新恢复宁静,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

只有高彻未曾被被子遮掩住的耳尖,仍旧微微发红滚烫。对着墙,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哪有宫女敢一边给他上药,一边乱七八糟说那么多话的。

尽管这段时间高彻过得浑浑噩噩,时常都在睡。但只有昨晚上,他才算是真正好好的睡了一觉。

早上,他是被屋子外的嘈杂声吵醒的。

屋外的两个声音都非常熟悉,一个是鹿呦,一个则是余婆子。

余婆子昨天回去,提心吊胆半晌,但还是抱着侥幸心理。也许鹿家娘子根本没有发现她平时偷懒呢。

为了让自己早点放心,今天早上一大早,余婆子就从家里过来了。没想到,她刚敲开门,鹿家娘子就直接让她今天不用来了。

不肯死心的余婆子讪讪笑起来,“鹿家娘子今天不出门做生意吗?”

鹿呦没有回答余婆子的话,而是开口道:“不止今天,以后都不用过来了。”

余婆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却还是不肯轻易放弃。丢了这活计,她上哪儿再去找这么轻松钱又多的活。

她强撑着朝鹿呦狡辩道:“鹿家娘子,好端端的,怎么就不用我过来了?是不是你家相公对你说了什么。天地良心,我这几天可都是在认真照顾他,没有偷半点懒!”

鹿呦平日里挂在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见,她一张俏脸紧紧绷着,语气冷硬,“余婆婆,有没有偷懒,你心里最清楚。”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这活肯定是没了。余婆子一想通,顿时变了嘴脸,“既然这样。那鹿家娘子把前两天的工钱一共两百四十文结给我。”

“两百四十文?”鹿呦重复了一声。她给余婆子的工钱是一天六十文,除去第一天,后面几天的工钱确实还没给。然而,想到高彻身上红肿溃疡的伤口,鹿呦摇头,“最多只有一百二十文。”

“怎么只有一百二十文?!我可是一共干了五天的!”余婆子惊叫起来。

鹿呦不差那一百文多钱,她只是不愿把这一百多文给偷懒害高彻生疮的余婆子。别看鹿呦平时见人三分笑,看着和善好脾气,实际上她从来不是好欺负的。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余婆子的声音惊动了周围邻居,周围的人家纷纷走出来,好奇地凑热闹。

“余婆婆,你在鹿家娘子门口干什么?”

余婆子本来还有些心虚,但见到这么多老街坊都出来了,心里顿时有了底气。她想得好,鹿家娘子才搬来多久,这些老邻居肯定都帮自己。

神情一变,余婆子朝着街坊四邻诉苦道:“我这几天起早贪黑帮鹿家娘子照顾病人,没想到鹿家娘子现在嫌我照顾得不用心,竟然要辞了我不说,竟然还不打算把钱给我!”

“大家都是街坊,都晓得我们家粮油铺子生意旺。我本来也不是为了这点钱,只是瞧着鹿家娘子年纪轻轻自己要摆摊做生意,家里还有个病恹恹的相公,想着给她搭把手。我哪儿想到鹿家娘子竟然会故意找这种理由来赖账。”余婆子越说,底气越足。她这几天,药给换了,饭给喂了,鹿家娘子那相公又是个又聋又瞎的活死人,什么都不说。她就不信鹿家娘子有证据证明自己没好好照顾她相公。

余婆子嗓门大,高彻躺在屋子里都听得一清二楚。从对方那倒打一耙的话语里,高彻甚至能够想象余婆子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

混账东西!

这要是在京城里,他早就让人把这个老东西扔出去了!

只恨他眼下……

鹿呦性子绵软柔弱,高彻忽然想到她恐怕又要被人欺负哭了。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到鹿呦略带哭腔的嗓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