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赵晟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谨行,这位我与你说过的,你与我一道叫严二哥便可。”

那青年便作揖道:“严大人,久仰。晚辈陈谨行。”

“我也与你介绍过的,”赵晟对严清鹤道,“就是上次说的那人。”

严清鹤也回礼,道不敢称前辈。他瞧这年轻人眉目俊朗,神采照人,言语间不卑不亢,心中也生好感,问道:“不知谨行年岁?”

陈谨行便回:“小生今年二十有一。”

严清鹤笑道:“今后京中又要多一位青年才俊了。”

赵晟十分得意:“与我交游的人,自然是百里挑一的。”

严清鹤暗诽,猜都不必猜就知你平日来往的是什么狐朋狗友。他的确也十分吃惊,他原以为赵晟是与那群纨绔子弟一道戏弄这严肃认真的读书人取乐,没想到竟是认真与正经人交往了。又听赵晟道他并不是来偷闲享乐的,而是与这陈兄交流经典,讨教学问的。

严清鹤几乎可以想象到赵晟原意要去什么地方,又是如何折衷到了此处。但他依然觉得有些欣慰,像是自己的弟弟忽然懂事上进了一样。

不过这毕竟只是赵晟的上进,距离“苦读”尚且沾不到边。他读书向来要红袖添香,如今没有红袖,至少也要有隐约的歌吟声,更不必说要最好的茶,最贵的茶点了。

赵晟留严清鹤与他们多坐一会,又叫了几样严清鹤喜爱的点心,向严清鹤邀宠道:“严二哥,像我这般对你上心的人不多吧?”

严清鹤拿他没法,只好笑道:“是是是,数你会讨巧。只是我这坐坐便走了,岂不是白糟蹋了你的好意。”

“我乐意呀。”赵晟不以为意,“多大点事情。”

一旁的陈谨行神色一直郁郁,眉头越皱越深,终于忍不住道:“你也该收敛些……”他顿了顿又道:“就算做不到节俭,也不该铺张浪费的。”

赵晟瞪大眼睛:“几口吃食的事,我哪里就铺张了?”

陈谨行道:“是几块点心,但你可知这一盘点心一壶茶,抵得上普通百姓多少吃喝花销么?够灾民活多久么?”

“那关我什么事?”赵晟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难道要我从牙缝里省出银子来救济灾民?银子屯在库里,到时候给人陪葬才是浪费,进了小爷肚子里的那能叫浪费么?”

“这明明是丢掉的比吃的多……”陈谨行努力平息道,“我只是叫你适当些。”

“我吃不了,喂给阿猫阿狗,不一样是吃了么?”赵晟感到自己对他无话可说,“你非要揪着这盘点心不放么?你管我玩乐我都忍了,非要搞得吃口点心都不痛快。每次都这样吵起来,烦不烦啊?”

陈谨行咬紧了牙,气道:“好好好,我不管你,你也不必总来找我。”

严清鹤是头一回看到二人吵架,好笑又无奈。他倒是觉得年轻人吵闹两句也无妨,何况赵晟父兄多少年来都宠着惯着,拿赵晟无法,这姓陈的年轻人没多少日子就治了他一堆毛病,倒也是好事。

他顺着陈谨行道:“小六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谨行的话也有理。你大约不知,多年前王相曾经将未动筷的吃食包回家去,我今日就效仿王大人,也将这些点心带回去。”

“连你来都挤兑我。”赵晟撇撇嘴。

严清鹤拍拍他道:“行了,我哪里敢挤兑你赵少爷?”

赵晟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声音算是回应,仍然是不痛快。

陈谨行神色和缓下来,道:“我刚刚是说气话……你别在意。”

赵晟这才满意了些,但依然不答话。

严清鹤摇摇头,一对冤家。他起身道:“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二位用功了。”

两人送了严清鹤,离去时仍然有窃窃的低语声。

第二日清晨天色便阴沉得厉害,空气里一股凉湿的气息。方下了早朝便开始落雪,雪越下越大,因天气还不太凉,刚刚下雪时还化作泥泞,后来居然积下厚厚一层雪。

至午后,京城已被雪色掩了。街市上各色的招牌,屋顶红的绿的琉璃瓦都成了莹白,连同远处的栖凤山都覆上一片苍茫之色,与灰白的天色相接。

今冬的第一场雪可谓来势汹汹,但大家都认为是好兆头。瑞雪兆丰年自不必说,一场雪下来抹了一切的颜色,盖住了俗世的凡尘,似乎显得十分平静。

严湛鹭因大雪得闲在家,陪着小侄子在雪地里玩闹。严清鹤原本也想约个朋友踏雪,却被告知皇帝邀他在御花园赏雪。

看来没人想错过这雪景。严清鹤赴约而往,皇帝已在等他了。

这时天上仍在飘些细雪,严清鹤见皇帝披件深色斗篷,背对他站着,看似姿态随意,背影之中却有威严。细碎的雪粒落在他的黑发与斗篷上,衬得整个人越发厚重起来。

严清鹤道:“臣惶恐,让陛下久等了。”

章颉拂去挂在他碎发上的落雪,笑着说:“你也太生分了,不是说叫你亲近些吗?”

赏雪只是个见面用的新鲜名目,不过章颉仍是与他在御花园里漫步,聊些朝中的事情。譬如谁又参劾谁了,他作何想法又如何批复了。

章颉仿佛并不防备严清鹤,大事小事都讲。他也说起刘案,说李道成那里也还是没有眉目,使他焦虑。

严清鹤宽慰道,李大人领命尚没有多久,不必急于求成的。

章颉叹了一口气,说:“朕是该期望他查出点什么呢,还是希望他查不出点什么呢?”

严清鹤想想,也觉得这个问题不好答。查不出,或许是祸根深埋,难以除去;但若真查出东西,那必然牵扯甚广,并且证明了朝中的污秽。但事到如今,毕竟不可能平安无事地揭过去。

他仍在想,皇帝却停下了脚步,问道:“朕听闻,世安准备成亲了?”

这并不是因为皇帝神通广大才知道这事,而是顾锦心切,京城里许多人都有所耳闻了。

严清鹤回道:“也谈不上准备,只是有这个打算。”

他心中有些惴惴,不知道皇帝问起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皇帝应当不至于阻碍他的亲事。

皇帝听罢只是应了一声,未作评论,若有所思的样子。

严清鹤更加捉摸不透,他总觉得皇帝并不是无缘无故说起,只为向他确认一回。但皇帝总是这样话说一半,他也毫无办法。

这时,刘善走进前来道:“陛下,大皇子已到了,就在前头暖阁里。”

严清鹤以为这意味着这次短暂的约会将要结束了,不料章颉点点头,对他道:“走吧。”

严清鹤微微皱眉,露出疑惑的神色。章颉便道:“带你去见见他,你也瞧瞧他资质如何。”

“这……”严清鹤一时惊住,皇帝这东一头西一头他实在招架不住。外头的流言传得热闹也压得热闹,皇帝却一遍又一遍地向他明示立储的意思。立储是国之大事,本朝还有臣子为了立储要以死相谏的旧事。皇帝当然不会被臣下胁迫至此,如今没有嫡子,立长子也是无可争议的,但这事仍需与众人有个商议。

严清鹤不知自己是第几个得了确切消息的,更不知皇帝为何非要自己见这准太子。

“不走么?朕可是专程叫阿禹来见你的。”章颉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又道,“天气严寒,不便劳动你父亲,就算你先代他看看吧。”

严清鹤觉得这话多少有些牵强,略一迟疑。皇帝便来拉他的手,语带嗔怪:“怎么总是这样冷?”

刘善就在不远处,严清鹤面上便有些发热,忙甩开皇帝跟了上去。

皇帝却似乎因为逗弄他而感到一丝愉悦,但很快又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换了正经的语气道:“这孩子倒是品性天分都很好的,只是性子有些柔弱了,有时甚至不及他阿姐果决。”

严清鹤想说,先太子也是温和的性格。但他到底不敢说,只说:“皇长子年纪尚小,能做到宽厚不冒进,也是很难得得了。”

章颉点头道:“他若能做到稳重,也是很好的了。”

说话间便也到了门前,刘善为二人掀了暖帘,进到内室。

便有一个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地叫“父皇”,迎上前来。

大皇子尚不足八岁,身量眉眼仍然是一团稚气。严清鹤没有见过婵娟公主,但现在看来大皇子眉目与皇帝并不是十分相像,大约是像赵贵妃更多些。

严清鹤从前想不出皇帝该是怎样与自己的孩子们相处的,但现在见皇帝摸摸大皇子的头,又问他近来日常,看着倒也亲切。

他想起自己这么大时,似乎都没有与父亲这样亲近。大约是因为父亲总是亲自教养自己,而多显严厉。但皇帝只需安排妥当,并不需身体力行,反而见面时关怀多于要求。

章颉问了大皇子近来读了什么,写了什么,大皇子一一答了。章颉便问严清鹤:“你以为阿禹如何?”

大皇子生养在宫里,父母也都是出挑的样貌,原就生得可爱。加之机灵懂事,严清鹤自然也喜欢。他便照实道:“大皇子龙章凤姿,机敏睿智,自然极好。”

章颉就笑:“那比你儿时呢?”